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博野中学 于铁江(2018.7.23) 燕台 李商隐 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夏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渊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 秋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云屏不动掩孤颦,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关于这组《燕台》诗的创作背景,我们可以从李商隐的《柳枝》诗序中得到一些了解: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于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与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邻当去煎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 余诺之。会所友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娶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由以上序言可知,一、《燕台》作于《柳枝》诗之前,当时被称为“少年叔”,说明李商隐当时不过二十几岁。二、“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的女孩柳枝只是听到别人吟咏《燕台》诗,就深为感动沉迷,说明《燕台》表达的是容易引起女孩共鸣的情感,其风格近于“幽忆怨断”。 关于此诗题旨,历来众说纷纭,大体上可分三类。第一类,认为《燕台》不是爱情诗,而是为使府杨嗣复而作。这种解说既无依据,也无法使诗意贯通,已为多数评注者所抛弃。第二类,《燕台》是爱情诗,写的是李商隐自己的爱情经历,但李所恋女子为何人又有许多不同说法。有说是玉阳女冠的,有说是使府后房人的,有说是柳枝的,有说是宫嫔飞鸾、轻凤的,等等。说《燕台》是爱情诗,这基本是正确的。一者四首诗均是描写男女相思这是无疑的,二者女孩柳枝深为感动沉迷也可佐证。但将诗中所写爱情一定落实为李商隐与某位女子,则一者缺乏根据,二者疏解难以通洽。第三类是叶嘉莹的解说,认为这组诗没有描写任何具体情事,而是用纷繁多彩的意象传达美好事物追寻不得的心灵感伤。叶氏之说一扫前人拘滞比附之弊而别开生面,为后人解诗提供了全新的思路,确实功不可没。但此种解说似又对中国传统诗歌中情境的完整性有所忽略。中国优秀的传统诗歌作品,多是通过塑造一个完整的情境来表情达意的。叙事诗自不必说,即便是纯粹的抒情诗,也要呈现一个完整的情境。这个情境中有形象主体,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可以是实有的,也可以是假托的;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几个。形象主体与诗中所写的各种情、景、物、事之间一定存在着脉络相联的逻辑关系,这种关联可能是现实的,也可能是想象的、神话的、梦幻的,但它一定是合乎情理、时空相关、前后贯串、完整一体的。作者的抒情、寄托、寓意、说理等等都要以这个情境为基础。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以说是纯粹的抒情诗,但它也有一个诗人登楼远眺,思接千载,怆然涕下的完整情境。 笔者认为《燕台》确实是爱情诗,但并不是具体写李商隐与某位女子的爱情经历(不排除李商隐结合了自己的爱情体验),而是如《春江花月夜》中所描写的游子与思妇一样,男女主人公都是假托(从《冬》之描写看,男主人公已经离世,最为显证);诗中的地名也如《春江花月夜》中“碣石潇湘无限路”所写的碣石、潇湘一样,均系假托,并非确指。本诗的主旨是遇合难求。就诗句所写来看,是表现男女遇合之难求。而诗的题目是“燕台”,燕台就是燕国的黄金台。黄金台亦称招贤台、隗台,战国时期燕昭王所筑,为燕昭王尊师郭隗之所。据史料记载,燕昭王于公元前311年即位,至公元前279年共执政33年。他即位之初即着手招徕人才。有感于郭隗千金买马骨的故事,高筑黄金台尊礼郭隗以招贤纳士,以致名将乐毅、剧辛先后投奔燕国。公元前284年,乐毅率军联合各国攻齐,占领70余城。后人咏叹黄金台的诗作很多,如李白《古风》(其十五):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方知黄鹤举,千里独裴回。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节录): 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騄耳空腾骧。 