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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1 盏灯 - 时 间 旅 行 Avogadro 1 我第一次见到莱恩的时候，他大概二十多岁，是那种你在人群中绝不可能忽视的人。 我们是在克里斯家的派对上碰的面。那时他端着杯鸡尾酒靠在墙边，周围站着几个戴着眼镜的书呆子。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他和克里斯是高中同学，比我要高几届，听说后来去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念物理专业。 我假装从他们身边漫不经心地路过，听见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相对论。 我的老天，我得说，莱恩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会在派对上讨论相对论的人，他的形象更适合向人们炫耀他昨晚又睡了几个漂亮妞。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懂他们嘴里说出的那些话，关于那个叫爱因斯坦的家伙和他的那套让人费解的说法。可我不想从他们身边挪开，因为莱恩就站在那。他就好像是一颗恒星，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光和热，周围的人都只能自觉地围绕着他旋转。 “你好，我想你就是艾德里安？” 他穿过那几个书呆子来跟我打招呼，他的蓝眼珠在琉璃灯下光彩夺目地闪耀着，冲我露出一个春暖花开的微笑。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中断了工作，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他向我伸出手，我恍恍惚惚地用自己的手覆上去，触到他干燥又温热的手心。 “我叫莱恩。”他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他。 虽然我从来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平时都干些什么。也许他就喜欢那些书呆子的玩意儿，爱因斯坦，时间空间，宇宙黑洞之类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这个人本身。 谢天谢地，莱恩没有真的打算跟我聊那些，他直接带着我去了阳台上。 “我看见你在出汗，”他解释说：“这里会比较凉快。” 他的贴心让我微微红了脸。只是他大概不会明白我不断出汗的真正原因。只要站在他身边，我就会无法克制地出汗，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靠近太阳的时候不出汗呢？ 相比我的紧张无措，莱恩显得自在又随意，甚至有点随意过头，仿佛我是他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一样。他没有问我叫什么——因为他本来就知道，也没有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平时都干些什么……就这样开始和我侃侃而谈。 他跟我聊起了文学和戏剧，那正好是我最热爱的东西。我立刻告诉他我正在高中的戏剧社团当演员，他颇有兴致地挑起了眉毛。 “我真想看看你的戏。” 他说得真心实意，半点不像是奉承。 我兴奋地给他背了段我正在准备的台词。我们社团最近在排演《仲夏夜之梦》，我扮演的是傻乎乎的男主角拉山德。 “……真正的爱情之路永远是崎岖的，即使彼此两情相悦，但战争、死亡或疾病却侵害着它，使它像一个声音、一片影子、一段梦、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那样短促……” 我一边声情并茂地背诵，一边暗自担心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有没有控制到位。我偷偷地瞄莱恩，看见他晶莹的蓝眼睛闪了闪，几乎像是要掉下眼泪。 “这真是一段感人的台词。”他自言自语。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多愁善感，小声说：“这是一出喜剧呀，莱恩。” 他安静地看着远处的天幕，把酒杯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我不知所措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黑沉沉的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星子连成了一大片。 我没话找话：“那些星星很美。” 莱恩点了点头：“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 “夏天总是会有这么多星星的。” “不，”莱恩喃喃地说：“我来自一个很难看到星空的地方。” 2 莱恩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夜风把他的头发吹起，侧面的弧度像按比例计算出来的一样完美。只是他恹恹地垂着眼皮，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我有些不安地伸手在莱恩眼前挥了挥，担心他喝醉了。让我预料不到的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 我的脑海中轰隆隆响起一阵炸雷，震得我反应不及，浑身都僵硬了。莱恩瘦削的背脊近在眼前，脊柱线透过薄薄的衬衫显现出来。我不敢把自己的手臂放上去，只能空落落地举着。 “莱恩，你怎么了？”我的声音打着颤，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莱恩终于放开了我。