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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一族

 芸斋窗下 2018-06-30


 

--作者:金秋

 


 

祖父江顺德


谨以此文纪念再未能相聚的父辈们

 

眼前放着小弟托人从国内带来的家族族谱,线装本,由柔韌的宣纸装订而成。篮色封面,楷书腾清,红线分列。这正是小时在书柜里常见的那本族谱,只是岁月的磨痕已处处可见。细思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族谱能保留至今实在是一个奇迹!

 

2 江氏家族族谱

 

族谱中父亲这一支可追溯到24代之前,先人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就不乏进士举人,一直延绵至淸代咸丰年间,之后家境渐渐下滑,到祖父一辈又有新意。父亲一辈,各表一支,旅居海外的依然蒸蒸日上,留在国内的则遭受磨难。到本人一代,历史开始转轨,国门打开,得以移居海外,完成学业。在历史的长河中,族人的命运与整个民族息息相关,总是一条起伏不绝的曲线。

 

祖父江顺德,1880921日出生于广东宝安。曾祖父为一穷牧师,曾祖母料理家务。膝下三男六女,祖父排行第五,13岁时丧父,生活颇为艰辛。祖父在困境中立志苦读,18岁那年报考北洋大学,报榜衙役寻到家门高呼“江安才”,家人回应并无此人,祖父在阁楼上闻声跑下来说:“是我,是我!”原来祖父恐一考不中,特意改名以免尴尬。入学之后祖父更加奋发,每逢考试总是首次两名。毕业时获湖南官费留学美国攻读矿科,先后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堂和哥林比亚大学堂获得矿科学士和硕士学位。公元1908年回国科考获戊申工科进士。成为辛亥年翰林院庶吉士。1920年与生于檀香山的祖母郑丽瑟在国内成婚。

 

18941124日,孙中山在檀香山召开了兴中会成立大会。曾外祖父郑金被选为兴中会值理,据李凡所著《孙中山传》,当时檀香山有华侨2万余人,其中一部分人靠辛勤劳动致富,但他们对孙中山宣传的反清革命并不理解,有的甚至把孙中山的反清宣传视为“作乱谋反言论”,深恐来日招致“破家灭族”之祸。但郑金等一直追随孙眉、孙中山兄弟俩。交情深厚的邓荫南、郑金、程蔚南等日后都竭力资助过孙中山的革命活动经费。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之下,耳濡目染使祖母从小就极具爱心,长大后关心社会福利事业,救災献捐从不落后。自己家里成了社交人士往来的俱乐部。

 

祖父学成归国,兴办实业兼顾教学,培养了大量的矿务人才。在汉阳建高炉炼铜,第一次在国内成功制造铜元。荣任两广两湖总工程师。祖父有较强的学习能力与动手能力,长居武汉期间,又兴办明星原粉公司,制造日用化工产品如发腊,生发油,脚气水,皮鞋油,冷霜和雪花膏。与此同时资助兄长姐妹个个留学欧美,实现了自己儿时心中对家人的承诺。1935年祖母也曾返回香岛庆贺她的曾外祖母百年大寿,这也是祖母唯一一次回访老家。据说曾外祖父死前曾给父亲一笔遗产,只是当时的法律文件已不知去向。

 

3 祖父一家:从左至右:二叔国章(后改名江涛)、祖母郑丽瑟、三叔达章、小姑心美、四叔鸿章、祖父江顺德、父亲汉章

 

祖母曾讲起一件往事,武汉夏天气候酷热,祖父一家便去鸡公山中一处别墅避暑。一天夜晚,一伙持枪歹徒突然闯入,慌乱之中,祖父从后院翻墙前去报警。歹徒抢劫之后将三到五岁的二叔和父亲强行带走,给祖母留话,拿钱来赎。一个多月之后警方侦破此案,将二叔与父亲救出,带回家来。但两个孩子满脸惊恐,已认不出父母。此时祖母坐到钢琴前弹起赞美诗,在轻柔熟悉的琴声中,二叔和父亲突然嚎啕大哭,恢复了记忆。祖母感慨地说,是基督的手撫慰了孩子的灵魂。这件事的经过是那样的蹊跷,想起二叔与父亲日后饱受的煎熬,不由为之感叹!生活中常常有些事件和预兆就在那里,不能不让人去猜度,不管他对于命运之说怎样轻视。儿时的苦难似乎预示着二叔和父亲后来的人生必历尽苦难,最终平安返回天家。

