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1904年1月1日-1958年3月9日),男,原名承麟,满族索绰罗氏,满洲正黄旗人。北京人,后改为汉姓程,初名程菊侬,后改艳秋,字玉霜。1932年起更名砚秋,改字御霜。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著名京剧旦角,著名京剧艺术大师,著名京剧演员,四大名旦之一,程派艺术的创始人。 此文摘自《菊坛旧闻录》,作者为著名京剧评论家丁秉鐩。丁秉鐩为京剧爱好者留下《国剧名伶轶事》、《孟小冬与言高谭马》、《青衣花脸小丑》等三部作品(《菊坛旧闻录》即是三书合集,曾由中国戏剧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得以再现孟小冬、言菊朋、高庆奎、谭富英、马连良等生界名伶的多彩人生,由家世及学艺,由演出及评论,乃至个人的生活喜恶,均有深入叙说,将一幅幅忠实而完整的须生画像展京剧爱好者面前。 四大名旦在台底下给人的印象:梅兰芳是温厚可亲,尚小云是明快爽朗,荀慧生是大而化之,只有程砚秋是恂恂如也,状若书生。其实,他这个人城府很深,富于机谋,聪明绝顶,而坚毅过人。四个人里,程出台最晚,年岁也比他们三个人小(梅长他九岁,尚、荀同年,皆长他四岁),但是按照四大名旦的排名次序,最早是梅尚程荀,逐渐是梅程尚荀,最后则梅程并称,他与梅兰芳瑜亮一时,分庭抗礼了。程出台最晚,年岁也比他们小,同时,他的天赋条件也比他们三个人差,而能在菊坛上突飞猛进,自成一家,这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一、家世与师承 程砚秋(原名程艳秋)是满洲正黄旗人,煦斋相国的五世孙。到他父亲,还世袭了旗营将军职位,可以说是贵族子弟出身。鼎革以后,家道中落,父亲贫病而亡,母亲作女红来维持家计。程砚秋是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七日出生,岁次癸卯,肖兔。民国三年,他十二岁了,不忍使母亲独撑家计,就矢志学戏, 希望不久可以逐渐有收入,把养家的担子挑起来。那时候荣蝶仙很红。就“写” 给荣蝶仙作“手把徒弟”了。 所谓“手把徒弟”,就是学生学戏时,不付给老师束修(学费),同时为了学生唱戏,师傅还要花点钱,像置头面、做彩鞋等等(行头可以穿官中的)。事先要“写”一张“关书”(就是契约),假定是七年吧,前五年以内,如果学生能唱戏赚钱了,收入全归师傅,后二年算“效力”,唱戏收入,师生拆帐,四六、对分不等。七年出师以后,师生感情好的,老师仍时常教诲,徒弟也时常孝敬,但这是基于人情,没有契约关系了,师生师生感情不好的呢,就从此有如路人了。 在学生方面来说,除了衣食自理以外(科班学戏,食宿也由社方供应,但七年才算满师,私人 学戏,就衣食自理,五年就可满师了),等于是“国剧公费生”,自然乐于学习。