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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赵四|| 为深渊辩护◎弗拉基米尔·霍朗

 源源不断 2018-07-19





   为深渊辩护

弗拉基米尔·霍朗


弗拉基米尔·霍朗(Vladimir Holan,1905-1980),捷克当代重要诗人,对欧美诗坛影响极大。生于布拉格,做过小职员和编辑。1940年起,长期住在布拉格的康巴岛上,离群索居,专事写作,不参加任何文学和政治活动,只与少数挚友保持联系,在隐士般的生活中,留下了30多部诗集、散文集和翻译作品集,其中诗集有《死的胜利》(1930)、《弧线》(1934)、《来吧,石头!》(1937)、《云路》(1945)、《弥留》(1967)等。书体长诗《与哈姆雷特之夜》是其最负盛名的作品。霍朗的诗歌语言造诣精湛,具独特的画面想象力,抒情诗富神秘感,被誉为“词语的炼金术士”。他创建了诸多不存在的新词,运用离奇的词语交叉组合、历史典故及隐喻,彰显诗的简洁、哲理和通俗性,表达自己对世界异样的看法。他认为“诗应该洞穿表层,破译事物内在意义的秘密”。他关注人的内心,试图穿越内心去探索生命、爱情、死亡和时间流逝等问题的本质,寻找具体与抽象之间、存在与非存在之间、暂时与永恒之间的关系,他的诗呈现思辨、冥想、唯灵的典型特征,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绝对的力量。


深渊辩护


在从自然到存在的途中

沿路围墙并不真的友好

墙,浸透了天才们的尿液,溶进了造精神的反

之阉人们的唾液,墙丝毫也不

为尚未生出之物而略小,

那圈围起成熟果实的墙……


莎士比亚灵敏的成熟度

邀约破格特许。它的意思,

那像惊奇理当

喜庆洋洋的意思,随着时代的衰落,

(面对他之缺席的种种可能的征兆)

变成了一个超负荷在指挥者粗暴闯入的

每一间公寓里被强行征收。

在这里只有欺诈是确定的事。而观众,

像圣乔治的龙,提早爬出来,

在批评家们的胆汁里取暖……

而那些放胆描画欲望图谱的人

逍遥自在,虽然他们的坏脾气

表明兽性始终和我们在一起……

自然是个征兆

如果不沉默,

它就会否定自己。而雄性物种

那个开启者,感到无语仅仅是因为

精神总在前进

而在它身后的万物关闭……


他就是那样……哈姆雷特!

丢了条胳膊,夜晚

卷过他空空的袖筒

仿佛一个盲人的性欲被音乐咬了一口……


自然融合了我们对城市的蔑视

——用在那力量的金色巅峰上   

铲除了苔藓的岩石尿液

并等待葡萄藤的毛毛虫羽化成蝶,

但只是徒劳地等待,

因为他藐视红酒,自那日

他因干渴切开了一匹马的血管

饮血以来……

这样他决定接纳精灵

并驱除那些表面隐秘的神秘事物,

沉溺在他自己和他自己之间

为深渊辩护。

此后他话只从其深里出

哪怕谈及的是一个特定的圣徒

那位除了记忆远古之爱的痛之外

不再拥有任何东西的女人,

那痛小到可以轻易藏进

一颗中空之齿……


无关紧要

无论我们听到的是沉睡蟋蟀

嘴里淌出的吮咂唾液声,

午夜桥梁的建筑师,

为他们自己造双人墓穴的创造者

还是以预言为工资的幽灵们。

只有艺术没有借口……

还有生命亦坚持

极为坚持我们要活下去,

虽然我们可能真的想死……


没有喘息之地……哪儿也没有,即使在无意识中也没有……

但是他在那儿,哈姆雷特,那个嗜饮莫扎特的人

倒转阿尔卑斯山以便在惧怕死亡的吱嘎作响的楼梯上

竖上支颤颤巍巍的瓶子,

如此深锁在他自己中以致所有的不朽

都能适合呆在他体内……

千真万确,在他的临在中

刀从羊身上升起

不再砍切

老旧洗礼盘融化的锡镴

复归原貌。

忧虑忍耐着。他步入了永生之途,

须得愈合伤口。他在那父的墓地

却须做人子之子……他

与音乐的神圣精神聚首

却不得不靠妓女的收入

或以一条狗的代价生活。

             