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其七): 逢时独爲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等等。这些作品大都是表现明君难求、怀才不遇之感。李商隐作此诗时刚刚二十几岁,数次应举而未登第,才华出众而无所施用,以“燕台”为题,应当也有此种寓意。事实上,以男女之遇合象征君臣之遇合,一直是中国传统诗歌习用的比兴寄托手法。所以,此诗主旨“遇合难求”既指男女遇合之难求,也可象征君臣遇合之难求。 这组诗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来写。第一首《春》具有总领的性质,以美好春光象征男女遇合,以春去难寻表现遇合难求。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美丽的春光柔和妩媚,东阡西陌万紫千红,繁花似锦。可是没有几天时间,百花竟然凋零净尽,一朵难寻。多情的蜜蜂也像寻春女子的心情一样,在以前鲜花盛开的地方寻觅已遍,却只有浓翠茂盛的枝叶,再也不见花的踪影。冉冉:形容柔媚美好。娇魂:指逝去的春光。蜜房羽客:蜜蜂。芳心:指此首诗中女主人公的心情。冶叶倡条:指枝叶鲜丽茂盛。冶,妖艳,形容枝叶色泽鲜丽。倡,通“猖”,狂;形容枝叶繁茂。这里用了两个带有贬义色彩的词来形容枝叶的繁盛,是因为叶的茂盛标志着花的凋零,如李清照《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似乎花落是受了枝叶的催逼,所以蜜蜂和女子都将花落难寻归罪于枝叶。识:辨识,搜寻。这四句总写春去难寻,既是本首的总领,也是全部四首的总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当初,温暖的光影迟迟地照在桃树的西边,高鬟艳妆的佳人与盛开的桃花相并而立,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那龙凤呈祥、佳偶欢合的日子到哪里去了?现在只看到纷飞的柳絮、繁乱的游丝漫天飘荡,连天公都感到迷茫。暖蔼:形容日光温暖和煦。辉迟:即迟辉,迟日。《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后以“迟日”指春日。桃树西:日光照在桃树之西,说明已近黄昏。已暗示出春光将逝。高鬟:年轻女子所梳的丫形鬟髻,可与《柳枝》诗序中所写柳枝与作者相见之时“丫鬟毕妆”参看。“高”字一者写出女子身材的颀长秀美,二者写出女子妆扮的精心,“女为悦己者容”,暗示出此时女子与心上人的相得之欢,与后文《冬》篇的“破鬟矮堕凌朝寒”遥相对应。桃鬟:桃树枝头的花朵。雄龙雌凤:代指龙凤呈祥、佳偶欢合的时光。何许:何所。絮乱丝繁:絮,柳絮。丝,游丝,春天昆虫的分泌物。都是暮春景象。这四句回忆了当初欢会的美好,表达了春光远逝的迷茫。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傍晚从沉醉中醒来,夕阳的光影映在帘上,朦胧中还以为是早晨的阳光,耳畔似乎还回响着梦中心上人的话语,可心上人早已远去了。我愁闷难遣,真想用铁网像缠住珊瑚那样把心上人牢牢缠住,可是,海天茫茫,我的铁网投向哪里呢?微阳:夕阳。初曙:天刚亮。残语:梦中残留之语。铁网罥珊瑚:古人取得珊瑚的办法是,织一片铁网铺在海底,珊瑚就从网的空隙之中穿网而出,再用一个机器把这个铁网绞上来,才能把珊瑚拔上来。诗中以此为喻,表示女子想把心上人网住,使他无法离开。罥(juàn),挂,缠绕。前两句写女子似梦似醒的迷离恍惚之态,写尽女子对心上人的痴迷苦想,魂牵梦绕,无可解脱。后二句“愁将铁网罥珊瑚”,先极写女子希望之热切,“海阔天宽迷处所”又突然反跌下来,极写其希望落空的无奈与悲哀,形成强烈反差。李商隐经常使用这种反跌之法,如《谒山》中“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即是。这组诗后文中还有几处这样的写法。如《夏》中“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写热切希望,“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接冰冷现实;《秋》中“歌唇一世衔雨看”写热切希望,“可惜馨香手中故”接冰冷现实。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衣带虽然无情,却还随着身体的消瘦而变宽;大自然却丝毫不关心人的心情,依旧春烟当碧则碧,秋霜当白则白。宽窄:偏义祠,此处指变宽。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自:自管,照旧。这句是“春烟”“秋霜”共用“自”字,即“春烟自碧秋霜自白”。这首的题目是“春”,此处却写到“秋霜白”,这并非作者的疏漏,而是表现女主人公每日心中都备受煎熬,可大自然却丝毫不会放慢脚步,依旧会自春徂秋变化无休,则女子心灵之磨折竟何时而止也?以旁观者的漠然无觉反衬不幸者的情何以堪,也是李商隐习用的手法。