在师傅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带赌博性的投资,如果徒弟有出息,能成大角,自已是名利双收(如李凌枫之于张君秋),若是自己看走了眼,徒弟难成大器,那就劳民伤财,赔了夫人又折兵啦。因此,对于学生学戏的督促和生活的管理极严(学好了戏,倒仓时保养不好,也是徒然),动辄责打,过去有所谓 “打戏”之说,就是说戏都是“打”出来的。教育用体罚,固然不当,但以前演员学的戏瓷实,倒是与现在学生不久就忘不一样。 荣蝶仙也是旗人,字春善,他是在陆华云所办的小长春班坐科,学花旦兼及刀马,功夫很好,在民初有名于时。他看程砚秋面目娟秀,资质聪慧,认为是块好材料,就倾囊以授,从此认真的 “打”起戏来。因此,程砚秋小时候挨过不少毒打,但也奠定了他日后武功坚实、身段边式的良好根基。荣蝶仙教戏,倒不囿于一切都从我学的观念,他又请陈啸云教程砚秋的青衣戏,乔蕙兰教程的昆曲戏,九阵风(阎岚秋)教程的刀马旦戏,当然花费都由他负责了。程砚秋人既聪明,又因学戏动机是养家心切,恨不得愈早赚钱才好,就努力勤学,得到这些良师的指导,进步很快。民国五年,他十四岁,这时候余叔岩正在春阳友会票社经常登台练习,约他客串了一次,一鸣惊人,大家目为神童,而且非池中物。春阳友会是北乎有名票社,极为权威,言菊朋、余叔岩都在那里练戏、学戏,其地位可知,他十四岁,这时候经名票们一宣扬,梨园界中都知道有个程砚秋了,于是民国六年起,程砚秋就开始搭班唱戏了。 民初北平有一般文人名士们,诗酒自娱,顾曲为乐,著名的有李释戡、樊樊山、罗瘿公等人。罗是广东顺德人,名惇融,字(木炎)东,号瘿公,又号瘿庵。自他发见程砚秋以后,惊为奇才,不止每天听戏,报上作赋、吟诗、为文揄扬,而且不欲他受荣蝶仙管束太严。因为尚未出师,在民国七年三月,就花银圆一千三百元,自荣处为程砚秋提前出师,而赎回自由身,并且转介各名士捧场,命程师事梅兰芳,再从王瑶卿学戏。自程砚秋进了大马神庙王瑶卿的古瑁轩以后,是他一生的 转换点,这才产生程腔,以后扶摇直上,奠定了迄今流传的程派地位。 以前的老师教戏,都是根据学生的外形、嗓音和其他条件,来指定他学哪一行,如果中途发现不尽适合,再使他改工。像俞菊笙原学武旦,因为他身材魁梧,才使他改为武生;尚小云坐科三乐班时,原名三锡,初学武生,因为他面目姣好,又有小嗓,才使他改学青衣,更名小云。程砚秋年轻时身材苗条(以后才发福的),倒是合乎唱旦角条件,但是嗓音的天赋却太差了。初晚清时不论生旦,嗓音要高、宽、亮才算合格,上台有一定调门,不够正工调的嗓门不要上去,改低调门,用私房胡琴,都是民初以后,盛行明星制的发展。砚秋的嗓音狭窄,有如童子,内行称为“鬼音”,按梨园惯例,是没有资格吃戏饭的,他刚学戏,以及出台的早期, 都是唱大路老腔,虽有“鬼音”,观众以童子目之,不以为怪嗓音狭窄。 王瑶卿这个人,头脑极新,是位戏剧革命家,他的唱工,嗓音不太理想,却会研究新腔,念白清楚,咬字准确,京白尤称拿手,做派细腻、传神,比一般抱着肚子傻唱,面无表情的老式青衣, 不知强胜多少倍。所以谭鑫培晚年旦角用他,杨小楼也愿意借重,他们二人的《长坂坡》,赵云劝糜夫人上马一场,堪称双绝。王瑶卿虽会花旦、刀马戏,却没有跷功(因为他是青衣出身),但以前刀马旦与花旦,却一定要踩跷的。