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听雨

 

 

来瑞丽数月，雨儿下的不多，问当地人，原来瑞丽分旱季和雨季，在旱季求雨，犹如在北方的冬天求大地之绿。入四月后，有过几次细雨，我从市委赶往市政府上班，不过几百米，也不打伞，雨儿滴在身上，如猫儿爬过一般，有些水痕而已；再从上班的地方回来，雨儿就停了，偶尔会遇到突发的人身伤害（不是中国人，而是笼系着花裙子的青黑脸的外国人），不曾想却是视频的空白区，你只能吃个干哑巴亏。这时，很需要天空落下几个雨滴，帮你算洒几滴眼泪，可老天爷偏偏不这样！天又突然大亮了，阳光开始普照大地，连我的腋下都钻满阳光，躲都躲不掉。

北方的雨，就像北方人一样爽利。那一年，在广州施工，雨儿与热气贴在身上，黏而稠，呼吸沉重。广州的天，是贵妇人的天，雍容华贵中总藏着让人腻歪的东西，不喜欢；北方的雨，太直接了，愣头愣脑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像武夫。我来瑞丽的这几个月，偶尔下流星雨，也像暧昧的人，说他表白了，他却什么都没说；说他没表白，他却分明在说着。你想表达，他退缩了；你不想表达，他又开始演讲了。这雨，颇像一些会打太极拳的领导，貌似四平八稳，说他不干事，他委屈；说他干事了，周围的人会十分委屈。北方人，感受这瑞丽冬春之季的雨，真想反复跺脚：我的个娘哎，你倒是痛痛快快地下啊！雨儿不管你的表情，依然故我。你气你的，它下它的，它不扰你，你生气，算你修行不到位。

一个人在瑞丽，四个多月了；北方的春天，此刻该有第一场春雨了吧！在北京，每年第一场春雨过后，我会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去郊外踏青。老实了一冬天的万物，此刻蠢蠢欲动。大地开始泛青，树枝开始挂叶，大地呈现一片生机，这时心情应是最爽的！我时常在田间，顽童一般流连忘返。北京的春天和秋天一样，转瞬即逝，不如我的故乡山东，四季分明，每季都有各异的心情。而瑞丽，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非黑即白，非干即湿。在一个鸟儿无鸣的夜晚，我感受到了二元交接的那一瞬间。那一夜的暮色，过早来临，天空压着乌云，乌云遮盖着整个天空。没有了太阳的辐射，这个世界顿时失去了光亮。刚去草草参加了一个聚会，戒酒已经有一周了——来瑞丽后，酒量和身体一样急速下降，到了后半生，要为前半生的过度嗜酒忏悔了。不喝酒真好！，两眼可以注视天空和大地，而喝酒，特别是无目的的喝酒，只会注视自己，注视与你喝酒的人。

躺在交流房内的沙发上，听到蚕咬桑叶的声音，由远而近刮来，快贴近窗棂了，听到一只鸟，哀鸣了一声，风就大摇大摆，如法盲一般，无礼而入，我打了一个冷战，急急地坐起来，连忙找了件衣服披上，人老了，弱不禁风；而斯斯嚓嚓声尾随而至。还没等我关窗，已有咚咚声响开了。我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酒场逃离，却又陷入了天魔之舞的追击中。