他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温柔又克制。 他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咳嗽一声，问我：“艾德里安，你对你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但是他的表情很认真，就好像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还，还行吧，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的，我的生活可以说很不错。我才刚刚十七岁，在有名的私立高中上学，在戏剧社里我总是演男主角，有很多女孩想约我出去，可我不喜欢女孩。刚才我第一眼看见莱恩，就知道他是我的理想型。 然而在我回答的那一瞬间，莱恩像是彻底丧失了对我的兴趣。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愣在原地：“就这样？” 他看见我失望的神色，安抚般地对我扬起唇角：“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的语气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我依依不舍地提议：“也许我们可以互相留个联系方式？” 他摇了摇头，郑重地对我说：“艾德里安，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请不要放弃演戏。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阳台。我追着他的脚步回到客厅，却再也没找到他的身影。 派对结束后，我去楼上找我的姐姐艾米，她正牵着克里斯在走廊上亲密地交谈。他们和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周身洋溢着热烈的荷尔蒙气息。艾米看见我，有些害羞地松开了克里斯的手。 我知道现在跟他们说话会显得不合时宜，可我还是忍不住问：“克里斯，你有莱恩的联系方式吗？” 克里斯茫然地反问：“莱恩？那是谁？” 我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急切地强调：“就是今天派对上的那个莱恩，我很需要他的联系方式。” “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莱恩，至少今天的派对上我没有邀请过这么一个人。” 我后退了几步，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我想也许他根本不叫莱恩，是他欺骗了我。可我仍然不愿意放弃寻找他。 “他挺高，黑头发，蓝眼睛，很引人注目。”我努力向克里斯比画着。 克里斯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我应该不会对他毫无印象。” 艾米走过来，把温暖的手心贴在我的额头上。 “你喝醉了吗，艾德里安？”她关切地说：“你还没有到可以喝酒的年龄呢。” 我挣脱开她的手奔下楼。 喧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客厅里只剩下在收拾食物残渣的佣人。灯光打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显得寂寥又冷清。 我从客厅走到阳台，试图找寻一点莱恩存在过的痕迹，可是什么也没有。凉丝丝的夜风吹拂到我的脸上，我仰起头看着那片灿烂的星空。 3 二十岁出头时我从大学退了学，立志要在剧场里闯出一番名堂，并因此跟我古板的父亲闹翻了。当时，艾米已经跟克里斯结了婚，他们有时候会来剧场看我演的戏。 “我演的戏”的意思是，我在这些戏里会出演一些串场的角色。在学校的戏剧社里，我总是扮演男主角，在海报上占最大的位置。可真正到了剧团以后，我成了海报的边角上都不会留下名字的小人物。 为了养活自己，我不得不一边在餐馆里打工，一边去不同的剧团面试。在这种情况下追求理想很艰难，每当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时，总会想起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对我说的话。 “请不要放弃演戏，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 诡异的是，我能清晰地回忆起他说话的语气，那并不是一句祝福，而是更像一个陈述句。 那天，我又一次面试失败，乘着夜色回到我打工的小餐馆，换上油腻腻的员工制服。 店里的顾客很少，我无所事事地拿起抹布反复擦拭桌子和窗框。擦到门边时，我发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 他穿着很考究的衣服，斑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面色苍白中带着点青黑，薄薄的嘴唇干瘪进去，没有一丁点血色。 我猜测他应该至少五十岁了，而且身体状况很糟。 我礼貌地问他：“先生，您要进来坐坐吗？” 老实说，他的穿着打扮不太适合我工作的这家餐馆，他应该出现在高档的餐厅或者咖啡店，会有人在旁边演奏钢琴的那种。 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我身上，专注而温和，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他的眼神让我情不自禁想起几年前，有个年轻人在我面前凝视星空的样子。 等等，我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面熟。 “请问，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我试探地问。 他的黯淡的蓝眼睛亮了一下：“你对我有印象？” “你让我觉得熟悉，你的眼睛，轮廓，还有你说话的口吻。” 