他在中年不幸嗓音塌中,并兼演刀马、花旦扩充戏路。因此,对《拾玉镯》、《花田错》、《辛安驿》那些卖弄跷功,非踩跷不可的戏,他都避免不唱,此外的戏,他都一律以彩鞋或薄底靴(如《能仁寺》的十三妹)代之了,而把这种冶青衣、花旦、刀马于一炉的演法,起名曰“花衫”。从此旦角的戏路大开,首先追随他的是梅兰芳,以后便天下景从了。除了小翠花演《游龙戏凤》与《贵妃醉酒》还踩跷以外,花旦演这两出也全是大脚片儿了。 程砚秋拜在王瑶卿名下的时候,已经快二十岁了,也过了仓地了。王瑶卿一看,凭他的嗓子,如果还按老腔唱下去,长成大人以后,观众便不会原谅他的童子音,而目为鬼音,就快没饭吃了。于是他自出机杼,凑合程的嗓子,编了些若断若续、藕断丝连、走偏锋的险腔,以纤巧、婉转取胜,没想到台底下听腻老腔老调了,对这种新颖的腔调,好奇,欣赏而喜爱,于是一炮而红,观众趋之若鹜。王瑶卿自然得意,就继续为程编谱新腔,而且对程的嗓子创了个新名词,称为“刚半音,”于是程腔从此奠定基础,以后竟风行南北,连嗓音原来很好的演员,都憋着嗓子唱程腔了。所以王瑶卿可以算是程砚秋的大恩人,没有王的创造新腔,程砚秋是不可能大红而成名的。 二、从搭班到挑班 民国六年,程砚秋十五岁起,便开始搭班唱戏了。他搭的班很杂,戏码也忽前忽后,有时候在后头陪老生唱,有时候在前场自己单演一出。配老生演的戏码有《朱砂痣》、《辕门斩子》;与老生合演的戏有《战蒲关》、《武家坡》;单挑的戏有《金山寺》、《宇宙锋》、《女起解》、《祭江》等。 这个时候,他还是一面学一面唱,民国七年起,除了前述那些戏以外,又唱了《祭塔》、《彩楼配》,台底下对他的《彩楼配》很喜欢,他就常贴,自认为很拿手。又学会了《三击掌》(以前这出戏是生旦并重的,余叔岩、梅兰芳已在大轴演出这个时候,他还是一面学一面唱,后来演变成为程派旦角主戏,王允变成里子老生了)、《芦花河》。这一年虽然还搭散班,却熬上在大轴陪王又宸演《武家坡》,在大义务戏的《雁门关》里也能插上一脚。这场戏目可以一记,因为是四大名旦(那时还没有这个称号呢)初次同台的一场,时在民国七年十月二十四日,第一舞台演出。头两出是昆曲戏(一)侯益隆《棋盘会》;(二)韩世昌、白玉田《刺梁藏舟》;(三)尚小云、白牡丹(即荀慧生)《虹霓关》(四)余叔岩《阳平关》;(五)陈德霖(萧太后)、龚云甫(余太君)、王瑶卿(青莲公主)、贾璧云(碧莲公主)、王蕙芳(孟金榜)、程砚秋(蔡秀英)的《雁门关》;(六)刘鸿升、吴彩霞《朱砂痣》;(七)老乡亲(孙菊仙)《失街亭》;(八)梅兰芳、王凤卿《武家坡》;(九)杨小楼《水帘洞》。程砚秋那年才十六岁,与各位前辈能并列一台,也可以自豪了。 民国八年,程砚秋搭进梅兰芳、余叔岩合作的喜群社,虽然还是为梅兰芳作配角,如《天河配》里配个仙女什么的,但在资格上已经更上一层楼了。这一年他把从乔蕙兰所学的昆曲戏开始露演,第一次贴的《琴挑》,还是在义务戏里,虽在梅、余前场演出,却颇博观众注意。民国九年仍搭梅的喜群社,梅的新戏《上元夫人》,他配饰许飞琼。但在义务戏里却颇露头角,与谭小培合演《回笼鸽》,码列中轴。陪老乡亲(孙菊仙)唱《朱砂痣》,码列大轴。昆曲戏又露了《尼姑思凡》。 