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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这宇宙永不朽

 阿菲读书 2018-07-29

这星球/天天有五十亿人/在错过 

多幸运/有你一起看星星/在争宠



楔子

你问我,是否向往宇宙?是否怀揣着对人类的热爱方才开始这趟行程?

你说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宇宙也迟早会坍塌成一片虚无。那些爱恨情仇都是微不足道的,是人类为了安慰自己编撰出来的。

你还说,当我进入这艘船,我的身份将不是倪柚,我将从个体中抽离出来,成为两百名领航员中面目模糊的一份子。

你告诉我不要怕,你说你会陪着我,直到最后一刻。

你似乎无所不知,你似乎从不会怯懦。

可蒲白丞,有些事,如果我不开口,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01

我出生于战后的第三年,在春天的第四个星期六降生。

我出生时,和平墙上的花开得正好。大朵的牵牛花从东面延伸到西侧,姹紫嫣红,像是天边的云霞落了下来。同样在那一年,联邦正式启动了“星辰计划”。你是计划中第一批被选中的,从父母身边被带走,送入了和平墙左侧的研究中心,由国家抚养。

听人说,你的父母都是名人,曾经也是一对恩爱眷侣。只是后来大战爆发,两人分隔了很久,等到重逢,已经物是人非。

你并不是被期待着降生下来的,你的父母为了缓和关系,才决定要一个孩子。可孩子不是万能的,你的出生只是让他们明白,逝去的爱情同错过的时光一样,如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了。

所以你被带走时,没有人来挽留。他们都重新组建了家庭,来送你时甚至都没有进入研究中心。我曾经看过那段录像,你自己一个人站在研究所门口,身后是同样被送来的孩子们。他们都有父母陪伴着,每个人脸上都有眼泪,小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肯进去,父母们则不舍得离去。

只有你,你提着小小的箱子,很有礼貌地同一个人告别。我最初以为那是你的父亲,后来才晓得,那只是一名司机。

那时你只有五岁,从头到尾都没有哭,只是一直望着一个方向。顺着你的目光,能够看到远方的花同夕阳,弯曲盘旋的路上,载你来的车毫无留恋地离开。所以我明白,你最初也渴望过爱,只是没有回应,只能深埋在心底。

第一批孩子一共有三十四名,你是最小的一个。可是入学测试时,你考了第一,一时间轰动了整个研究中心。我没有亲眼见到那种盛况,只偶尔听我父亲回忆过。他曾经是你的老师,在餐桌上闲谈时提到你,还在不住地感叹:“给他二十年,他能带领人类走到更远的地方。”

这是多么高的赞誉,给了小小的你。我不晓得你瘦弱的肩膀能否扛得住这么多东西,我只是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窗外的火烧云红得像是一片正在燃烧着的森林。

你就站在窗边,微微低着头,伸出手指去拨弄窗台上放着的八音盒。窗外的云投下影子,映在你的脸上,将你白净的脸颊同乌黑的眉毛都勾描出橙红色的边。你的眼睛天生就大,眼尾斜斜往上,若是看人,就有股澄澈的风流。可你从小就不苟言笑,望着我,面无表情地说:“你就是倪柚吧?”

我那时六岁,正是风风火火的年纪。父母工作都忙,无暇管教我,倒让我像个野孩子。我乐于调皮捣蛋,曾经带着一群小伙伴,想要翻过和平墙。那一次,我们都被爹妈拎回家中管教,我被打得最凶,三天都没下床,可这并不妨碍我伤好后继续不学无术。

看到你时,我刚从公园回来,手指缝里都是土,活像是在泥地里打了滚。可你,你穿着白T恤,逆着光站在那里,眉眼俊秀清澈。我像是狗熊,而你像小鹿,简直优雅得同我有物种上的差别。

“我就是倪柚,你是谁啊?”