如本诗《秋》中的“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蝉》中的“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等,都是如此。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我的心就像丹砂一样一点点被磨碎,就像石块一样被破开,但我对他的爱却无法改变,这种执着之情连天公都无法理解;真希望有个天牢把那个冤家锁住,让他永不离开我。研:磨碎。擘(bò):分开。《吕氏春秋·诚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此处形容女子虽饱受爱情折磨却无法改变对情郎的爱恋。天牢:星名。《晋书·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此仅用其字面义,指上天所设的牢房。冤魄:与前文“娇魂”义同,指已经远逝的美满爱情。以“冤”字来形容,表示女主人公虽对其百般怨恨却始终无法割舍。这两句将女子对爱情的执着痴迷写得深入骨髓。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天气渐暖,双层的罗衣已经放进了竹箱中,换上了又薄又轻的单绸衣;轻风一吹,衣襟飘起,露出女子如冰似玉的肌肤,与身上琤琤作响的玉佩互相映衬,更显得洁白清凉。今天的东风再也承受不起挽留春光的重任,早已化为一道幽光永逝于西海之内。箧:竹箱。单绡:单绸衣。这首的题目是“春”,开篇就从春光难寻写起。而春光又是美满爱情的象征。在上文写尽了爱情的远逝无寻后,再回过头来写春光的一去不回,既题文相扣,首尾圆合,又强化了佳偶欢合永逝无返的意味。“夹罗委箧单绡起”通过天气变化显示春天已经远去,夏天已经来临。“香肌冷衬琤琤佩”用一“冷”字,反映出女子内心的凄冷;佩环的琤琤之声反衬出环境的静寂,暗写女子的空虚寂寞。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东风本是春的代表,是它把春光带到了人间。现在,夏天已经来临,东风再也无力回天,只好潜踪远逝。“幽”突出了东风潜之深,逝之远。东风本从东方吹来,自然逝于西方,诗人说“入西海”更形象地写出了东风的消逝无踪,不可寻觅。 关于本篇的主人公,很多注者认为是李商隐自己。笔者对此不敢苟同。理由如下:一、从本篇“芳心”“高鬟”“香肌”等用词来看,明显是写女性的。二、从本篇诗句来看,明显是写一个留守者对远去者的思念。如“海阔天宽迷处所”“愿得天牢锁冤魄”等语,都是定居留守者针对漂泊无定者而言的。本篇曾写道“雄龙雌凤杳何许”,而《冬》篇又说“雌凤孤飞女龙寡”,说明离家远去的是男子,留守寡居的是女子。三、中国古代诗歌泛写爱情相思的作品都是男子漂泊在外,女子独守空闺,所以才有了“游子”“思妇”的文化语码。如果变成“游妇”“思子”,这是不可想象的。四、诗中人物的行为、心理、口吻更符合女性的身份特征,不类男性。如称追寻不得的心上人为“冤魄”,类似口语之“冤家”,就完全是一种女性的口吻。五、《秋》篇有“内记湘川相识处”,说明二人初会之处为楚地湘川,《秋》篇还有“瑶琴愔愔藏楚弄”“唤起南云绕云梦”,《冬》篇有“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等语,说明女子一直留在当初相会的楚地没有迁徙;那么,漂泊远方的定是男子无疑。 《燕台》的第二篇是《夏》,从男子角度表现遇合难求。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连日阴雨,让人的心情愈加愁闷,前阁的垂帘一直没有卷起;后堂原本芳馨茂盛的株株佳树在阴晦的天宇下仅隐约可见。西南山城的景物都像处在阴暗的地府中一般,在这种如同半夜的晦暗环境中,即使是身携柘弹的千古美男潘安行于道路之上,也不会得到一个女子的欣赏。“前阁雨帘愁不卷”,叶嘉莹对此句有过精彩的分析:“帘因人之愁而不卷,人因帘之垂而益愁。在雨中闭锁的重帘,也就象喻着在雨中闭锁的深愁。”首句点出西南地区夏季阴雨连绵的景物特征,渲染了人物阴郁愁闷的心情,为全篇奠定了基调。次句将“芳树”与“阴阴”并举,已经隐含有美好之物生不逢时很容易被埋没的意味。李商隐的诗中,经常会有芬芳华美珍贵之物之人遭到冷落、废弃、埋没的意象,如下句“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本诗《春》篇之“香肌冷衬琤琤佩”,《秋》篇之“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冬》篇之“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锦瑟》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等等。这些意象大都包含着黄钟毁弃、怀才不遇的意味。“石城景物类黄泉”,石城,前代注者或指为南京,或指为莫愁所居之地。笔者认为,石城并非确指,而是泛指气候湿热之西南山区之城。理由:一、从首句“前阁雨帘愁不卷”的描写来看,其地属于气候湿热的南方地区。