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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我在深渊里,感觉很平静,像神明一样无喜无悲

 一师兄2c1nv072 2018-07-15





命 运



就这样,我在这世界上落得孤身一人,没有兄弟,没有近邻,没有朋友,没有社交,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我原是人类之中最乐于交际、最随和亲切的一员,却被所有人弃如敝屣。出于仇恨,他们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最为残酷的刑罚用以摧残我敏感的灵魂;他们粗暴地斩断了我与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不过,尽管人们这样对待我,但我依然热爱他们。我以为他们总不至于躲避我的感情,除非他们不再是人。就这样,他们对我而言,渐渐疏远、陌生,最后形同陌路,而这也正是他们一直想要的结局。那么我呢?与身边的人们和周围的事物脱离了一切关系的我,我自己又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有待我去思索探寻的问题。但不幸的是,在思考这一问题之前,必须先考量一下我的处境。我必须先看清自己所处的局面,才能从人们转而谈到我自己。


我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已有十五年之久,甚至从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我而言,这至今仍像是一场梦境。我总在想,这只不过是消化不良症而已,自己只是在经历一场噩梦,只要醒来,所有这些痛苦都会消失,朋友们仍旧会陪伴在我身边。是啊,一定是这样,或许在不经意间,我已经从清醒的状态纵身跃入了梦境,或者不如说从生跃入了死的怀抱。不知为何,我被抛出了事物的正常秩序,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无法解释的混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越是思考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就越是无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唉,当初我怎么可能预见到今天的遭遇呢?时至今日,我已身陷其中,又怎么可能再旁观者清地看透这局面呢?凭我的所见所识,怎么能够料想到有朝一日,我还是同一个我——过去如此,现今也是如此——但他人却对我另眼相看了呢?毫无疑问,我被当作怪物、社会的毒瘤和凶手,我成了整个人类之中令人憎恶的败笔,连卑鄙下流之辈也可以对我肆意嘲弄,往来行人对我的致意唯有唾弃,整整一代人甚至会乐意将我活埋。我怎么能够料想到这一切呢?在这场离奇的变革发生之时,我毫无防备,第一反应是感到天旋地转。躁动不安、义愤填膺的情绪使我沉溺于一种极度激动的狂乱之中,我花费了足足十年,才勉强从这种狂乱中冷静下来。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又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做了一件又一件蠢事。我这样轻率冒失,无异于授人以柄,为那些对我的命运指手画脚的人提供了工具,他们运用起这样的工具可谓驾轻就熟,最终决定了我的命运,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反抗。拼尽全力却徒然无功。我毫无心机,毫无技巧,毫不掩饰,毫不谨慎,坦率真诚,胸无城府,缺乏耐心,急躁易怒,反抗只是让我越陷越深,为他们制造出更多攻击我的把柄,而他们也从不放过伤害我的机会。终于,我领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其实毫无用处,只不过是在自我折磨罢了。于是,我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那就是顺随自己的命运,不再抗拒必然到来的定数。这样的顺从使我获得了安宁,一种在艰难又无益的反抗挣扎中不可能有的安宁,也正是这种安宁,让我所有的伤痛都得到了补偿。我能够获得安宁还有另外一个缘由。迫害我的人们被内心的仇恨所左右,但他们却疏忽了一点,那就是应当循序渐进,逐步加大力度,不断翻新花样,对我施以新的打击。如果他们足够机智,懂得给我留下一丝希望的微光,他们或许至今仍然能将我困在极度苦痛的境地之中。那样的话,他们可以用诱饵将我引得团团转,给我期待,然后让我在落空的期待中不断背负新的创伤。然而,他们已经提前使尽了所有的招数;在剥夺了我所有一切的同时,他们自己也失去了一切。他们对我的诽谤、欺侮、嘲讽和羞辱,固然不会有所缓和,但也不会变本加厉;我们都是一样地无能为力,他们无法使局面进一步恶化,而我也无力从中脱身。他们迫切地要让我的苦痛达到顶峰,即使穷尽人类的所有力量、佐以地狱的全部阴谋诡计,也不过就这样了吧。肉体的创痛不但没有加剧我的苦楚,反而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或许,在我声嘶力竭的同时,肉体的疼痛也让我免于哀鸣戚戚,身体撕裂的痛苦反而暂时抑制了心碎的伤痛。他们能做的都已做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们无法再让我的处境变得更糟,因而也就无法再引起我的警觉了。他们让我从焦虑和惊惧的痛苦中永远解脱出来,这无疑是一种慰藉。现实的痛楚对我而言不足挂齿,我可以轻松承受正在经历的苦难煎熬,但却无法忍受内心对未来的恐惧。在我草木皆兵的想象中,种种未来的苦难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不断被放大,不断地增长。对我而言,等待痛苦来临比痛苦本身残忍千百倍,被枪口对准胸膛对我而言远比枪击本身可怕得多。灾厄一朝临头,事实便失去了想象的空间,只留下原本的内容。于是我发现,真实的痛苦与我所臆想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这甚至让我在种种苦难中感到一丝轻松和慰藉。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不再受制于新的恐惧,从焦灼的期待中解脱出来,唯一剩下的只是习惯,这让我越来越能够忍受自己的处境,因为确实也没有什么能让这种处境更糟了。而我的感受力也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日渐迟钝,他们也没有办法让我的感官重新恢复敏锐的知觉。这就是迫害我的人们在不遗余力的憎恨中,给我留下的唯一好处。他们对我的一切影响都已消失,我从此可以尽情嘲笑他们了。