民国十年程砚秋十九岁,这一年又搭进高庆奎的庆兴社和时慧宝的裕群社,比以前增加的戏目有《能仁寺》、《贵妃醉酒》、《樊江关》、《御碑亭》。像《汾河湾》、《打渔杀家》、《奇双会》,都与高庆奎合作在大轴演出,在观众与内行的眼里,份量比以前加重了。这一年初次出门跑码头,到了一次上海,打炮戏《女起解》,一炮而红。后杭州、广州都有人来约,就陆续往外开码头了。 民国十一年,除了仍搭高庆奎的庆兴社以外,又参加了俞振庭所办的双庆社,与余叔岩同台。这一年新贴的戏码有《弓砚缘》、《六月雪》带法场、《玉堂春》,昆曲戏露了《春香闹学》、《游园惊梦》,而从这一年起,也开始编排新戏了。十月又去了一次上海,十二月才回来,载誉而归。 民国十二年,与王又宸合组和声社,王挂头脾,程挂二牌,遇见《汾河湾》、《武家坡》这种对儿戏,则两人合作在大轴演出。这一年老戏排了全本《儿女英雄传》,新戏编排了好几本,已经走向挑班的趋势了。九月又去了一次上海,年底回平。 十三年,程砚秋分在和声社与鸣盛社挑头牌,俨然独当一面了。这一年仍以编排新戏为主,老戏多露了《游龙戏凤》、《法门寺》、《宝莲灯》、《探母回令》等。这一年六月有两场大义务戏,头一天大轴杨小楼、田桂凤、余叔岩的《战宛城》,压轴尚小云新戏《秦良玉》,倒第三程砚秋、龚云甫的《六月雪》。第二天大轴杨小楼、余叔岩、郝寿臣的《定军山》、《阳平关》,压轴程砚秋新戏《玉狮坠》,倒第三尚小云、王又宸的《御碑亭》。按照这种安排法,在梨园界已经认为程砚秋与尚小云是并驾齐驱了,这时程砚秋才二十二岁。 民国十四年上半年,程砚秋还搭鸣盛社,春天又去了一次上海。回北平后,觉得羽冀已丰,实力充足,就自己挑班了,八月二十日起打炮演出《宝莲灯》,班名鸣和社,由梁华亭管事。先在华乐戏院常川演出,民国十九年改进中和戏院为常川演出场地。二十一年一月到欧洲考察戏剧,二十二年夏天才回来,还继续在中和演出戏院常川演出。二十六年新新戏院落成,改到新新演出。年底改组戏班,易名秋声社,由吴富琴管事,以迄三十七年。 挑班之初,在十五年以前,还排些王瑶卿所授的《棋盘山》、《乾坤福寿镜》之类的本戏,以后就竞排新戏,和精选拿手的老戏相间演出了。现在把他挑班的阵容,依次列举,简介如下: 老生:贯大元、郭仲衡、言菊朋、王少楼、谭富英、谭小培。 贯大元是老前辈须生翘楚,他与余叔岩二人同时学谭,颇为友好,且交换心得。可惜身材矮了一些,扮相不大挺拔。 郭仲衡原在协和医院工作,是京友下海,身材魁梧,面如冠玉,扮王帽戏很有气派,逝世稍早。 言菊朋只帮了程砚秋一两次,程对他那怪作风就不敢领教了。 王少楼是早期余派老生,除了受业于陈秀华、张春彦以外,陈鸿寿(余叔岩的调嗓琴师)且为他说戏、操琴。他红的时候,李少春、杨宝森还没露头角呢,他加入程班很早,从民国十九年五月起,一直为程挎刀十几年,程与他也合作无间,两个人在台上默契很深。 谭富英是在王少楼偶尔出外时,补王的缺,而他有戏时,由谭小培瓜代。 里子老生:李洪春、张春彦、李洪福、鲍吉祥、贯盛习。 李洪春、洪福弟兄,是三麻子(王鸿寿)的徒弟,原名小洪春、小洪福。由王把他们自上海带到北平,就留下来不南下了。李洪春戏路很宽,曾傍高庆奎很久,后来就以关戏出名,成为北方关戏泰斗了。