二、下文有“几夜瘴花开木棉”的描写,瘴,热带山林中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息,古代诗歌中常用以代指偏远的南方地区;木棉是一种在热带及亚热带地区生长的落叶大乔木,是西南地区的常见植物。三、本诗中女子所居之地为潇湘一带,这也是二人初会之地(《秋》:内记湘川相识处),而现在男子所居之地距离女子所居之地非常遥远,说明石城在非常偏远的南方地区,西南完全符合这个条件。四、唐杜甫《虎牙行》:“壁立石城横塞起。”萧涤非注:“石城指白帝城,因在山上,故名石城。”说明西南山城可称为石城。五、本篇中有“绫扇唤风阊阖天”之语,阊阖风为西风,侧面显示其地偏于西南。六、本篇中还有“蜀魄寂寞有伴未”之语,“蜀”即今四川地,属于西南地区。作者将男子漂泊之地设为西南地区的石城,或许是受杜甫诗“漂泊西南天地间”之影响。“夜半行郎空柘弹”引用了晋代潘岳的典故。潘岳,字安仁,后人又称潘安,是古代著名的美男子。《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篇·七则》:“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柘弹”,用柘木制作的弹弓,极写潘安所挟弹弓之华美。《西京杂记》:“长安五陵人以柘木为弹,真珠为丸,以弹鸟雀。”空,白白的,徒然。这两句诗写男主人公虽然才貌可比潘安,但在这偏远的西南地区,也没有人赏识。 前四句是《夏》篇的第一节,交代了人物所处的地域及其气候特点,点出主人公“行郎”及其地处偏远、无人赏识的苦闷,为下文进一步展开描写打下基础。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渊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轻轻摇动绫扇召唤凉风,果然有一股轻风从西南吹来,轻薄翠绿的帷幕随风波动,宛如回旋的波浪一般。帷幕中寂寞忧愁思归不得的客子有什么可陪伴他呢?几夜以来只有火红的木棉由含苞到绽放默默相陪。绫扇:用细绫作的扇子。绫,细薄的丝织品。阊阖:天之西门。阊阖风指西风。晋 郭璞 《游仙》诗之二:“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暗点秋季将至,凉风渐生,同时也侧面照应男子身处西南之地。唤:召唤,呼唤。这是拟人写法。手摇绫扇而天风果至,也暗示客子之寂寞愁闷上感于天。渊旋:洄旋。前两句以极其细腻的笔触描写帷帐中凉风回旋之态,一者写出男主人公所处的具体环境,二者侧面烘染帐中人的空虚寂寞。后两句用设问笔法,自问自答。蜀魂:用蜀王杜宇魂化杜鹃之典。杜宇为传说中的古蜀国开国国王,号曰望帝。晚年时,洪水为患,蜀民不得安处,乃使其相鳖灵治水,水患遂平,蜀民安处。杜宇感其治水之功,让帝位于鳖灵。杜宇退而隐居西山,传说死后化作杜鹃鸟,暮春常啼鸣“不如归去”以至口中出血。此处为客子自指,昭示两点内容:一是客子远离故土,欲归不得;二是客子也有着杜宇一样的至死不泯的深沉哀伤。“蜀”字再次点出客子所居地域为西南地区。几夜:指木棉由含苞到绽放的时间。瘴花:西南的木棉花,花色红艳。这句也有几点言外之意:一是客子几夜中总是彻夜难眠,一直在夜里关注着木棉的默默开放。二是木棉虽火红艳丽却开放于暗夜,有何人赏识?正如客子自己满腹才华而埋没于西南一样,所以人花相对,亦有同病相怜之感。三是这几夜中尚有木棉多情相伴,别的时候更无一物可相陪伴,其情复何以堪? 五至八句为第二节,由外而内,写帷帐中独卧的客子空虚寂寞之愁。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晶莹澄澈却无法抓取。在这良宵佳夜,伊人软语呢喃,其气如兰,芳馨沁脾。我真想让银河落入我的怀中,使牵牛、织女永远团聚,再也不受分离奔波之苦。前二句回忆与女子初会的美好。桂宫:月宫,因传说月中有桂树,故称。这个词也有双关意味,兼指女子之居处。《秋》中曾有“金鱼锁断红桂春”的描写,说明女子居处植有桂树。将女子居处与月宫合称,也暗含女子如嫦娥般美丽也如嫦娥般孤单之意。《冬》中还有“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之语,将女子与嫦娥作比的意味更为明显。桂宫流影,极写月光之晶莹澄澈,渲染与女子初会的美妙。李商隐常常用景物的美好迷人暗示男女相会的甜蜜。如《无题》中“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即是。光难取,又反跌下来,象喻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都是无法握持和留驻的,都将很快逝去。嫣:花色艳丽。薰:香气飘散。兰破:兰花绽开。嫣薰兰破:形容女子貌美如花,气质如兰,令人迷醉。轻轻语也写出女子对爱情的投注和沉迷。直教:真想让。未遣:不使,不让。星妃:牛郎和织女。星,牵牛星。妃,织女。传说银河隔开了牛郎和织女,每年只能在七月初七晚上相会一次。镇:总是。来去:指牛郎织女每年七夕来相会,相会之后还得分开离去。镇来去,总是在相会之后还得分开。 九至十二句是第三节,上承第二节所写的男子寂寞至极,接写男子对初会的回忆,表达对美满爱情的热切期盼。