我的话让他变得挺高兴，但也许是由于情绪的波动，他控制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他弓起身子，背部跟随着每一声咳嗽而剧烈地颤抖。 我担心他随时会一头栽倒下去，立刻走上前扶住了他：“您进来坐坐吧，外面风很大。” 他被我触到的手臂猛地一抖，几乎把我甩开。我尴尬地收了手，他急急忙忙向我解释：“请不要介意，我只是不太习惯跟人肢体接触……”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抱歉地掩着嘴，随着我进入了店面。 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给他上了杯水。他捧着杯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抬起眼帘看我。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咳，陪我聊会天？”他问得小心翼翼。 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要求。我不明所以地说：“先生，这里并不是酒吧。” “我知道，我知道。”他止住了咳嗽，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态：“我只是想找个人讲讲话。” 餐厅老板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跑过来准备对我兴师问罪。这个奇怪的人掏出几张纸币递给他，他瞬间换了副表情，对我说：“艾德里安，你必须知道，顾客就是上帝。”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之后的几分钟里，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盯着我看，不放过一分一秒的时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沐浴在这样的眼神里，我不自在地偏开视线：“先生，你说你想跟我讲讲话。” “唔，是的。” 他仿佛陷入了一阵沉思中。 “该从哪里讲起呢……”他露出一个迷惘的表情：“这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哦，不，我和他的故事其实非常简短，而这期间夹杂的等待又太漫长。” “你和……他？” “艾德里安，你听说过时间机器吗？”他问我。 4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一家人迹寥寥的廉价餐馆里，这个衣着体面的男人花钱买下一个服务员陪他聊天，却只是想谈谈时间机器。 我一头雾水地回答他：“是的，先生。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科幻电影。” 自从几年前在克里斯家见过莱恩以后，我就迷上了莱恩讲过的那些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的心态，也许是因为我还在默默期盼着再次和他见面，这样我就能跟他搭得上话。我对物理一窍不通，数学也学得很糟糕，唯一的途径就是看看通俗易懂的科幻电影。 但是我实际上并不喜欢它们。科幻电影里关于未来的想象总是透着一股冷冰冰的绝望，我不太相信以后的世界会变成那样。 他点了点头：“嗯，大概就是电影里那样，可以帮助人们穿梭时空的东西。你相信它的存在吗？” “我？我不清楚。”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什么也不懂。如果真是电影里那样，我感觉很可怕。” “可怕？” “难道不可怕吗？把一个人送到别的时空里去，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非得那么做。为什么要去一个自己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地方呢？” 他笑了起来。 “艾德里安，你要知道，穿越时空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过去和未来，甚至可以避免一些灾难的发生。” 我摇头：“我很怀疑这样的说法。谁也不知道改变过去或者未来会不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我的话让他神色凝重。他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 “是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引起的麻烦。”他说。 我已经放弃了去参透他话里的意思，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大学的时候，我被我的导师带进了一个研究小组。我们拿着国家给的资金，替他们探索时间机器的可能性。我们真的做出了一个简单的时间机器，最初始的版本仅仅可以使用二十分钟，我被选中做第一个实验人。” 我惊讶地张着嘴，我不确定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或者他有很严重的臆想症。 他继续说：“被选中做那个实验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是那个人在最开始激发起了我对时间机器的兴趣，我决定用这个机器回到过去看一看他。” “你成功了吗？”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我成功了。我被传送到一个剧场里，他正在台上演戏。” “他是个演员？”我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羡慕。 “是的，他是一位非常非常出色的演员。