我的心灵获得完全的平静也不过刚刚两个月而已。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不再有任何忧惧,但我仍然心怀希望。这一线希望时而给我带来慰藉,时而又让我沮丧,没完没了地折磨着我。最终,一场悲伤的意外遮蔽了我心中最后一线希望的微光,让我看清自己的命运早已铸成定局,此生再也不会出现转机。从那时起,我开始逆来顺受,再无他想,于是也再次获得了安宁。


当我开始隐约感觉到命运之网中布满重重陷阱的时候,便放弃了在有生之年让公众重新站到我这一边的念头。即使公众回心转意,我也不会投桃报李,他们的回心转意对我已经毫无益处。人们若是再要回到我身边,也只能是白忙一场,他们再也不能使我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了。他们在我心中激发的情感只有鄙夷,他们的蝇营狗苟在我看来索然无味,甚至多此一举,我一人独处要比生活在众人之中幸福百倍。他们已经彻底摧毁了我心中对于社会与社交的美好感情。在我这个年纪,这样的美好感情不会死灰复燃了,一切都为时晚矣。从今以后,不论他们对我是好还是坏,对我而言都已无所谓了,不论我的同时代人再做些什么,对我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但是我曾经仍对未来抱有指望,我曾希望下一代人能更有素质、更有眼光,他们对我的评判和态度会更公正,对前人的诡计具有一定的判断力,因而能够看到我的本来面目,对我这个人做出公道的评价。正是这样的希望让我写成了《对话录》,也正是这样的希望促使我做出了种种疯狂的举动,力图让这部作品流传后世。这一点希望纵然遥不可及,却让我的灵魂再一次沸腾,就像当初还在周围的世界寻找一颗正直之心时那样。然而我对未来的遥远期许又是白费心思,这让我再次沦为遭人戏弄的傀儡。我在《对话录》中讲述了这一线期待得以建立的基础。但我错了。幸运的是,我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从而得以在余生中获得了一段完全清静、绝对安宁的休憩。这段宁静的时光从现在这一刻开始,而且我有理由相信,这场休憩不会被外界的干扰打断了。


不久以前我才终于明白,指望公众回心转意实在是大错特错,哪怕指望下一代人回心转意也是奢望。因为新一代人对我的看法会受到前人的影响,而前人对我的态度只有历久弥新的厌恶。个体会死去,但由个人组成的集体却不会消亡。同样的情绪将在集体之中流传下去,而他们强烈的仇恨,与激起这种仇恨的魔鬼一样不死不灭,永远保持着不变的活力。即使所有与我敌对的个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医生和奥拉托利会(Oratorien,圣斐理伯内利在罗马创建的天主教社团)的成员们仍然存在;即使迫害我的只剩下这两个团体,他们也不会在我死后消停下来,仍然会与我活着的时候一样让我不得安宁。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曾经冒犯过的医生们会平静下来,但我曾经热爱、尊敬、完全信任且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的成员们——这些属于教会、过着半僧侣生活的人们却永远不会宽恕我。他们给我定的罪并不公正,但是出于自尊,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在他们的鼓动下,公众也站在他们那一边,对我的憎恶永远都无法平息。


对我而言,尘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人们再也不会给我幸福抑或伤害了。在这世界上,我再也没有期待,也没有了恐惧。我在深渊里,感觉很平静。命途多舛的可怜人啊,却像神明一样无喜无悲。