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浊水和清水不是同属一水吗?为什么济河水清澈黄河水浑浊却不能融合?何时我的诚心能感动上天,像手摇绫扇唤来天风一样,随着我的热切呼唤,心上人乘坐云车,驾着薄雾,翩翩而来,我定然举双手来迎接你。前两句是反问语气,化用曹植《七哀诗》:“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以清水、浊水不能会和表示爱情的阻隔。李商隐诗中常用雌雄异类不能欢合表示爱情梗阻。如《柳枝》(其一):“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闺情》:“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此处反用其意,谓雄雌异类不能结合尚有情可原,而清水浊水本属同类,为何也不能结合呢?进一步突出了遇合不得的憾恨与不平。后二句表达热切之想望。安得:怎样才能得到,何时才能得到。缃裙:浅黄色的衣裙,写想象中女子之服饰。云輧:云车。輧,音píng,女子所乘的带有障蔽的车。太君:类似《楚辞》中的云中君、湘君等,是对仙子的称呼。 十三至十六句为第四节,进一步抒写男主人公对爱情阻隔的憾恨不平,表达对爱情美满的热切期盼。 本篇题目是“夏”,从男子角度来写,虽然还是写遇合难得之痛苦,但本篇的感情色调相对热烈一些。如木棉花火红的色彩,“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的热切想望等。这既符合夏季的气候特点,也符合男性的身份特点。一般来说,爱情的双方男性更为热烈奔放,女性更为深沉持久。 第三篇是《秋》,从女子角度描写孤独相思之苦。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云屏不动掩孤颦,西楼一夜风筝急:如水的月光横布于天空,天际似乎也被这水光沾湿了。明月落尽之后,几点稀疏的星光映入窗户。华美的云母屏风静立室中,遮挡着一位孤凄愁怨、夜不能寐的佳人;西楼一夜风吹,檐角的风筝响个不停。衡,通“横”,横布。天宇湿,这是一种化虚为实的想象。因前边将月光比喻为“浪”,后边就进一步想象天宇被波浪打湿,将无形的月色写得可触可摸。凉蟾:秋月的代称。传说月中有蟾蜍,而秋至生凉,故称。入:映入窗中。由月色漫天,到秋月西落,再到疏星映窗,均为窗内之人所见之景,也侧面写出女主人公的夜不成寐。前两句景物描写展示了女子的居处环境,渲染了凄凉冷清的气氛,点出人物的彻夜难眠。云屏:云母屏风,突出其华美。孤颦:孤独愁怨的佳人。颦:皱眉。多指女子。风筝:挂于檐角的金属片,风起作声,亦称铁马。后两句以静立不动的云屏衬托人物的孤寂,以急切的风声衬托人物心情的哀切,动静相映。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想在锦帕上织一朵相思花寄给远方的心上人,可是我虽然整天思念他却又整天怨恨他。只看见北斗七星不断回环旋转,却看不到银河的水变的清浅一些。欲织相思花寄远,化用苏氏织锦典故。《晋书》卷九十六《列女列传·窦滔妻苏氏》:“ 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终日相思却相怨,由于无尽的隔绝,无限相思化为了无限怨恨。正所谓爱之越深,恨之越切,写尽相思之悲苦。但闻北斗声回环,闻、声运用通感写法,以听觉写视觉,更有质感。北斗七星的指向方位在一夜之中随时辰的不同而不同,一年之中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北斗回环,表示时间的不停流逝。不见长河水清浅,化用《古诗》:“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银河是爱情阻隔的象征,《夏》中就有“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的热切想望,不见银河清浅表示爱情的阻隔无法消除。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一把金锁锁住庭院,将院中红艳的桂花与外界完全隔绝,过去与心上人共枕同眠的鸳鸯褥上已经落满尘土。金鱼:鱼形锁钥。《芝田录》:“门钥必以鱼,取其不瞑目,守夜之意。”锁断,并非实指佳人被锁在院中不得出入,其意有三:一是表示爱情阻隔的持久坚牢、无法破除,照应上文“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二是表示佳人的坚贞持守。锁断乃佳人自锁,如《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三是表示外界之人对女主人公的相思悲苦、花容憔悴漠然无视、毫不关心,让佳人难以撑持。所以下面接以“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二句。红桂春:红色桂花。李时珍《本草纲目》:“花有白者,名银桂;黄者,名金桂;红者,名丹桂。”春,表示花色红艳,并不实指春季。