我大声地问你,以此来掩饰我的羞涩。你没什么表情,只左边眉毛扬起一点,平静地回答说:“我是蒲白丞。”

有人说过,一个人介绍自己,如果用“是”这个字,说明对自己极有信心,确定别人一定知道自己。

事实也确实如此,你自信,甚至有时到了自负的地步。可你在未来的十几年里,真的让所有人都仰望你。天下谁人不识君?只要提起蒲教授,人人都知道是你。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我确实挺幸运的,能在这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你。那天你是被我父亲带回来的。我父亲爱才,看到你简直爱不释手。如果可以,我猜他一定想要你当他的儿子。还好不行,否则你就成我的哥哥了。

蒲白丞,那样的话,你拒绝我岂不是更加容易?你只要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倪柚,我们是兄妹,法律规定我们不能在一起。”

那我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六岁的我没想那么远,看你这样好看,于是想要和你搭讪。我走过去时,看到你微微后退了一点。从心理学上说,这是一个抗拒的动作。可我不明白,只是将藏在身后的手放到你面前:“这是什么?”

“这是……”你微微低了头,凝视我掌心里那一抹绿色,半晌,回答我说,“应该是蒲公英。”

“我能种下它吗?”

“从法律上来讲,可以。”

听你这样说了,我跃跃欲试,去拿我父亲的茶杯。我看到你脸色一变,忍无可忍地说:“那是倪老师的杯子,不能拿来种花!”

你从小就讲规矩、有洁癖,简直可爱得要命。明明嫌我烦,却还是臭着脸替我找了个小小的花盆。我看你弯着腰,从院子里铲了土,又小心翼翼地将那蒲公英种下去,还不忘叮嘱我说:“记得浇水。”

“蒲白丞。”我叫你的名字,“你可真厉害。”

“这算什么?”你老气横秋地说,“真是孩子话。”

我看着你傻笑,笑得你到底也跟着我一起笑起来。窗外的风是甜的,带着通红的晚霞,像是糖霜裹着时光。真甜呀,许久之后想起来,我还是忘不掉,就像忘不掉我第一次吃到的蛋糕、第一次掉落的乳牙。

人生的所有第一次都值得铭记。

尤其是同你的,每一次,都该记得。


02

那株蒲公英最终没活下来。

它死的那天,我在家里哭了两个小时。我父亲难得休假,被我哭得头昏脑涨,评价我说:“你就像是一头小叫驴。”

我没见过驴子,也不晓得自己哭起来有多丑,打着滚号叫说:“我要我的蒲公英活过来!”

“你怎么不让飞船赶快上天?”我父亲嘲讽我,“要是能心想事成,第一件事我就希望你能变成小哑巴一天。”

我父亲的嘴巴损,可惜我听不懂,浪费了他的妙语连珠。他拿我没办法,最后说:“今天下午小蒲没课,我带你们一起出去玩吧?”

提到你的名字就像是灵丹妙药,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冲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拽出新买的裙子:“我要穿这个!”

“你不是不爱穿裙子吗?”

我父亲是个理工男,从来不晓得,女孩的爱美之心并不分年纪。我虽然小,可有了喜欢的人,就像是天赋被唤醒,自然就要打扮起来——

是的,只见了你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你。

蒲白丞,你瞧,你就是有这样的魔法,十一岁就能夺走一个六岁小姑娘的心。我被父亲带着去接你,你从人群中走出来,像是有一道光,光彩照人到极点。我趴在车窗上,兴奋地朝你招手,指望着你能坐到我的身边来。可你拉开车门,选择了副驾驶座。

我父亲挺高兴:“小蒲,吃饭了吗?”