我记得教授对我的警告，不敢惊动那个时空里的任何人，只是躲在角落里观看他的戏，我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二十分钟就这样用完了。” “他没有看到你？” “没有，他演得很投入，根本不会注意到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观众。” “你赶回去了吗？” “当然，我在最后一刻赶了回去。那个机器在二十分钟以后就会丧失作用，如果没有赶回去，我就只能留在那个时空里了。来自未来的人留在过去会对时空秩序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甚至可能会导致时空的扭曲、坍塌和崩溃。” “唔，幸好你及时赶了回去。” “但我再也无法忘掉那种感觉了。我热切地盼望着再次回到过去的机会。我想亲眼看看他演的戏，甚至想跟他聊聊天。” “你迷上了他。” “可以这么说。我像是一个狂热的崇拜者。你知道的，优秀的演员总是不缺这样的崇拜者。我看过一些他的录影，但那跟现场观看的震撼完全不能比较。” 他讲了太多话，又无法控制地不停咳嗽，我去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水。 5 “后来的几年，我们对那个时间机器做了修整和改良，它的使用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小时。我自告奋勇地再次要求第一个试验。” “你想去看他。” “对，就是这样。我的同事们总是急着去了解那些未解的历史之谜，或是想去看看未来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导师不允许这样的事，他说过，时间旅行者绝对不能贸然参与可能会扰乱时空的重大事件，相比较而言，我的目的显得最为安全。” 他喝了一口水，平缓住越来越激动的语气。 “我去了他更年轻的时候。”他说：“这其实是一个参数上的失误，比我想去的时间稍微早了一些。我见到了还没有成为演员的他。”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年轻得像一株还没彻底绽放的鲜花，他注意到了我，热情中又带点羞怯地回应我的搭讪，我想他也许挺喜欢我。” “这听起来有点危险。” “是非常危险。当那个年轻的、还未成熟的他用仰慕的眼神注视着我的时候，我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我开始幻想，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呢？那个世界没有被过度的高科技侵蚀，有清新的空气和美丽的星空，最重要的是有他。我可以陪伴他去追求他的理想，目睹他一点点变得成熟，直到他在舞台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对于崇拜者来说，这确实是很常见的一种心态。”我评价道。 “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崇拜者了，我想要离他更近，想要参与他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轻微的满足只会让它越来越膨胀。那是我整个人生中最煎熬的一个小时，我几乎分裂成了两个人格，一个邪恶地怂恿我就此留下来，留在这个时空；另一个则在清醒地劝说我不要这样做。” “最后谁赢了？” “有那么一秒钟，邪恶的人格接近赢了。但最终我没有那么做。我已经说过，扰乱时空秩序会带来极大的麻烦，他的世界会因为我变得混乱又危机四伏，甚至，我很有可能会毁了他成为一名伟大演员的机会，我会毁了他本来应该美好的人生。” 我看见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悲伤，劝慰道：“你做了正确的事。” “我就这样离开了他。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尝试过使用时间机器。我拒绝了所有亲自实验的机会，我害怕自己一旦回到过去，就无法阻止自己去影响他的人生。” “你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再也没有，直到现在。”他叹气：“我的身体开始衰竭了，因为长久的劳累工作，还有使用时间机器的后遗症。我想我大概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我决定放纵一下自己，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被这个故事吸引，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那你见到他了吗？” “我见到了他。他比上一次更成熟了一些，但还是很年轻。我很高兴地看到他正怀揣着他的理想，坚定地走在通往成功的路上。” 他抬起头，向我露出一丝笑容来：“我感到非常满足，不会有比这更让人满足的事了。” 他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拭掉眼角的泪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谢谢您的故事。”我真诚地说：“不管它是不是真实的，但它很动人。” 他也慢悠悠地站起身，整理好衣角的褶皱：“那就把它当成一个虚幻的故事吧，感谢你愿意听我唠唠叨叨地讲了这么多。” 我送他走到门口，他看上去累极了，每一个脚步都踩不稳。我几次想帮忙扶着他，却又想起他很抗拒我的接触，只好尾随在他的身后。 他转过身子，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很高兴见到你，艾德里安。”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我迷惘地望向他灰蓝色的眼睛。 我们的手只轻轻交握了几秒钟，他就急促地放开，欠了欠身子，认真地叮嘱我：“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的，请永远都不要放弃演戏。” 