外界的一切从此与我再无关系。我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邻人,没有同类,没有兄弟。我仿佛是原本生活在别的星球,因为意外跌落到这陌生的尘世间。如果说我在周围认出了什么,那也都是些让我撕心裂肺的事物。当我的目光投向周遭包围着我的一切时,我只能感到令我愤慨的鄙夷或是让我悲伤的痛苦。所以,还是让我的心灵远离一切对我来说既折磨人又毫无用处的事物吧。我的余生将孑然一身,因为我只有在独处时才能获得慰藉、期望和安宁,我只应该,也只愿意过好自己的生活。正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继之前命名为《忏悔录》的著述之后,我再度开始严肃认真地反省。我将最后的时光用来研究我自己,用来提前盘点自己的一生。就让我完全沉浸在与自己灵魂对话的快乐之中吧,灵魂是人们唯一无法从我身上剥夺的事物了。如果不断的自省可以让我理清自己的思绪,平复其中始终持续的痛楚,那么我的苦思冥想便不算完全无用。尽管我在这尘世间已经一无是处,但我好歹也算没有浪费最后的时日。日常漫步的闲暇时光总是充满了饶有趣味的沉思,可惜我没有一一记下。我会用纸笔记录下仍然记得的想法,每一次重读都让我重新感受到当时的愉悦之情。想着我的心灵应当获得的赞誉,我便忘记了我的不幸遭遇,忘记了迫害我的人,忘记了我的耻辱。


准确地说,这些书稿只是一本记录我遐想的不成形的日记。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关于我自己的思考,因为一个孤独的思想者自然总是想着自己。除此之外,这本日记里也记录了漫步时从我脑海中掠过的种种千奇百怪的想法。我原原本本地记下彼时的所思所想,前一天的想法与第二天的思考之间可能完全没有关系。在我所处的奇特境遇中,对情感和思想的思考成了我日常的精神食粮,我从中不断获得对自己天性和脾气的新的认识。所以说,这些书稿可以看作是《忏悔录》的后续,但我不会再给这部书稿起同样的题目,因为关于“忏悔”这一主题,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诉说了。在逆境的磨练中,我的心灵变得纯粹,只有仔细探寻才能勉强在其中发现某些应当受到指责的旧习残迹。当我对尘世的所有眷恋都已经被根除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可忏悔的呢?关于自己,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自夸和自责的了——从今往后,我在人群之中一无是处,与人们再也没有实际的关系往来,我只能这样。我做的好事没有一件不变成坏事,我做什么都会伤害到他人或自己,这样一来,放弃自己的权利成了我唯一的义务,我也切实履行了这项义务。但在身体懈怠的同时,我的灵魂依旧活跃,仍然会生发出情感和思想,灵魂内在的精神生命力似乎随着一切现世浮华的消弥而越发强烈。肉身对我而言,已经成了累赘和阻碍,我要尽可能提前摆脱肉身的束缚。


如此独特的处境当然值得研究和记录,而我要用最后的闲暇时光来进行这一研究。成功的研究必须讲究策略和方法,但我却没有能力完成这种工作,这么做甚至违背我梳理自己灵魂变化过程的初衷。我只想从某些方面对自己加以分析,就像自然科学家通过分析大气来了解当天的天气情况一样。我将用晴雨表观测自己的灵魂,这种思路清晰、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操作方法将为我提供与大气分析一样准确的结果。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做得那么精细。我只是想要记录下研究的过程,但并不准备将其框束在某一思想体系之中。我要做的事情和蒙田一样,但是目的却与他完全相反:《蒙田随笔》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只写给自己。如果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我能一直保持当前的状态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那么一翻开这些记录,我便会想起当初下笔书写时的美好,让已经流逝的时光重现。这样一来,可以说我的生命增加了一倍。不管人们如何对待我,我都将再次体会到交际的魅力,衰老的我将和另一个时代的我相逢,仿佛和一位忘年交的老友重逢。


写作《忏悔录》的第一部分和《对话录》时,我一直在发愁怎样才能保护我的作品免遭毒手,并将它们传给下一代人——如果可能的话。而此刻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担忧。我知道担忧毫无用处,希望让世人能够更好地理解我的美好愿望也已从我心中消失,只剩下对宿命和我的作品以及能够证明我清白的证据的漠不关心,那些证据或许已经被销毁了。让他们窥探我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为了我的手稿焦虑不安,让他们夺走我的作品,封禁它、篡改它吧……这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我不会藏起自己的手稿,也不会将它们公之于众。即使人们在我的有生之年夺走这些手稿,他们既无法夺去写作给我带来的快乐,也无法抹去我脑中对书写的记忆,亦无法剥夺那些孤独而沉默的思考——这些思考的源泉只会随我的灵魂一同消逝。如果我在最初遭遇不幸时就懂得绝对不要试图与命运相抗衡的道理,如果我在那时就能做出今天的决定,那么人们所有的煞费苦心和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伎俩都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效果,他们精心编织的所有陷阱都不能打扰我的清静,就像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搅扰我的休憩一样。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尽可以恣意取笑我所受的侮辱,他们无法改变我的纯洁和无辜,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能阻止我在平静中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选自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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