“吃过了,倪老师。”你说完,看了我一眼,问我父亲,“倪老师,我有道题不太明白。”

你这样好学,我父亲简直求之不得。那一天的郊游之旅,莫名就成了图书馆一日游。你同我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低着头认真地思考一道艰深的物理题。我无所事事地跪在对面的椅子上。

日光像是一把锥子,挑剔地将每个人面孔上的缺陷都映得清晰,可对你却束手无策。因为你的五官完美无缺,微微皱着眉思考时,就像是艺术家精心制作的雕塑,是可以名垂千古的艺术品。

我如果这样告诉你,你一定又要教育我:“倪柚,艺术品是指造型艺术的作品。我是一个人,并不是谁的作品。”

蒲白丞,你实在啰唆得要死,又死板又无趣。如果能选,我一定不要喜欢你。可惜我肤浅,小小年纪就是颜控,望着你的一张脸,满心都是欢喜。

我那时那样小,懂什么是喜欢呢?可命运的无常与奇诡,要我们的人生就这样交叠在一起。

这个下午,我看你看得睡着了,醒来时被吓了一跳。图书馆的灯只剩下我们头顶上的一盏,你就坐在我身边,垂着眼睛看书。夜色像是怪兽,吞噬了全部的时光。我有些怕,问你:“我爸呢?”

“倪老师临时有事,先走了。”

“那你怎么没走?”

你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我:“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这话说得漂亮,若是换个人,我一定会觉得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小小年纪就这样会撩拨小女生?可我晓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因为你接着就说:“你睡觉的时候,口水流在书上,我替你交了罚款,你记得还给我。”

我真觉得天要塌了!

我穿了这么好看的裙子,只为了给你留一个好印象。可谁会喜欢一个睡觉流口水的女孩呢?大概是我表情太夸张,你端详我片刻后,竟然笑了。我有些委屈,小心地问你:“你笑什么?”

“倪柚,”你说,“你的表情怎么这么丰富?”

所以后来我变成了一个乐天派,每天脸上都带着笑。人人都说我是开心果,叫我活宝,说看到我心情就好。可他们不晓得,最初的根源在你。我想要你看到我就会快乐,我要你记得我的每一幕里,我给你的都是美好的滋味。

你说完,收拾好桌上的书,要领我回家。我怕黑,跟在你身后,期期艾艾地牵着你的衣角:“怎么这么黑啊?”

“因为你睡了太久,图书馆已经闭馆了。”

“那你……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呀?”

你闻言驻足,半回头看我,像是被我问住了。声控灯随着我们的脚步一盏一盏亮起又熄灭,就像是星辰诞生又湮灭。你思考了很久才回答说:“你睡着时看起来很幸福。”

我没心没肺,天生睡得好吃得香。可你不一样,你从幼年起就被长久的失眠所困扰。在你的脑子里,思考的是无数光年以外的世界,是光与时间尽头的秘密。你的肉体承载不动这样沉重的思想,许多医生都说你再这样下去会英年早逝。可你并不在意,电视上的你永远面容冷峻,仿佛失去人类的情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是“星辰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可在这样久之前,在我们刚认识时,在我的记忆深处的你,分明是这样温柔。


03

我十六岁那年考入大学,而你这个时候已经博士毕业,进入了研究中心工作。

开学时,你和我的父母一同送我。你穿着白大褂,胸前口袋上挂着研究中心的工作牌。校门口人很多,可你走过来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你的身上。

今年春天时,你刚刚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解决掉了“星辰计划”里的一个关键问题。因为你的发现,“星辰计划”被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这个年代,所有歌星、球星、影星都不如你耀眼,你又好看又聪明,关键还这样年轻。

我替你感到骄傲,看到你就撒着欢地跑过去。你躲开我的拥抱,问我:“你为什么选择了宇宙航行专业?”

“这不是新的学科嘛,分数低,报考人数少,竞争压力大……”

我越说声音越低,因为你的眼神里全是恨铁不成钢:“你考虑的居然是这些?难道不该是自己的兴趣同未来的发展前景吗?”

你这样的天才怎么会懂凡人的痛苦。战后人类数量骤减,许多资源消耗殆尽,仅存的几所大学竞争格外激烈。你一路轻松,可我却跌跌撞撞。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追逐你,可惜你并不懂少女的心。

我早就习惯你的不解风情:“我对宇宙也很感兴趣呀,万一‘星辰计划’成功,我也可以出一份力呀。”

我说完,就准备好听你对我的批评,可你却罕见地沉默了。我那时并不明白你的沉默从何而来,因为有人走向你,问你:“是蒲教授吗?”