我愣愣地看着他转身离去，一个人的形象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我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失声喊道：“莱恩？” 他已经走远了，没有再回一次头。 我跟着追了上去，可是整条街道上都没有了他的踪影。 我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他为什么会跟莱恩这么像？他们的年纪并不相符，那他跟莱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猛然间，我回忆起他刚才讲述的那个故事，像是被一道闪电劈过神经，整个人瘫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我仰起头注视黑蒙蒙的夜空，上面挂着成群的星星。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们，直到眼眶湿润。 6 我终于成了一名正式的演员，逐渐声名鹊起，在海报上占据的位置越来越显眼，很多人特地冲着我来看戏。 餐馆里的那个晚上始终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试图通过那个人讲述的故事进行一些离奇的推测，例如他就是莱恩，而他说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些可能只不过是一个臆想症病人的胡言乱语，可我无法让自己不相信他。 因为我知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我还有机会在未来再次见到莱恩。 我在每次走上舞台之前都会环视一圈整个剧场，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看到舞台的小角落，期盼着那里会出现莱恩的身影。 时间就在这种不确定的等待中流逝着，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可能都无法记清莱恩的面容了，等待他的到来已经成了我不自觉的习惯。 我等到了那一天。 那是《理查三世》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戏。我穿着沉重戏服，顶着王冠走上舞台，像往常一样扫视剧场的四周。 我发现了他，就缩在背光的阴影处，只露出小小的一角，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精神放回舞台上。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那是第一次使用时间机器的莱恩，是他整个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眼观看我演戏。 因此，我不能容许自己出现一点点的失误，我要给他最好的演出。 我拖着在打斗中破损的戏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舞台中央，举着剑悲愤地呐喊：“我就算把命搭上，也要在这里决出胜负！给我一匹马！用我的王位，换一匹马！” 一群人拥上来将我团团围住，我被扑倒在地，一把又一把的利剑向我刺来。 人群终于慢慢散开，我浑身是血，衣衫破碎，依然高举着那把剑，直到不能再动弹。 我听见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 后来有很多评论家着重夸过我这场戏，认为我极富感染力地展现出了理查三世的悲剧性。我必须承认，这的确是我最动情的一次演出，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谢幕时，我用余光看见莱恩还在台下，他在热烈地为我鼓掌。退场后我连戏服都来不及换，飞速地穿过通道，想去观众席寻找他。一路上很多热情的观众向我打招呼，还有些熟悉的朋友试图拉着我寒暄，我一反常态地没有顾得上跟他们讲话。 我在涌动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顺着人潮往门口走。我刚想跟上去，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手臂。 ——是艾米，她和克里斯带着他们已经上中学的孩子来看我的戏。 她激动地拽着我：“艾德里安，你演得太棒了，尤其是最后一场，我都看哭了。” 克里斯附和着打趣道：“你看艾米的眼睛，到现在还红肿着。” 我的外甥安德鲁兴奋地说：“舅舅，我也加入了我们学校的戏剧社，要是您能给我一些指导就好了。” “安德鲁，我希望你不是三分钟热度。”艾米给他泼冷水：“我们的艾德里安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戏剧社团的男主角了呢。” 我不得不停下来和他们聊了几句，但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个黑发高个子的人影上。我焦急地看着他走到了门口，就快要离开我的视线。 “不好意思，我要先去找一个人，等会就回来。”我奔向了大门。 艾米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艾德里安，你要找谁？你恋爱了吗？我在想，你确实应该交个女友，好好考虑一下结婚的事了……” 我几乎就要靠近他了，就差那么一点点。然而，我的戏服不知道勾在了什么地方，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一下，等稳住身子时，他已经消失了。 我怅然若失地回到休息室，倒在座椅上。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想。从此以后，莱恩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我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仿造成鲜血的红色颜料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把我脸上浓重的舞台妆晕开了。