红花是春的代表,有红花就表示有春在。如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根据题目,此时为秋季,而且桂树通常也是秋季开花,传统诗歌中常以桂花作为秋之象征。如唐·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此处作者着一“春”字,其实还兼有红颜、青春、爱情等关联义,让读者联想到,金鱼锁断的不只是红艳的桂花,更是佳人的红颜、青春和爱情。如此艳丽之春色竟绽放于肃杀萧瑟之秋季,已经隐含其饱受冷露寒霜摧残,凋零将近之意,为《冬》之“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埋下伏笔。古时尘满鸳鸯茵,茵:褥子。古时,语意双关。一是指鸳鸯茵是从古代传留而来,非常珍贵。《西京杂记》:“飞燕为皇后,其女弟上遗鸳鸯茵。”如此珍贵之鸳鸯茵上落满尘土,也隐含黄钟毁弃之意,这是李商隐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二是指旧时,以前。谓以前与心上人共眠鸳鸯茵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似乎是遥远的古代的事情了,突出双方分离时间之长久,与“尘满”二字互为补充。 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令人悲伤的是,过去外人难得一窥的皇家园林已然废弃,变成人人可以通行的大道;路边的玉树依旧茂盛,却没有谁去同情那亡国之君。小苑:《南史》:“文惠太子求东田起小苑。”泛指皇家的私有园林。长道:通行的大路。玉树:皇宫中所植之槐树。《三辅黄图·汉宫》:“ 甘泉谷北岸有槐树,今谓玉树。”亡国人:指亡国的君主,非确指。此二句谓所堪悲者,非只亡国之痛也,更是经历亡国之深痛而无人理解同情也。诗中以此比拟女主人公经历爱情隔绝之深痛而无人理解同情。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以前那把经常弹奏和悦楚调的瑶琴因再也无心拨弄早已深藏,身上的越罗衣裙又冷又薄,上面的涂金花纹也显得冷重难禁。瑶琴:用玉装饰的琴。愔愔:和悦安舒貌。楚弄:楚地的曲调。越罗:越地所产的丝织品,以轻柔精致著称。金泥:用以饰物的金屑。越罗本是极轻柔之物,而主人公竟难承其重,衬托出主人公身体之憔悴,心灵之沉重。瑶琴、越罗、金泥都是华美珍贵之物,现在均遭弃置冷落,同样隐含黄钟毁弃之意。楚弄,再次点出女子所居为楚地,与下文的云梦、湘川相照应。冷薄,还照应题目之“秋”字。多数注者把“瑶琴愔愔藏楚弄”解释为主人公用瑶琴弹奏的和悦曲调中隐含着楚乐的凄凉。私意认为不妥。一、主人公既用瑶琴弹奏,则华贵之物遭弃置的寓意就没有了。二、主人公弹奏和悦的乐曲,与整篇所表现的主人公饱受相思之苦的情境不协。三、与《冬》中所写“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矛盾。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帘钩悬挂的笼中,鹦鹉为秋霜的寒凉惊扰,发出声声鸣叫;将女主人像南云一样萦绕云梦高唐的梦魂唤醒。霜,进一步照应题目“秋”,也衬托人物心境的凄凉。南云绕云梦:用楚襄王高唐梦之典。宋玉《高唐赋》: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表示女子梦中与心上人相会。南云,高唐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故诗中用以代指女主人公的梦魂,同时侧面照应女子所居之地为南方之楚地。唤起,唤醒。用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意。梦中的欢会与现实的清冷形成强烈对比。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那封附有成双耳珰的书札,我一直珍存,那里面记录着我们当初在湘川相会时的海誓山盟。我本想一生一世都含着热泪来吟咏它,珍视它,可惜它在我手中芳馨渐渐消散,字迹渐渐陈旧。珰:耳上之珠饰。《孔雀东南飞》:“耳著明月珰。”双珰,成双的耳珰,寓有一世成双永不分离之意。联:联结,附于一起。尺素:书简,书札。双珰与书札,应是男子赠与女子的定情信物。李商隐《春雨》诗“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可证,男子常以“玉珰缄札”作为爱情信物赠与女子。湘川:点明二人初会之地,也是女子所居之地。同时,湘川乃是湘灵二妃娥皇、女英泣竹成斑的地方(详见《冬》中“苍梧野”注解),所以自然带有一种相思哀怨的色彩。这与《春江花月夜》中“碣石潇湘无限路”将女子居处设为潇湘取意是相同的。歌唇一世衔雨看,运用互文笔法,上句省去了与下句“看”字对应的“秀目”,下句省去了与上句“歌唇”对应的“吟咏”。歌唇:善歌之唇。它一者暗点女子歌女的身份,与《冬》中“空城舞罢腰支在”暗中照应。诗中的女主人公虽为假托,但她身上似留有作者所恋的某位歌女的印记。