论文发表后一个月,你的照片每天都在电视上出现。人人都认识你,所以她这样问只是想同你搭讪。

我这个想法有些刻薄,因为这个“她”长得实在是漂亮。我才十六岁,正处于青黄不接的年纪,头发扎成马尾,单薄得只是个小姑娘。可她不一样,她的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站在一起,两人正好差了一头。所以她说话时要抬起头来,你一向矜持,头只微微低了点,问她:“是我,有什么事吗?”

“关于您发表的那篇论文,我有一个地方有不同的想法。”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直想跟您谈谈,不过可惜没有机会。”

她一笑,哎呀,我都不想讲,可她一笑是那样好看。我在一旁磨牙,你却已经认认真真地听她说了起来。你们两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天生的焦点。我叫你:“小蒲哥,我们走吧。”

你“嗯”了一下敷衍我,又说:“你们先去吧,我待会儿再来。”

我不肯走,可是报到的时间已经到了,我父亲让我不要打扰你思考问题,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你还在原地,难得低头侧耳听她同你说话。夏日的光绚烂夺目,将你的衣角照得透明。我的脸颊滚烫,只是在想,不晓得你今天还会不会来。

你果然没有来。

我住进寝室,收拾好行李,又同我父母去吃饭。等到夜晚,他们都回家了,我独自坐在床上,实在忍不住就哭了起来。蒲白丞,你好过分。

战后有了许多新的传统,其中一项就是新生入学时,要家人替他们在衣扣上别一朵白雏菊,以此来哀悼在战争中阵亡的军人们。

我早就想好了,这花一定要你来别。我们这些小姑娘间流传着一个传说,如果要心爱的人替自己别花,那么这辈子两个人都会在一起。

我计划得这样好,还在梦中一遍遍排练这一刻。你不晓得,对我来说这有多么重要。

我哭得累了,刚要起来洗把脸,就听到窗子“咚”的一声。我看过去,你就站在楼下,怀里抱着一袋小桃子。

“倪柚,”你说,“下来拿桃子。”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有电话不打,偏要拿桃子砸我的窗户。我在心里说你的坏话,可脚步却诚实得多,飞快地就跑到了你面前。你看着我俯身喘气,还要讲我:“跑这么快干吗?”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去了一趟实验室测试数据。”你说完,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等测试完,就已经这么晚了。”

我“哦”了一声,你就把一袋桃子塞到了我怀里:“研究所里的桃树终于结果子了,我记得你爱吃。”

“我才不爱吃……”

“那我拿走了。”

你说着就伸过手来,我有些错愕,旋即跳脚道:“送给别人的东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

我说完,还很生气,就看到你勾起嘴角笑了起来。你笑起来是真的好看,就像是冰消雪融,千里万里的花都灼灼盛开。我看呆了,听到你说:“你怎么像只呆头鹅?”

别人形容小姑娘,都是用花和毛茸茸的小动物,可你却说我是呆头鹅。我气不过,要同你争辩,你却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朵凌霄花来。深夜像是乌黑的宝石,一切都宁静而沉默,唯有这朵花像是小小的火苗,在你修长洁白的指尖燃烧。

我屏住呼吸,小声问你:“哪里来的?”