李洪福傍马连良很久。 鲍吉祥、张春彦都是名里子,火候儿深,在台上衬托主角得体,而不抢镜头,并且是名教师,北方名老生差不多都从鲍二人问艺。 贯盛习嗓子很好,只宜里子教师,后来改为正工,却觉得气度不够了。 武生:周瑞安、沈三玉、钟鸣歧。 周瑞安是北方仅逊于杨小楼的资深武生,民初时曾挂头牌,梅、程都在他前场唱过。程一组班就约他合作,直到二十六年底改成秋声社时,钟鸣歧与程的侄女结婚,就把武生换了侄女女婿,一来提拔亲戚,二来也省开支(周比钟的戏份儿大)。沈三玉是三乐科班出身,又拜过尚和玉,武功坚实,他只一度代周在鸣和社演短期(因周出外),后来不常上台,在北平戏曲学校教戏。 小生:王又荃、金仲仁、姜妙香、程继仙、俞振飞、顾珏荪。 王又荃是老扮大的小生,缺点是脸上没戏,而且这个人没有道义。过去名角各有私房本戏,把剧本视为秘件,除了基本配角和管事的少数几个人有一份总讲外,其余配角都只能拿到“单片儿” (即个人的戏词儿),演出时,既无幻灯字幕,还没有发明录音机,也不虞外泄。有个坤伶新艳秋(本名王玉华),一心想学程,打算拜程,程不肯收,她只好私淑而已。像《贺后骂殿》、《三击掌》这些老戏,不需剧本,只按程腔唱就可以了,若是唱程派新戏,没有本子可不成啊,艳秋忽出奇兵,重金买通王又荃,在民国十八年底把程的新戏剧本得到一大批。那时她搭杨小楼的永胜社,十九年三月一日,新艳秋的《鸳鸯冢》出笼了,而且由王又荃为配。程砚秋这才发现王又荃叛变,怒不可遏,一气就把他给辞退了,这件事当年是梨园重大事件,而起祸根由就是王又荃。 王又荃离开以后,程便相继约姜妙香、程继仙二人担任小生,金仲仁是在程、姜出外时期,偶尔打短而已。民国二十三年程赴上海演出,把俞振飞约来并介绍他拜程继仙为师,学皮黄戏。俞是江南昆曲名家俞粟庐先生哲嗣,昆曲造诣,炉火纯青,他的《拾画叫画》,令人叹为观止,与程合作《琴挑》,也是珠联壁和,《奇双会》的赵宠,更是一绝。只因他是南方人,京白并非拿手,像《得意缘》的卢昆杰(教镖一场)与狄云鸾两人闲磕牙,有许多京白,有两句是“狮子大张嘴,张嘴大狮子”,俞振飞怕这“狮子”两字,一团一尖他念不好,他会藏拙,而且聪明,就改念“老虎 大张嘴,张嘴大老虎”,顾曲内行也只莞尔一笑,原谅他改词儿的动机,一班外行观众,就更听不出来了。 顾珏荪是上海票友,原工青衣,后改小生,也是程在俞振飞离开后,约他北上的,在二十九年秋加入秋声社,没演多久,戏少,玩艺儿也软,就唱不下去了。 二旦:吴富琴、王瑶卿、荣蝶仙、芙蓉草、计砚芬(小桂花)、魏莲芳。 吴富琴是富连成社出身的青衣,出科以后就傍上程砚秋了,他们两人私交很好,始终合作无间。吴除了在台上给程配二旦以外,还在班中管事,是给程“抱本子”的。是挑班大角,都有一位对他的新老各戏非常熟悉的人,替主角与其他配角对地方、排戏,并且掌管私房戏的剧本,所以称为“抱本子”的。梅兰芳是由姚玉芙“抱本子”;尚小云用高富远,后来改任志秋(尚的女婿); 荀慧生用何佩华;马连良用马四立;谭富英没有新戏,就没有“抱本子“”的了,不过他用宋继亭管事,替他与别人对戏。 王瑶卿、荣蝶仙是程的先后老师,他都短期借重过他们。