 

4 祖父祖母和他们在武汉的家(后毁于日机的轰炸)

 

抗战时期,武汉的家遭日机轰炸焚毁。祖父携全家迁往香港九龙。父亲也在圣三一中学找到工作,并在40年春节期间与母亲成婚。祖父在港期间设计制造了节能煤炉以代替烧柴,並与祖母一道积极参加教会事工和社会上的募捐活动。406月父母受主教何明华之托前往云贵教区工作。祖父母与二叔三叔仍在港居住。4112月香港沦陷,其时父亲在燕京大学的好友德伟景云夫妻刚好从美国归来途径香港,德伟在她的自传中描述了那一段经历:128日刚到香港,日本飞机已飞临九龙与香港上空,市面一片混乱。汉章的父亲嘱我取出他在香港银行的所有存款带回九龙。第二天日本兵就进入九龙。我们被困在半岛酒店,藏在长袜里的现钞若不是搜身的中国女警察遮掩,也早被日本兵搜去。好不容易趁乱逃出酒店摸到江家,门窗紧闭。大声呼叫之后汉章的父亲忙开门将我们迎了进去。送完钱我们想即刻去自已的家,老人坚持说我们那个区太危险且市面已无粮出售,饿也会饿死,非让我们住下。汉章弟弟江涛夫妇俩也坚持让我们住下,当时他们的孩子江祝正还是一个小婴儿。半个世纪之后他已是纽约颇有名气的现代派画家了。

 

5 刘德伟与向景云,1938年在纽约。

 

德伟回忆说,那时香港供应十分短缺,江家还有一女佣,我们住下后,每天只吃两顿,每顿一碗米煮成七人吃的稀粥,加入苏打后变成了“布丁”,切成七块每人一块,一块腐乳也切成七份。这就是当年在日佔区的生活。日本兵到处抓劳役,男人都不敢上街。景云就窝在家里看书,一本“飘”居然被他读完。这期间日本兵三次上门找“花姑娘”,老夫妇变着法将我藏起来,一次藏在床下,一次躲进米桶用米盖过头,还有一次卷入席子直立在墙角。居然有惊无险,躲过搜捕。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思家心切,一天悄悄溜了出去。到了自己的家从窗外见一人正翻箱倒柜,绕到后门却推不开门,这时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突然出现在面前,一脚踹开房门,抓住小偷问我是否认识,我摇摇头。他将这人拉出去就要枪毙,我反应过来,也忘了自身的危险,在他举枪时抱住他的脖子摇晃,使他无法瞄准。刚好一日本军官驾车经过下车询问,我忙写了一张字条,表示此人是自己的佣人,请放了他。军官笑笑示意士兵放人,并居然很有礼貌地鞠躬离开。这一幕正好被前来寻我的景元和江涛看见,事后连声说:“真是不可思议!”

 

6 抗战时期全家:父亲与二叔先后在香港成亲,第二排左一为母亲左三为二婶。

 

解放后,德伟曾在上海儿童福利促进会主持工作,又在民政局任专员。57年因响应号召向领导提意见被划为右派,发配西北劳动教养。多方折腾之后,61年终于回到昆明与家人团聚。后争取到昆明第七中学一个教职。正巧学校离北门街很近,一次与母亲偶然相遇才又建立了联系。那时祖父刚去世,祖母卧病在床,德伟前来看望,二人相见,不胜嘘唏,德伟坐在祖母床前,谈起很多三、四十年代的往事。

 

香港沦陷后,经多方周折,二叔一家去了重庆,祖父母在三叔陪同下到滇黔与父母相聚。抗日战争胜利后家族也出现分流,四叔鸿章一家移民美国,小姑心美从重庆音专毕业之后,经香港去台北师范学院任教。三叔达章也返回香港,在香港监狱管理部门谋得一个职位,并与带有幼女幼子的三婶成婚。二叔江涛在重庆与二婶离异,二婶带孩子去美国,二叔则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这一时期各自的选择也决定了每个人不同的道路和命运。