哦,并不是说他什么都懂,或者他完全理解

当自我主义吃得过多

它不会呕吐,而是消化掉重新再来——

并不是说他智慧,像一根木梁

立于石柱阵中——

并不是说他颤抖如一株面对

以经血涂饰的古代地板的白杨——

并不是说他是个守财奴,总想着最后的东西

并且住在阿特柔斯王的陵墓里,

那里财宝被直接带进骨灰堂——

并不是说这对他很重要:

亚历山大大帝那曲弯的脖颈是否

能扳直历史上的随便什么事件——

不,不,但我总看见他对着人们做鬼脸,

对那些人来说,任何神秘事物

都是一个空穴,

他们将所有被去势的愤怒猛扔进去……


他,那个给予者,仍是个吝啬鬼……

但是我们,这些不信的人,始终在期待着什么,

也许人们一直在期待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被照亮

但给不出光……他们血液稀薄

但对他们而言无物存在除非有血流出,

他们遭诅咒虽然尚未被革出教门,

他们好奇但还没有找到那面镜子

其中有海伦——海伦

看着自己,自下而上——自下而上,

并且他们如此聋聩他们想在一张唱片中

听到基督的声音……


青春,只有一次的歌


与此同时,这里的一切,每件事物

都是只有一次的奇迹:

只有一次亚伯的血

曾要去摧毁所有的战争,

只有一次,孩童时代的不可复回,无知无觉,

只有一次,青春,只有一次的歌,

只有一次,爱,同时,自我迷失,

只此一次,万物反对传统和习俗,

只有一次,系紧的绳结松开,解放来到

因此只有一次,艺术的真谛,

只此一次,万物反对监禁,

除非上帝祂自己意欲建造一所房屋

在这大地之上……


山楂树探身墙外,绿荫浓郁

路上散布着它之好奇的果子。

窗打开了风,带进一股气流:

你们的舞台有很多的是是非非,

但是存在的舞台:让人忌妒的奇迹!

夜熏燎历史,吃下油煎翅膀

从墨丘利脚踝处切下的,

并且和着圣悲剧风琴手的汗

一饮而尽……

“只有当你与死亡和平共处”哈姆雷特说,

“你才会懂得太阳底下的每件事都真正是新的……

我们的身体不是一个用来切割出

条条跑道的帆布飞机库……

但是我们的潜意识玩着恶作剧……即使我们无私

施舍,也是我们在获利!

因此正是当我们错误地做爱时……但是不!

摸索的性关系对人而言只是存在

有性无性的存在……然而

人们在罪过里找到居住在爱中的人。

身体的紧绷提醒你

对精神的亵渎和其惩戒……

即使睡着我们也不得放松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停下,

而我们陷在我们的轨道中……

想想一只猫死后

突然变得多沉,而某个人

却能承受射杀一整天麻雀!……

是的,有男人的耻辱,也有女人的。

男人看不得棉。

而女人?刚在旱季降生,

她已在恭维雨水……”


过了一会,哈姆雷特补充道:“孩子们永远不会满足于

    一个答案……

他们会和装满秘密的橱柜玩耍

并最终在内心里带走那把钥匙。

或者他们生病时,偷偷打开

一个被囚禁诗人的信件,那人为小小斗室掏钱,就为了

信被他们撕开……

或者当生病时他们在梦中看见一根火柱

并且喊道:它是主枝,上帝的血管!


或者在病中他们的心智不放松

妇女们做的无尽手工活儿

目的仅仅是使他们保持温暖

还要在图案中织进一个男人或其他卡住画面的东西……

或者他们好了!时时刻刻

伸手向那片片面包,觉得就归自己……

而当他们跑出谷仓

可能踩在上一年收成的最后谷粒上

因而很快他们将受到更多的诱惑

去给火的头颅冠上一束金色禾捆的假发。

他们充满生命力像一匹马

感受不到它的旗手是个陌生人

而是自己的思想……欢呼,喊叫,

他们呆在一起一整年也不后悔,

他们对不是奇迹的任何东西都有灵丹妙药——

所有的污点都只是泥点

在一件新衣上并很快能被洗净……

孩子们!他们发现了真正的名字,我们只消去

念出它们!