“研究所围墙上长的,我趁着没人,偷偷摘了一朵。”你说着,将花递过来,“我记得你以前说,喜欢别花在扣子上。”

我这一刻忽然灵光一闪,没有去接花,假装为难地说:“我抱着桃子怎么别呀,小蒲哥,你帮我吧?”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你。你一定不晓得小姑娘间的小传说,所以才这样轻易就答应了我。我看着你低下头来,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从没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刻,不敢同你对视,只能盯着你的下巴。

这一刻这样短,似乎不过一次呼吸就结束。可实际上,在我的一生里,它是那样漫长。无数个梦中,我勇敢地抬起头,将心里藏着的话都讲给你听。我将这一刻拉长,长到覆盖过千万的星海浩瀚。

我想留住你,蒲白丞,哪怕是在梦里。

你别完花,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将它摆正了,然后才说:“好了,你快点上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害羞到说不出话,却还是努力说:“你……小蒲哥,谢谢你呀。”

“不用谢。”你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倪柚,晚安。”

“晚安。”

你说完就走了,校园里那样安静,只远处有虫子在唱歌。我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桃子咬了一口,被酸得皱起眉来,却还是开心地笑了。


04

十六岁这年,在我的人生中像是一个转折点。

十六岁之前,我住在和平墙内,每日无所事事,最大的烦恼不过成绩同你。可十六岁后,一切都急转直下。像是有一把利刃从天而降,盘古劈开了天地,而我的生命也自此一分为二。

这一年,修建不足二十年的和平墙渐渐有了坍塌的危险。二十五年前,因为资源短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五年的战争后,幸存的人类聚集在一起组成联邦。和平墙外,是枯竭的世界,冰冷而绝望;和平墙内,则是科学家努力构造的生态圈。

人类在安宁中存活了二十年,终究要面对最后的命运。

这年冬日,维持生态系统的机器出现故障,哪怕调动全部的资源维修,仍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这一次意外,令超过一万人去世,联邦启动紧急应急程序,人类进入战时状态。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你在电视上发表了演讲。这一日,学校放假、工厂停工,所有人都在家里,从电视里看你。

你仍旧穿着在研究中心的白色长衫,戴金丝边眼镜,好看得如同一场荒谬怪诞的电影。我盯着你,听着你用平静的语调宣布说:“‘星辰计划’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人类在未来十年内,注定要抛弃地球,进入宇宙。”

你说这话时,从容又镇定。像是在某个午后,坐在我的桌前辅导我的功课一样游刃有余。可这一次,你却掌握着地球上数亿人的生命,这是多么重的担子?

我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我父亲问我:“你哭什么?”

我抹了一把眼泪,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只是在想,小蒲哥这次……又要辛苦了。”

我才十六岁,我太没用了,一点忙都帮不到你。

有近半年时间我没有见过你,电视上偶尔会出现你的消息,通常都是和喜讯放在一起:蒲教授攻克难关,蒲教授攻克又一难关……你就像是在登山,一点一点接近最终的目的地,人人都为你倾倒。可只有我注意到,你越来越瘦了。

我到底没有忍住,偷偷拿了我父亲的通行证去研究中心找你。

那是个下着雨的傍晚,我在门前等了你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你匆匆地出来。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来,你愣了一下,旋即大步向我走过来。你瘦了好多,本来英俊的面孔清癯至极,两腮上的肉没有了,像是被匕首精心地雕琢过。

我呆呆地看着你越走越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你扯着手臂拉到了角落里。这里真安静呀,像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问我为什么来,我犹豫了一下,才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你:“我看你瘦了……这是我妈蒸的包子,我记得你喜欢吃的。”

我说完,就看你挑高眉毛,像是想笑,却又无可奈何:“倪柚,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我知道你忙,我送完包子就走。”我小声说着,又偷偷看你,“小蒲哥,你别生气呀。”

“我不生气,你最近学习怎么样了?”

“书本上的内容不难,不过听说大三的时候要进行实操,学姐们都说这个才难。”

我们这个专业专为“星辰计划”设定,每一个毕业生未来都会进入宇宙,成为飞船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报考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进入宇宙的这一天不会这样快到来。那时只有你表示了反对,可是却没有说明原因。我到现在才明白,是因为你签署了保密协议。

你不愿我过早地进入太空,进入那片人类的禁区。我明白你的苦心,可蒲白丞,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

我看到你的神情里有我捉摸不透的东西,窗外的雨还在下,你忽然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去和倪老师商量一下,最迟年底就为你办理休学手续。”

“为什么?!”

