邵毅平 生活里,他十五岁,在海滨度假时,爱上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夫人。对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初恋,电闪雷鸣,刻骨铭心,又多半毫无希望,足以焚毁他的整个世界。 不知他后来是怎么逃生的,只知道他们成了好友,友谊持续了一生。他后来曾有过若干情人,还在青楼染上过脏病,但自称此生只爱过她。他终身未婚。 也许写作拯救了他。他把她写进了小说。 小说里,他十八岁,在返乡的轮船上,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夫人。此后,他想方设法接近她,取悦她,打动她。无数次的挫折,只让他愈挫愈勇。有志者事竟成,恪守妇道的她,终于被他打动,答应与他约会。他们约定了日子,他租好了房间,布置好了爱巢,内心蠢动着欲望,等候她的光临。这一刻,他等了整整八年。只有初恋才会这样。跑过爱情的马拉松,他已经二十六岁,她也快四十了吧? 然而她没有来。 他不知道原因。 原来是她的孩子突发重病,差点死掉。她整天守在孩子的床前,觉得这是苍天的一个警告。孩子得救了。爱情献祭。 再次见面,已是十九年后。那年的一个春日,在夜幕降临的时分,他独自待在书房里,这时走进来一个女人。是她。 他们互相倾诉着往昔的岁月。她其实也一直深爱着他。这爱情该是何等深切,离别这么久后依然存在。他无怨无悔。以往的痛苦得到了酬报。 她丈夫已病入膏肓,孩子们已长大成人。他猜想她今天是来委身于他的,为了完成十九年前的那个约会。这激起了他比以往更强烈的疯狂热切的欲望。 她摘下了帽子。搁在一张脚桌上的灯,照亮了她的白发,他犹如受到当胸一击。 她已经不是那个女人了! 他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厌恶,好似乱伦的恐惧。 另一种担心,以后会腻烦的担心,也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这将添多大的麻烦啊! 一方面出于谨慎,另一方面不想贬低自己的理想,他转过身去点一支香烟。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 生活里,他二十刚出头,就开始写这个初恋故事。写了两年,写完了,自己不满意,束之高阁。 过了整整十九年,他四十多岁了,跟小说结尾时小说里的他年龄相仿,他重新拾起了这部小说,又足足写了五年,才终于大功告成。 比较过小说初稿和定稿的人说,除了题目依旧,这已经不是同一部小说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小说的写作搁置了十九年?然后又曾发生了什么,使得他重新开始了小说的写作,并且把它写得与初稿面目全非? 我不免猜测,生活里的他,在冥冥中等待着,等待着遇到小说里的她,最后所遇到的那个场面,以带给小说一个非同寻常的结局,照亮整个故事并赋予其以意义。 那就是她的白发。 生活里的她的白发。 小说里的她的白发。 有了她的白发,他才终于摆脱了恋爱小说的陈词滥调,让一个老套的浪漫故事凤凰涅槃;或许,也让自己从那段无果的激情中逃生出来。 “不管怎样,我们曾深深相爱。”“可是谁也不属于谁!”“也许这样更好。”“不!不!我们本来会多么幸福!”“噢!有您那样的爱,我想是这样!” 她和他的这段对话,暗示了她的白发何以会结束一切:因为十九年的岁月,没有相濡以沫地走过;因为落叶般的日子,没有被一起“焐热”过——其实她早已是个陌生人! 一个年轻人的故事,只有事后回头去看,才会懂得它的含义。所以他等了整整十九年,才终于等来了这个结局,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含义。于是一部杰作诞生了,这就是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副标题是“一个年轻人的故事”。 当时除了屠格涅夫等个别人,全法国没人喜欢这部小说,尤其不能接受这个结尾——这是题外的话了。 …… 诗人对美人拍胸脯保证说,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我会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但听了小说家讲的故事,美人也许可以明白了,原来这都是有条件的:除非相濡以沫地走过,除非一起把日子“焐热”,否则……一切都结束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 |
|
来自: qianlaorenjia > 《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