二者女子以歌唱之唇吻吟咏定情信札,表现出女子的深情与投入。三者暗示信札内容是用诗写成,所以可以歌咏,侧面衬出男子的才华横溢,多多少少也投射着作者的影子。衔雨:饱含泪雨,形容深情投注之貌。馨香:表面指书笺墨迹之芳馨,实则指爱情之花的芳馨。故:陈旧,凋零。手中,表面是写书札拿在手中读看;言外却有极力握持挽留而不得,眼看它在自己手中销逝之意。北宋晏殊的《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词有“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与此意近。最后两句再次使用了李商隐习用的反跌之法,想望之热切与现实之冰冷形成强烈反差。 《秋》篇共20句,每四句一转韵,根据韵脚的不同可以分为五个小节,每四句一节。开篇从外部环境入笔,然后转入室内女子的相思,既循环往复又逐层递进,最后以爱情之花的渐渐凋零收笔,自然过渡到下篇《冬》。 《冬》篇仍从女主人公角度来写。从诗中的意象、用典及人物的心理、语气来看,此时男主人公已经离世,女子的爱情之梦彻底破灭。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很快就在西边落下了;整日相思的女子形单影只,现在竟成为真正的寡妇了。天东日出天西下,一者写出冬季昼短夜长的特征,照应题目;二者也象征男子生命短暂,正当盛年就突然离世。雌凤孤飞女龙寡,与《春》中的“雄龙雌凤杳何许”情调明显不同。《春》中男子虽然离开了,而且走得很远;但女子还有着追寻他的强烈想望。《冬》中男子已经离世,女子成了真正的寡妇,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孤、寡二字强调了既成事实无可挽回的意味。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男女二人互相的思念与盼望再也没有了;男子离世的消息传来,女子所居堂院的悲痛气氛远远超过了埋葬舜的苍梧之野。青溪白石不相望,《古今乐录》:“《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青溪小姑》。”诗中以青溪代指女子,以白石代指男子。不相望:不再相思盼望。苍梧野:任昉《述异记》曰:“湘水去岸三十许里有相思宫、望帝台。舜南巡不返,殁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思恸哭,泪下沾竹,文悉为之班班然。”舜与二妃的生离死别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悲剧色彩的故事,而诗中女子的悲痛竟远超二妃,既有力突出了女子对男子的相爱之深,也印证了男子的离世。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冰冻的墙壁上凝霜的花纹纵横交错,隐隐隆起;爱情之花芳根中断,香心已死。乘着画船赏月的游人空自对着皎洁的月色思慕嫦娥的美丽,月中独居的嫦娥失去了爱情,恐怕早已憔悴不堪。冻壁霜华交隐起,进一步照应题目“冬”,写出寒冷之彻骨,烘染女子的丧偶之悲。芳根中断香心死,将爱情喻为芳香的花朵,与《秋》中“可惜馨香手中故”相照应,现在是根已断,心已死,再无复发之可能。芳、香二字也点出主人公的女性身份。浪乘画舸忆蟾蜍。浪:空。画舸:画船。忆:思慕,想望。蟾蜍:传说月中有蟾蜍,代指月亮。月娥未必婵娟子。月娥:月中嫦娥。婵娟:美好貌。子:女子。嫦娥为何不再美丽?李商隐的《嫦娥》诗给出了答案:“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食灵药,飞升月宫,从此与丈夫永远分离,只能在无尽的日日夜夜独自忍受着孤单和寂寞,一定早已憔悴不堪了。后两句是前果后因,谓嫦娥既已憔悴不堪,赏月之人思慕嫦娥之美自然是枉费心思了。这是女主人公因自己爱情破灭而推想及嫦娥失去爱情的感受,借嫦娥的憔悴不堪衬出女主人公自己对丧偶之痛的难以承受。笔致极其轻巧灵动。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在这佳偶永逝的空虚寂寞之城,无论吹管弹弦,任何一支乐曲都会引起人无尽的愁情;所以女子虽有动人的歌唇、善舞的腰肢,却再也无心高歌起舞了。在女子与情郎心体相连、同居同起之时,女子曾为他展示掌上起舞的绝技倾情相悦,现在这些欢乐已经永逝不回了。楚管蛮弦:泛指各种乐曲。楚与蛮变文同义,都指楚地,再次点出女子的居处。一概:一例,都。空城:空虚寂寞之城。舞罢:舞止,舞销,再不起舞。非刚刚舞停之意。腰支:同“腰肢”。前两句是因果关系,因为无论什么乐曲都会引起女子的哀愁,所以她再也不高歌起舞了。掌中销,语意双关。一者暗用赵飞燕能为掌上舞之典,表现女子身材的轻盈、舞技的高超和对情郎的倾情奉献;二者与“可惜馨香手中故”意同,表示虽极其珍爱却只能眼见其在手中消亡。桃叶桃根双姊妹,是对上句“当时欢”三字的补写和展开。桃叶桃根,源于王献之(字子敬)《桃叶歌》。