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山石】偷瓜

 禅艺会 2020-09-22

和小伙伴一起偷生产队的瓜,是我最早的童年记忆之一。

我们生产队有一块地,每年专门种瓜,都是山东常见的各种瓜,像西瓜、甜瓜、面瓜、菜瓜、艮瓜、黄瓜等。面瓜、菜瓜和艮瓜是山东方言词。面瓜是一种外皮黝黑、瓜肉吃起来很面很绵的瓜,可做酵母;菜瓜不能做菜,只能生吃,口感爽脆但没有甜味;艮瓜可生吃也可做菜,口感不脆。这些瓜会分给社员一部分,剩下的则拿到集市上出售,作为生产队的集体收入。

农历六七月份,各种瓜陆续成熟。对于我们这些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的男孩而言,偷瓜的季节到了。七十年代末的山东农村,是非常贫困的,生产队分的口粮加上自留地里产的粮食(主要是地瓜、小麦、大豆等),大部分家庭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家里男劳力和男孩较多的家庭,就会出现口粮的缺口,因此一些人被迫加入“盲流”,去外地打工谋生。

贫乏的物质生活,使得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时而有嘴馋的时候,希望能够有额外的、比日常饮食更美味的瓜果和野味,来满足肠胃日益增长的需要。因此,偷生产队的瓜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偷瓜的事情年年有,但我只在1979年参加过一次(之前年龄太小,在大哥哥们的眼中没有偷瓜的资格)。我们村北边有一条跨省公路,车辆很多。那是一个上午,我们五个小伙伴在公路的绿杨荫下玩耍,闻好闻的汽油味。天气燥热,大家伙口渴难耐。年龄最大的哥哥提出来:“我们去偷瓜吃吧!”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一致的响应。

我们不敢走田间小道,怕被大人发现,于是弓着腰,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或突击队员一样穿过一大片棉田。棉田地头有一株梧桐的幼树,带头大哥给每人掰下一片大叶子,顶在小脑袋上做掩护。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瓜田。瓜田周围全是高粱,秸秆已经有两米多高,并开始抽穗。(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村里不种玉米,只种高粱。)这片青纱帐,给我们这些小贼们提供了绝好的掩护。我们匍匐在高粱地里,像战斗打响之前,等待游击队长的命令。

瓜田呈长方形,一半种着西瓜。在骄阳下,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显得越发青翠,仿佛可以看到甜而多汁的瓜瓤。另一半地种着别的瓜,甜瓜和面瓜的香味已经早早地钻进我们的鼻孔。两块地中间搭着一个临时的草庵,放着一张床,住着一个看瓜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爷爷。爷爷那时五十来岁,但因为营养不良和缺钙,背已经微微弯曲。但他的眼神和耳朵特别好使,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爷爷又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允许我们占公家的便宜。这是生产队安排他看瓜的原因。其实成年人没有人去偷瓜。那时的农村老家,差不多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更何况,偷瓜如果被抓,要扣不少公分,因此没有人敢拿自家的口粮开玩笑。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我们这些小贼。那时候农村每家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馋嘴猫太多了。女孩大多比较乖(至少表面上如此),最多在田间小路上行走时,顺手摘下一两个麦穗或一两朵棉花,回家补贴家用。男孩则很少考虑家人的需要,更多是想满足干瘪的肚子的即时需要。

带头老大娴熟、小声地安排了我们的任务。我年龄最小,再加上我爷爷是“敌人”,所以我的任务是望风。两个年龄大些的去偷西瓜,剩下的两个去偷别的瓜。我头顶着梧桐叶,在高粱丛中匍匐着靠近瓜地。那感觉,真的像打鬼子的电影里的儿童团员,负责侦查敌情呢。时间已经是晌午,白花花的阳光照得人连睁眼都困难。我爷爷肯定也感到热,我看到他坐在草庵里的床上,一边扇蒲扇一边抽旱烟。偷西瓜的两个哥哥技术相当熟练,人整个地紧贴着地面前进,只有两个小屁股在一耸一耸地扭动。很快,他们得手了,一人匍匐着推回来一个大西瓜,衣服上、下巴上全是泥巴。另外两个哥哥胆量和技术就明显差些,他们不敢去偷瓜秧紧贴着地面生长的甜瓜和面瓜,只敢打搭着架子的黄瓜的主意,扭下了几个小小的嫩黄瓜,连顶花都还在开呢。我比较幸运。一些甜瓜秧蔓延进了高粱地,我惊喜地发现了一个挺大的甜瓜,凑上去用鼻子闻了一下,已经有香味了。我轻轻地把它摘下来,抱在怀里。战斗真顺利啊!

俗话说,不能得意忘形。看着怀里的战利品,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队伍正准备撤退,我爷爷已经手持一个木棍站在了我们的前面。我们立马吓呆了,动都不敢动。我看着爷爷严肃的脸,禁不住哭了起来。爷爷从小就心疼我,看到我哭,他丢下了棍子,蹲下来给我擦泪。他犹豫了一下,扫了我们一眼,小声地说:“留下一个西瓜,赶紧走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吃完再回家,别见人就咋呼偷了瓜。”他敲了敲两个西瓜:“不熟的这个留下吧。”我们赶紧抱着幸运的战利品,轻手轻脚地穿过青纱帐,躲在高粱地和棉田之间的一个长满杂草的沟里。带头老大用拳头砸开了西瓜,分给了每个人。这西瓜太甜了,老大禁不住感叹了起来:“真是偷来的瓜最甜啊!”狼吞虎咽地吃完西瓜,剩下的瓜也依例分吃了。不大一会,只剩下几块西瓜皮,连瓜籽都被我们囫囵吞了。为了消灭罪证,我们挖了个坑,把西瓜皮埋了,用脏衣服擦干净下巴上和手上的瓜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溜回家了。

这是我第一次做贼,是唯一一次偷瓜的记忆,因此记忆特别清晰。第二年生产队就取消了,土地分包到户,每家都在田头划了一块地种上瓜果和蔬菜。偷瓜从此变得再无必要。巧合地是,那块瓜地的大部分分给了我家。在地里干活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偷瓜的经历。

【作者简介】山石,本名朱坤领,男,山东单县人,生于1973年。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现在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从事英语语言文学和比较文学的教学和研究。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