 

7 1946年在贵卅安顺

 

五十年代,心美姑与姑父卢光舜相识成婚,育有子女二人:女美光子舜心。姑父51年从美国麻省总医院进修结束返台时,同船六十多名中国学生,仅姑父一人由横滨转基隆,其他大都是经香港赴大陆的青年学生。虽然大多数确实是纯真爱国,想回国做一番事业,亦有少数“职业学生'急欲回国谋求一官半职。一天晚上,他们故意寻衅与姑父辩论,谩骂国民党与政府。姑父实在忍不住了,就正色对他们说:“我不是国民党(那时姑父尚未加入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我对政治 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我是中国人,我为中国在抗日战争中当过兵、打过仗。那时候,你们不是在欧洲,就是在美国,逍遥自在。共产党住窑洞的时候,你们并没有回去为它作战,今天他们夺取了大陆,你们却想回去分一杯羹,这值得神气吗?原本上,我们都是爱国家与爱人民的,就该去替国家、替人民做点事,空嚷着你们自己都不懂的口号,在这儿瞎吵瞎闹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在旁边的中国学生听了以后,大多数都赞同姑父的话,在余下的旅程中,就再没有那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横滨登岸的前夕,船上全体中国同学还为姑父举行了一次很热情的欢送晚会。五、六十年代,姑父已是台湾著名的胸外科专家,荣民总院副院长兼外科部主任。姑姑则是师范学院音乐系声乐教授,1979年姑父病逝,姑妈全家移居美国。

 

8 姑妈一家,上图从右往左:姑父卢光舜、表妹卢美光、姑妈江心美和表弟卢舜心

 

昆明临近解放,父亲也向祖母的老家檀香山投去求职申请。此事一定经过全家认真商量,大家在潜意识里已经感到前景不妙。不久,檀香山方面传来消息,已接受父亲前去该地圣公会任牧师。于是全家决定分两批前往。,父亲祖母和三岁的姐姐先走,安置好后再由祖父、母亲、大哥和我同去,那时母亲正怀着小弟。父亲订了1212号的飞机,不料129日卢汉通电全国宣布起义昆明解放,全部国际航班取消,从此滞留国内。

 

解放后家父曾当选云南省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代表,昆明市第四届第一次人代会代表及政协委员,五华区人代会代表等。教会中开展自治、自养、自传的三自爱国运动,家父任文林堂牧师期间积极筹划开展教会的自养工作。祖父对此给予了极大的支持,自筹资金,50年春在文林堂院中办起养鸡场,虽然在冬天遭受鸡瘟之灾,仍坚持不懈,使洋种鸡和混种鸡发展到100多只的规模,除了部份维持家用和鸡场发展,主要作为文林堂日常开销,所得收入均由登记处备案。祖父还提供资金利用自己的技能制造日用化工品雪花膏和鞋油出售,于516月向摊贩部门登记注册,并参加云南省土特展览,希望工商界提倡民族小化工业,促进城乡交流,繁荣经济。母亲则主持开办音乐研修班,音研班所得之练琴费拨交本堂牧师作为生活津贴,并向登记处备案。50年春教区按规定每人可贷得生产资金五十大头,我家七口人共得350大头,父亲将其中100大头捐给国家为抗美援朝制造飞机。以上经济活动每年都有详细报表可查,父亲的谨慎小心使他在三反五反中平安过关。

 

9 解放前夕在石桥舖

 

10 五十年代全家在文林堂

 

解放初期,民风淳朴,物价低市场繁荣。一年春节,父亲用单车驮来一堆玩具刀枪,每个男孩分发一件,我们都很兴奋,每当放学回家就舞刀弄枪一番。而在客厅书柜中我发现一真家伙,那是一柄未开刃的短剑,与电影里的“中正剑”很相似,长约尺许,金属的刀鞘和剑柄装饰精良。剑柄上有一园形按钮,按住之后可抽出剑身把玩。后来此物在抄家时从厕所粪池中捞出,无疑是父亲罪证之一。估计那是父亲解放前在安顺军医学院任上校英语教官时留下的记念品。