你看我不服气的样子,竟然叹了口气。你从来运筹帷幄,不为任何事情忧虑,你信奉所有难题都有解开的时候,可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我有些不安,许久,听到你淡淡地说:“倪柚,我希望你能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你说完,止住了我继续问下去的势头,忽然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更亲密的时候了。你就像是我的大哥哥,是我的引路人。你呵护我、爱惜我,可我想要的,却是你能爱我。

我们想的南辕北辙,所以总在背道而驰。可我总在想,也许哪一天,我可以把我的心给你看一看,到时你就会明白,我究竟有多么喜欢你。这喜欢并非小姑娘天真又稚嫩的冲动,而是十几年沉淀下来的、无法排遣的坚持。

我们没有说几句话,你就牵着我走了出去。世界是灰蒙蒙的,一切都笼罩在如幕的大雨里。你替我叫了一辆车,又帮我打开车门,叮嘱我说:“替我向倪老师问好。”

车子发动起来,一切都模糊了。我趴在窗上看你,你的影子被拉长,像是时间在虫洞里被扭曲了。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我似乎注定要失去你。

这是我在胡思乱想,我告诉自己,又发现那袋包子忘了给你。时间还有很多,我们并不急于一时,所以我没有转回去。

可蒲白丞,如果能再来一遍,我多希望我回去了啊。


05

第一艘载人飞船发射是在两年后的十月。

这一天,我站在楼顶向着发射方向看去,风从远方卷着淡淡的硝烟味吹了过来,将整个世界染成淡淡的灰色。电视里播放着倒计时的声音,最后一声落下时,远方如同升起一轮红日,刺眼绚烂地划开沉闷的天幕。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那精巧漂亮的飞船突破大气层,像是一支利箭,再也不肯回头。当主持人宣布发射成功时,我听到了欢呼声。大家都为这成功的开头而感到喜悦,而我也不例外。

电视上你又出现了,风把你的头发吹乱了,可你还是好看的。主持人问你接下来的计划,你说是机密,主持人又让你和观众说些什么,你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该回去工作了。”

我看到主持人错愕的眼神,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么不给面子,可没人不喜欢你,连主持人都笑了:“蒲教授一如既往地忙碌。”

身后有人叫我:“小柚,训练时间到了。”

我“嗯”了一声,将电视机关上。外面已经响起脚步声,全都是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叫我名字的是薛珠,大我一届,可是看起来年纪比我还小。我们一起结伴下楼,她挽着我的手臂说:“蒲教授太帅了,小柚,他从小就这么酷吗?”

“小时候比现在还酷。”

“天哪!”她小声尖叫,“你也太幸福了吧,能和男神一起长大。”

薛珠把你称为男神,你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得意?我猜不会,因为你根本就不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唉,蒲白丞,你这个人太难追了,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我告诉你我喜欢你的话,你会说些什么。也许你会说:“倪柚,这都是你脑内化学物质分泌产生的作用,喜欢这种东西没有意义。”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我一定会很生气。

我这样想着,站到了队伍里。薛珠站在我身边,有点紧张地问我:“昨天下机后你吐了吗?我回去晕了好久,吃药也不管用。”

“我没有。”

“你怎么这么厉害!”她艳羡道,“小柚,第一批领航员非你莫属了。”

我没有接着她的话说,因为此时大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你的投影。你大概是在实验室里,身后是忙碌的研究人员,像是一群辛勤的工蚁,在为人类的存亡忙碌着。

“各位,下午好。”你说话时看着前方,就像是在凝视着我们每个人。我有些脸红,身边的薛珠更是激动地抓住我的手,“今天,载人飞船发射成功,象征着‘星辰计划’正式投入使用。”

“你们都是宇宙航行专业最优秀的学员,相信各位也知道今天集会的目的。”你说着,微微垂了眼睛,展开了手中的信封,“现在,我将公布第一批领航员的姓名。”