《乐府诗集》卷四十五载《桃叶歌》四首: 其一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其二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其三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其四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桃叶歌》者,晋·王子敬所作也。 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由此可见,桃叶与桃根并非姊妹二人,在《桃叶歌》原诗中是以桃叶与桃树桃根一体相连表示男女相爱的欢乐,即“相怜两乐事”,李诗中称为“双姊妹”,是以姊妹成双比喻桃叶与桃根一体难分,借此表现诗中女子与情郎心体相连的欢乐,此即上句之“当时欢”也。前代有些注者竟由此句附会李商隐所恋女子为姊妹二人,明显是捕风捉影了。 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清晨的寒气侵袭着独卧的女子,她散乱的发髻低矮倾堕,头上的白玉燕钗、黄金蝉饰似乎也无法承受这透骨的寒意。破,残破,散乱。此时之女主人公佳偶已失,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妆扮,“破鬟矮堕”与《春》中龙凤合欢之时“高鬟立共桃鬟齐”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凌朝寒,被早晨的寒气所侵凌。侧写女主人公心境之凄寒,与李煜“罗衾不耐五更寒”意近。白玉燕钗、黄金蝉都是女子头上的发饰,作者极写其华美珍贵而遭冷落,同样隐含黄钟毁弃、怀才不遇的意味。 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带走情郎魂魄的风车雨马为何不连我也一起带走?让我独自一人就像蜡烛不停流下哀怨的红色烛泪一样从夜晚哭到天明,以至眼中泣血。风车雨马:指带走情郎魂魄的地府车马。不持去,表现女子痛不欲生,愿随情郎一起去死。啼红:表面是写红色的蜡烛流下烛泪,实则比喻女主人公哀痛至极,眼中泣血。天曙:天明。它也有不同的含意。从实写角度看是写女子从夜里一直哭到了天亮。从象征意义看,红色的蜡烛既是红颜佳人的象征,也是美好爱情的象征;曙光的到来也是蜡烛生命终结的讯号,所以此句的深层含意就是,主人公投注全部情感与生命去追求的理想,最终都化为斑斑血泪,以破灭而告终。笔触极其沉痛。整组诗的情感于此达到高潮,在高潮中戛然而止,让人悲慨无尽。 《燕台》四首从总体结构来看,《春》是总起,也是总领。《春》的前两句“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是对《春》全篇的总括,《春》篇又是对《夏》《秋》《冬》三篇的总括。由《春》之爱情萌生总起后,《夏》《秋》分别从男、女双方来写相思之深切,最后由《冬》之男子丧亡,女子心死,爱情之梦彻底破灭作结,首尾圆合,浑然一体。 《燕台》四首分别以四季命题,也是别具匠心。一、春、夏、秋、冬是贯串整组诗的时间脉络,四篇的景物、环境都与季节特征相吻合,显示出时间的推移。二、标示出整个爱情悲剧的演进过程。春是爱情的萌生,夏是热烈的思念,秋是相会无期,冬是破灭心死。三、四篇诗的感情色调与四季的节气特征也是吻合的。春天爱情刚刚萌生,色彩是绚丽的,感情是沉迷的,“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夏天分开后不久,思念是热烈的,想望是急切的。所以有“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的热切呼唤。秋天分隔既久,相会无期,气氛变得凄冷孤寂:“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冬天情郎离世,爱情破灭,“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寒冷的冰霜将芳心也冰冻了。 就这组诗的思想内容看,也颇具代表性。爱情失意、怀才不遇是全部李商隐诗歌作品中最重要最普遍的主题,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表里一体的。《燕台》四首内容写爱情失意,题目寓怀才不遇,有意识地将两者合二为一,正可作这类作品的典型代表。另外,对照李商隐一生经历来看,这组诗也可看作他人生的写照。李商隐才华出众,有着对“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理想的热切追求,却一生坎坷,年仅四十几岁就抑郁而死。与《燕台》所写的悲剧如出一辙。甚至李商隐后来入幕西南桂林、梓州的经历,也与《夏》中描写的石城情景相似。《燕台》虽作于少年时期,却是对李商隐一生的预言,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诗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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