我打断他说,他看起来像

一座磨石矿场。

来一杯,哈姆雷特!我说道。你想和

烤炉,这农家的灵魂一道饮它

还是和着四面八方的血的激情?

但他没怎么被惹恼而是说:‘啵-啪!’

什么?我问,他回答:

‘西藏人他们这么说!’

并且继续道:‘处女们,啊是的,她们知道

何时树在生病!……但我了解囚犯们。


试想象一下,他们中的一些

屁股巨大,巨大仅因为

对同一罪行的沉重记忆

迫使他们无辜下蹲,

除非累积了频繁的鞭笞,

或者焦油臭气……’

‘电车不开了!’那女人说。而男人

回答:‘船晚点的话更糟糕,

你,就像一艘船,在你体内

身下保留了一条不间断的航线……’

是的……而处女们,是的,

她们知道何时树在生病……她们的

纯洁清白之织物

始终盖在雄性嫁接物上,

即便他们的长袜由妓女的发织就……


自由,你知道,始终是自愿的

贫困之血亲……”


夜叠着夜……它向大地躬身

或变成了生者与死者正做着的

每一件事情的坟墓……

也许生者感到羞怯因而态度侮慢……

而死者,妒意横生,不是故意的

而是得自遗传或复仇心理的。

我理解了,当哈姆雷特在不知道我的想法时所说:

“现在只知围着我们转的

有一天终将埋葬我们……

我曾亲历一场火灾……

无尽火焰中的一朵就够让我去注意到

在场的鱼塘主整只手的

唯一一个关节

使我想起空无之上的空无

之骨雕……

一个吊死的男人的头发

更为触目惊心,因为脊背柔滑

其所达到不是离存在更近

而是更靠近知识的皮毛。

但更有空间感的

对赫尔辛格颤抖的奎宁水而言

是奥菲莉亚剪脚趾甲的声音……

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现在

我正在等客人们,我补充道,恼怒于

他显然热爱自己的不幸……


爱落到我们头上


他再一次没有被惹恼,继续道:

“需要自己的不幸……可是

那让一位母亲颤栗的

可以粉碎海上的大商船队……

此外,如果没有上帝,

没有天使,死后什么也没有,

虚无的信徒们为什么不

只向他们跪拜,那不存在的?

我有过一次这种感觉

当追猎白隼时……它也从

中国坟墓上升起……摩西石

说着同一件事……但从一个倒置的

不清楚是谦卑还是骄傲中——

因为吼声只是现在才被缝合——

我们宁肯亲吻一只灰狗的两眼之间和一匹马的蹄脚,

还有不害怕进入图书馆……

在捕猎白隼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韵律,

摩西石的运动,

中国坟冢节奏性的和谐

而在阿伊努人的神中,有近、远、轻、重……

还有,此刻

你正在等待客人

而他们已经在此因为他们已提前到了……

是的,互相看着,聚在一起交谈

感受信任的温暖,

心跳真实如伦勃朗的蚀刻针笔,

虽然我们人人各异

(因为正是灵魂所为),

也还没有用另一人的手去抓取长蛇。


蒸汽发动机不为诗人而在……

而树亦同,当它结果树仍是树

有些熟得过早

有些恰合时令还有些仍旧晚点——

不,一个人不能匆匆言说

因为我们没有也不来自

人类那可怜巴巴的权力——

因为人的原因而成为人!

有效的爱,你懂吗?……‘每日’是能创造奇迹的……


诗越伟大,诗人便越伟大,

而不是相反!”他补充道,

“你已经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如果你自问你将与谁

    一同迷失……

是的,艺术是让头脑停止膨胀的东西……

我告诉你,艺术是哀悼,

有的适用某人,没有东西适用于人人,

或者正因此,你希望你已在未来……

总有东西超越于我们,因为即使爱

也只是我们的确定性之一个部分……无调性的和谐……

而痛苦作为

对做一个逃亡者的惩罚……

或者本该如此,如同那本该

起作用的人之救护

却借口呼唤神之救助?