 

始料不及的是,父亲圣公会的教会背景却成了他的滑铁卢。主要是与西差会的关系,从小教会培养,教会学校读书,特别是与美国圣公会(西差会)有亲密的关系。神学院毕业后,在香港教会工作,抗日战争期间在云贵两地教会工作,名义上虽属中华圣公会云贵教区,实际上与英美加拿大(三个西差会)之经济、人事关系密切。加之海外关系复杂,妹妹在台、两个弟弟分别在港在美,就亲美崇美一条绳索就可将父亲捆死。在父亲的交代材料中提到过去在文林堂历任负责人中的英人白约翰和布朗二人,白约翰长于文学,善于写作,在他给差会工作报告中,将云南人情风俗描写得非常生动,布朗为人和霭可亲。当然这些都被上纲为搜集情报和用资产阶级唯爱主义麻痹人民。58年父亲送劳教的同时,二叔江涛也因“游手好闲”进了劳教农场。当然其中还有一条:学习一贯不发言,对运动抵触,拒不交代大哥的问题。二叔在劳教农场度过约二十年时间,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才得以返家。父亲则未能熬过文化大革命,在676月死在劳教营中。

 

11 晚年与侄孙小文和小东在一起的二叔

 

祖父因脑溢血于19618月卒于昆明北门街家中,享年81岁。祖母亦因病于19768月在昆明大富春街通济巷家中逝世,享年86岁。两位老人临终前虽有长媳和孙辈陪伴,自己的子女或已先行,或远在在天涯,或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皆未能在床前尽孝,不能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12 祖父母、父母和叔叔安息之地(位于昆明北郊黑龙潭后山)

 

父亲离家时,我们年纪尚小,没留下多少印象。多年之后,我一次去刘德伟伯母家玩,刘伯母与我谈起父亲。说他是她燕京大学的十二好友之一,对人诚恳。父亲很能开导别人,是许多女同学理想的对象。并讲了一些父亲的故事,自己才有了一个形象化的了解。无论如何与那“历史反革命”的概念无法对位。

 

二叔与父亲撒手人寰之后,冰山开始解冻。家里与国外亲友的联系逐渐恢复,87年母亲受邀访美,小弟送到香港,与三叔达章和三婶相见。访美时又与心美姑和四叔鸿章团聚。退休之后三婶因病被子女接去英国。独居香港的三叔最终进了养老院。916月年小弟去香港养老院探望三叔,见三叔与两个聋哑人同屋十分孤独,便毅然携三叔回到昆明。三叔一开始对大陆的生活十分不惯,但和我母亲一家同住,精神上得到很大安慰,从此长居昆明直至200112月在五华区人民医院逝世。969月心美和女儿美光回中国旅遊专程来昆探访母亲和三叔。那可是半个世纪以来家族中最大的一次聚会。那时我远在澳洲未能赴会,也对家人的相聚十分高兴!

 

13 三叔达章(又名江泽)在港退休和入住养老院:三婶到英国后亦入住老人院(右下图)

 

14 心美姑回昆在三一圣堂与亲友合影,三叔因病在家缺席,前排:从左到右为杨美荣牧师、胡雪谷、母亲、心美姑、熊惠君;后排为祝安姐、叶俊松和祝林弟;

 

15 心美与好友胡雪谷在家中与母亲和三叔叙旧,大哥与小文陪同。

 

16 表妹美光(着红衣者)与大哥大嫂、姐姐姐夫及小辈们在一起。

 

岁月不居,如今上一辈的族人先后去世,我们一辈也余年衰朽。当我重新审视这些历史和旧照,不觉有一絲感慨从心头惊过,缕缕往事,悲喜掺半。同根而生,结果不同。究竟,这就是人生。无论是喜是悲,人生不过是客旅,之后才是永恒。世界是如此奇妙,人是那样渺小,你也许不相信天堂,但你永远也无法证明它不存在。这是信仰的核心所在,它使我们相信,我们终有与父辈们在天堂相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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