离开了强烈的舞台灯光，我眼角的纹路变得异常明显，两颊的肌肉因为松弛而下垂。 我看上去显得衰老又憔悴。 “我真的等了你太长时间，莱恩。”我对着镜子说。 7 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 我年事已高，体力无法支撑得起一整出戏的工作量，我慢慢淡出了戏剧界，除了偶尔去剧团客串一些不太重要的角色，新演员们很喜欢向我请教演戏方面的问题，我也乐得教授他们。不过自从几年前我的心脏出了点毛病以后，就被医生禁止继续工作了。 克里斯查出患了癌症，艾米带着他搬去了阳光灿烂的南欧修养，他们在那里一直待到克里斯安详地去世。艾米曾经问过我要不要跟她一块搬去安德鲁那儿住，我却还是选择继续留在我的那间屋子里。精神好的时候，我会在护士的陪同下，去不远处的剧场看几出新戏。 有一天傍晚，我的护士被一些事耽误了，打电话说她要晚些过来，还特意叮嘱我不要乱跑。可我在屋子里待得实在无聊，把她的话抛到了脑后，决定出门散散步。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关上沉重的院门，拄着拐杖蹒跚地往前走，还没走几步，背后有个人叫住了我。 “先生，请问这是哪里？我不小心迷了路。” 清脆又响亮，是属于孩子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了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小男孩，大概不超过十岁，他咧开嘴对着我善意地笑。 我把这条街的名字告诉了他，他歪着头，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建议道：“你可以来我家打个电话给你的父母。” 我转身去打开刚刚关上的院门，他蹦蹦跳跳地跑来帮我：“谢谢，您可真是个好人。” 他拨通了他母亲的电话，向她报出了街道名称，他母亲说很快就会过来接他。 他把听筒递给我，我听见他的母亲对我说：“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很抱歉，莱恩就是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孩子……” 我的手一滑，听筒“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抱，抱歉。”我捡起听筒，干涩地说：“我不小心没拿稳……没什么，这只是举手之劳。” 我挂了电话。 精力旺盛的孩子已经跑到了我的书架边，好奇地研究上面摆放的书籍。他兴奋地抽出一部莎士比亚的剧本，回头对我说：“我知道这个人，我看过他写的戏。” 我凝视着他，从他黑亮的发丝，到熠熠发光的蓝眼睛，再到他薄薄的嘴唇。这张稚嫩的脸和记忆中的莱恩重合在一起，我百分之百肯定，他就是莱恩。 那颗不听使唤的心脏开始阵痛了，我用力捂住胸口，对他挤出一个笑脸：“真巧，我年轻的时候演过他的戏。” “您是一位演员吗？”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崇拜。 “唔，我可以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演员。”我向他眨了眨眼。 我记起了莱恩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之前我一直忽略了那句话的意思。他说，是我在最开始的时候激起了他对时间机器的兴趣。 我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我的胸口越来越难受，以至于呼吸都变得困难。莱恩正在研究架子上那一排奖杯，我小声询问他：“莱恩，你能扶着我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吗？” 他点点头，小心地挽起我的手臂，带着我出了门，把我安置在院子里的躺椅上。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轻柔夜色笼罩住我们。 我曾经无数次像这样靠在躺椅上仰望星空，奇怪的是，就像莱恩所说的，此后我再也没有像我们初见的那个夜晚一样，看见那么多、那么美的星星。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莱恩，他就坐在我身边，托着肉鼓鼓的腮帮子和我对视。 “您怎么了，先生？” “你可以……叫一下我的名字吗？叫我艾德里安。” 他紧张地摆手：“不，这样太不礼貌了……” 我微笑道：“莱恩，你要知道，我活了太久太久，久到不会再计较这些琐碎的事情了。我希望你能叫我一声艾德里安，那样会让我很高兴。” 他的小脸痛苦地纠结着，像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怯怯地叫我：“……艾德里安？” 我心满意足地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莱恩，你听说过时间机器吗？” “时间机器？我好像在电影里看见过。” “让我来给你讲个关于时间机器的故事吧。” 莱恩说得对，我本以为我们之间的故事会很漫长，其实讲出来不过只是简短的几句。然而只是讲完这个很短的故事，就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莱恩睁着懵懂的双眼认真地倾听，他也许能听懂一些，也许完全不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遇见莱恩，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我。 “很高兴见到你，莱恩。”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终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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