我不知道,但从某些人的形貌我认出了

一条八爪鱼的真实肢爪……”


风让烟囱做自己的喉咙……在某个小树林里

吹乱一头扁角鹿阴茎上的毛发……

在历史中的某地它追逐罗利爵士醉醺醺的大船队

只为将它们扯烂,

就像你妈妈有一次听瓦格纳的音乐

不耐烦地扯烂她的袖子……

但是你不能通过纵饮逐出灵魂,像只地鼠出洞,

因为即使你把它想成如此饱满的胸部

以至于你说:什么样的储量!——你仍然是一个生灵,

被男人和女人那带翼的憎恨固定

在转瞬即逝的形式里。

“蝾螈在火中!”哈姆雷特打断道。


随后在他熔化了熏肉的舌上抹去

理性的种子,嘶嘶说出:

“诗人所写的,天使或恶魔为之……

于是梦用它们自己向不停歇的意识施以报复!


我一直在寻找一间免费的食铺

那里的小窗口不是

囚室门上的窥视孔,通过它

犯人被监视,

那叫做犹大的监视孔……

不劳者不得食”,确实,

可劳什么忠实于自己的命运,无怨无悔的

还是出售赎罪券

或变成火葬场里的一个狂热司炉,

在战争的直肠里戳进一根温度计

或不得不在葡萄收获季张嘴唱歌

以证明你没在吃葡萄,

检查一匹马的牙齿或像个刽子手

撕裂死刑犯的鼻孔,

被尖酸和愤怒腐蚀并报复在别人身上

或烧掉一个女人的右乳房

使她弯成个弓箭手,

去成为历史子宫里宿命的种子

还是感觉被判处做

老脑瓜的灰西伯利亚魔爪下的苦役犯

或违者被判处死后挫磨脚镣锈

且宁愿挖出你的眼睛

也不愿看今日之恐怖,

但却仍听得见那些死去很久的,

却自由的歌者?……


诗的编织物充其量不过聚合为装饰品……

我并非对一小步或跌倒

在荨麻丛中的孩子漠不关心……如果他的妈妈告诉他:

去,给茶拿些朗姆酒来,

他去了,喃喃重复:给茶的朗姆酒,给茶的朗姆酒,

最后成为低语:给我的天堂……

不,不,我并非对一个孩子的唯一

一次跌倒漠不关心……可邪恶仍总是通过人类脊骨上升,

像吐满血的通往牙医的楼梯……古老

令人生厌,每一步它都厌恶地弹回

却仍一再地上升至骄傲的大脑,

因为在圣人们和诗人们

一再地尝试之后,

在圣人们和诗人们如此多的切断

    现实的尝试之后——

它只相信

天堂和地狱间短暂接通的

那和谐一刻。

但是当然……我们也可以等待

直到什么东西爆炸,爱落到我们头上……

也许我们的希望有耐心,

正在等待。试想象

生命的终点……

一个老人站在那里,瑟缩

如雨中的话语。

“我在这……,”他说,“等……一位先生,

……他答应给我间房,说是没家具的……

完全无妨——”

雨正下着。老人的信任

如此盲目或是如此大方

以致它看见他安乐的未来

而只有过路人懂得

有人在浅浮雕般半明半暗的月下

欺骗了他……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突然地乌有,一切皆空,

绝对地面对空无

像那一刻:仿佛

未来也排在了我们身后。

恋人们理当快乐!

宇宙,虽然据说是有限的,

但也是无限的……男人突然思家,

女人感到冷,他们走到一起

而非杀了彼此,再一次感激于

看到了他们命运的什么东西,

尽管它昭示了通向救济院的

必然路径……”


《与哈姆雷特之夜》节选



译者简介

  赵四

诗人、译者、诗学学者、编辑。文学博士(社科院)、博士后。目前在《诗刊》供职,同时任《当代国际诗坛》副主编,2017年始,加入欧洲荷马诗歌&文艺奖章评委会,任副主席。在海内外出版有十余种著作:包括诗集《白乌鸦》《消失,记忆:2009-2014新诗选》,小品文集《拣沙者》,译诗集萨拉蒙大型诗选两种《蓝光枕之塔》《太阳沸腾的众口》,《埃德蒙·雅贝斯:诗全集》(合译,将出)等。另发表有诸多学术论文、原创诗、文、译诗、译文。有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西、法、德、俄、波、荷等15种语言并发表。应邀参加在欧洲多地举办的国际诗歌节、文学节。获波兰玛利亚·科诺普尼茨卡奖,美国著名“手推车诗歌奖”(第42届)提名等,是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2017-2018年度访问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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