我屏住呼吸,听着你一个一个名字往下念。你语调平缓,因为声音好听,如同在念十四行诗。那些名字如同流水,从你的唇齿间掠过,直到最后一个,你微微停顿。我更加屏住呼吸,用力地望着你。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长的睫毛上像是有蝴蝶飞过。许久,你才慢慢地说:“倪柚。恭喜你们,成为两百名领航员中的一份子,即将在半年后正式进入太空。”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并没有听从你同父亲的建议退学,反而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被选入了练习场。又经过近两年的时间,我成了正式的领航员。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不然不会特意来见我。我还记得那天你难得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件衬衫,外面罩着浅灰色的毛线衣。我低着头不敢看你,却能感受到你的视线。

你盯着我看了半天,到底忍无可忍:“你知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真是好涵养,都这样生气了,居然还能忍住不骂我,“倪柚,你对宇宙一无所知。”

“可我知道,你也在第一批进入宇宙的名单里。”我笑了一下,看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心中竟有种奇妙的快乐,“我偷看了我爸的报告,上面说‘星辰计划’还有最后不完善的地方,必须有人亲自去到外太空探索后,才能彻底完成。”

“你怎么能肯定我一定会去?”

你问完,就这样紧紧地盯着我。我有点紧张,舔了舔嘴唇:“因为我了解你。”

我了解你,蒲白丞,你是这样一个无私的人。你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全人类,从年少时你就离群索居,如果不是我父亲总是带你回家,你的课余时间孤僻得如同一个影子。你为了科研早生华发,日日夜夜不得安寝。你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因为你把所有情绪都投注在了“星辰计划”里面。

它就像是你的一场梦,你又怎么会肯将完善它的机会拱手让人呢?

我在你的眼底看到了自己,你的眼睛美丽得像一颗星。我微微笑着,努力让自己更加好看,可你的眼神……你是在为我难过吗?

“倪柚,”你说,“你是为了我才决定走上这条路的吗?”

我要怎么回答你呢?如果我说是,你会自责成什么样子?这宇宙,千千万万颗星,又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们凑巧相遇,我凑巧爱上你。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

可我偏偏不能说。

我看着你的眼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显得从容。

“怎么可能?”我笑着说,“我只是想要早一点看一看星辰大海。”


06

我不知道这个谎话你是否会相信,你那样聪明,我的小把戏会不会骗过你?

上飞船前,你最后一次问我:“你确定要来吗?”

我被你逗笑了,艰难地转头看着你说:“小蒲哥,现在问这个也太迟了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让你回去的。”

你是不是第一次以权谋私,所以说得这样尴尬?我笑得更大声,透过宇航服,显得闷闷的。你无奈地看着我,见我没有反悔的意思,终于确定我是不会回去了。

“一旦进入宇宙,我们的身份就不再是蒲白丞同倪柚,只是两百名领航员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我不会给你任何优待,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

我说完,你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进入飞船。每一艘飞船上配有两名领航员,我们将去往人类未曾踏足过的遥远星海,为人类未来的大范围移民宇宙搜索尽可能多的资料。我和你在一艘飞船上,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开心,这一定是你动了手脚对不对?

你是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却愿意为了我做这些。蒲白丞,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吧?

就算是喜欢妹妹那样,我也无所谓了。

飞船发射前十秒,我有些紧张,你在一旁检查完设备,突然对我说:“不要怕。”

我没有开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口。你以为我没听到,又说了一遍:“不要怕,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到最后一刻。”

你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你的眼望着明朗的天空,可我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在最后的倒数声中,飞船驶向天空,失重的感觉如同在飞翔。我向着你努力伸出手来,你在同一时间牵住了我的手。

这是最近的距离了,我们离开全体人类,我们独孤到只有彼此。

这一趟旅程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可我知道,当我们归来时,你将为“星辰计划”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将被所有人铭记、歌颂。你是人类的英雄,是救世主。

你也是我的小蒲哥哥,是我喜欢了十三年的男人。

可只要我不说,你就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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