听雨儿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像勐秀乡户瓦山寨此起彼伏的鸟鸣；看乱水喷溅的形状，像凤尾竹的尾巴形成抛物线的水流。探看楼下的那棵莲雾树，莲雾果被雨儿刷掉一个，又刷掉一个，不一会，满地已布满莲雾果了。我会在瑞丽完整地停留一整年。雨儿是怨恨莲雾不打报告而自生自结吗？我，会不会也有这突然而至的雨儿怨恨？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果儿落在地上。老乡送来的几个芒果，因为平时忙，顾不得吃，此刻已经泛黄变黑，听着雨声，恰好品尝美味。一个人的孤独，无法感受夫人来时，可以享受切果端送而食的那份优雅，只好洗洗、削削，直接送入口中。泛黑的芒果，据说是连日下雨采摘的果实，因水分过大而不好存放。水果水果，因水而有果。那一天，在百香果果园，看到农民把一些即将长成的果儿摘下扔掉，原来是缺水导致的干瘪之果，百香果一旦长不饱满，就会烂掉。水对水果的作用有多大啊，而雨水还能帮果树淘汰那些弱果，起到自然间果的作用。瑞丽，这一场雨，从晚上下到天明，从早上下到下午，要有多少颗果子落在大地上啊！当阳光照醒落果的叹息，挂在树上的果儿，又喝足了水分，又长圆了，长大了。芒果的果，形状优美而味道独特，突破了其他水果惯有的圆型，青的像翡翠，黄的似黄金。看上去有流线型的汽车美，拿在手里有小鸟依人的体贴感，吃在嘴里，香香的，甜甜的，美美的。听着窗外的雨，在一个人的屋子品尝金黄的芒果，是瑞丽人的享受。这芒果来自缅甸，而当地的芒果还在成长，即使成果，也不大。想一想，瑞丽该有多少好吃的果儿啊！窗外的雨，像厚大的屏风，逼小了我的无限想象，让这变小的想象，充满了芒果一般形状与味道。瑞丽，适合爱吃水果的女子生存，一年四季，可以享用数不尽的水果品种。何况，在四个月的漫长雨季里，一边听雨，一边享受丰富多样的美味，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雨儿越下越急，漫天都是水幕，我拉上窗帘，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刻意挡住了这肆虐的侵袭。第一次感受到瑞丽雨的急切，雨说：不给我风，我自带风来；不给我鼓，我自带鼓来。大地上跳起雨的舞蹈。鸟儿隐没了声音，花朵闭上了笑容。边疆小城，雨下着，好像满城的汽车也都熄火了。不像北京，越是风雨天，各类车的声音争先恐后，生怕少叫了两声以后没有机会叫了。瑞丽之雨，可以让人独享它噼里啪啦的声音，它也独享着瑞丽这天然的寂静。我在雨中，听着，想着，想着，听着，蚊子也和鸟儿一样，不知道到哪里去聚会了，在雨声之外的寂静中，我不由地睡着了。

雨沙沙，雨切切，雨砰砰。我在雨里，想着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听着各地的雨声，享受着一年四季不同的时光。以一个漂泊者的流浪之耳，听着雨的一切，瑞丽的雨，独有情调。或许是漫长旱季的等待，或许是雨打果树的无情，或者是惟听雨声的孤独。夜在雨里，雨在夜中。我对一位友人说：挑剔是另一种赞美；我对瑞丽的雨说：你的独特，本身也是一种美。

只是瑞丽的雨儿，一夜下个不停。我几次试图走进梦里，回想这些年各地的雨声，抓笼来，一并对比对比，但瑞丽的雨，驱赶了夜鸟的叫声，淹没了叫春猫的表白，没有汽车声伴奏，瑞丽之雨，就这样孤独而缠绵地下着。我在朦朦胧胧中睡去，又在朦朦胧胧中醒来。而雨还在下着。我担心瑞丽的鸟，那么多鸟，它们的鸟巢能挺得住吗？没有鸟巢的鸟，此刻不会被暴雨冲走吧？还有那些在畹町的可爱的猴子们，在户育乡的老水牛，我一直没能去看，去亲近，它们此刻该是怎样一种情形？雨是万物所需要的，在这个小城市，还有没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在雨中，现在该是怎样的情形？在无数人享受男欢女爱的雨夜，又有多少居民，在漏雨的房屋里唉声叹气？我在北方与南方，曾以一个技术员的责任，也以一个管理者的岗位，感受雨儿对工作的影响。而在瑞丽，雨儿在催生万物复苏的同时，给一个城市带来几多灾难？

在这样的夜里，我思考着自己在瑞丽的过往。那位送茶我喝的兄弟，他本是小本生意，我竟然接受了人家的两包茶，这让我局促不安，在雨声的掩护下，我深感惭愧地坚持微信付钱给他，那一刻，我的心才稍微安慰起来；那位来市委大院送馒头给我吃的市民，我真诚感谢您！但您的情谊我该怎样报答？雨对大地的情谊，大地报之万物的生机；而我对民众报之以什么？我应该成长为怎样的一个果实，才对得起这彻夜的雨和雨后的阳光啊！而我在瑞丽，不知不觉就在听风见雨的时光里老了，鬓角的白发执着而醒目，如雨后的野草般疯长。

雨，瑞丽的一夜疯下，我彻夜难眠，但白天并没有给我阳光，我只好继续坐在屋子里，一边看书，一边听雨。雨大概都厌烦了我的这种姿势吧，好歹有好听的《祝酒歌》，驱赶这份寂静，这份潮湿，让心底不至于太冷。

（2018年5月6日星期日于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