芙蓉草本名赵桐珊,是三乐科班出身,与尚小云、荀慧生同学,戏路宏广,多才多艺,后来在上海大红,作了黄金、中国戏院的长期班底,收徒弟不少,有“南方通天教主”的雅誉(北方“通天教主”是王瑶卿)。计砚芬花旦戏很好,魏莲芳是梅兰芳弟子,两个人搭程班都不太久名。 老旦:李多奎、文亮臣。 李多奎是龚云甫弟子,长于唱,脸上没戏。文亮臣则长于做戏。 武旦:九阵风、朱桂芳。 此二人都是武旦翘楚,程班都是短期用他们,并非经常有武旦戏。 花脸:侯喜瑞、董俊蜂、蒋少奎、马连昆、郝寿臣、范宝亭、李春恒、苏连汉、刘砚亭、钟喜久。 程的配戏花脸始终用侯喜瑞,合作多年,得心应手。郝寿臣只唱了两期,不合适而不续了。其余各花脸都是在前场单唱,或与老生配戏。 丑:慈瑞泉、曹二庚、李四广、慈少泉。 程班的丑角始终硬整,新戏用丑众多时,就可应付裕如啦。慈瑞泉在诸人中资格最老,他年轻时与谭鑫培都配过戏,婆子戏好,就是略嫌贫俗。李四广是他徒弟,慈少泉是他儿子。曹二庚是名昆曲家曹心泉的哲嗣,他的口齿清楚,以冷隽取胜,就搭程班一家,是他私房傍角的。 开口跳:王长林、傅小山。 程班的开口跳,也与武旦相同,为时甚暂。刚挑班时用过王长林,他是老伶工了,叶盛章仅从他学了几出戏就足够吃的了,王的渊博可知。傅小山是资格仅逊于王长林的开口跳,不仅武功好,口齿极为清楚,傍杨小楼多年,在程班只是短期。 程的鼓老始终是白登云,琴师前期穆铁芬,后期周长华。 三、程派新戏 自从梅兰芳民初自上海载誉而归,受了当地编新戏的冲击,而开始编排新戏,可以说为演员在扩充剧目、发挥所长上,打开一条道路,这是梅兰芳在国剧改革创新方面的一大贡献。自他于民国四年春天开始演《孽海波澜》新戏以后,风行景从,一般国剧演员都开始编排新戏了。 紧接梅兰芳开始排新戏的人,却倒不是旦角,而是国剧宗师武生杨小楼,他在民国七年春排出了新戏《楚汉争》(即《霸王别姬》的前身),接着马连良在民国八年新戏《白蟒台》出笼,郝寿臣在民国九年新戏《打曹豹》问世,高庆奎在民国十年冬天,推出了新戏《乐毅伐齐》。以上四人,除杨小楼与高庆奎是以挑班挂头牌的身份排新戏,而马连良与郝寿臣两个人,在民国八九年他们还在搭班阶段呢,就开始编排新戏了,就可见他们两位的头脑新颖啦,以后成功自非偶然。 在杨、马、郝、高四位武生、老生、花脸开始排新戏以后,其他旦角的新戏才开始风起云涌,陆续出现。以四大名旦的其他三人而论,尚小云的第一出新戏《风筝误》在民国十年冬问世,程砚秋的第一出新戏《龙马姻缘》在民国十一年春天出现,荀慧生的第一出新戏全本《玉堂春》,到民国十五年冬才排出来,他居最后。如果连其他几位名旦算在一起,朱琴心的《陈圆圆》在民国十二年冬初演,徐碧云的《薛琼英》在民国十四年夏初演,小翠花的《貂婵》在民国十五年春初演,荀慧生算是在名旦里排行第七位才开始编排新戏的,由此也可知,后来的能有“四大名旦”称号,的确是南北新闻界硬把荀慧生架上去的,不过论个人剧艺来讲,他确高于徐碧云,与朱琴心、小翠花相较却是各有千秋了。 截至民国三十七年冬,程砚秋一共排了二十七出新戏,其中三出是由老戏增益首尾改编的,二十四出是另起炉灶,创意新编的,按编排出现的次序,大致如下: 1. 《龙马姻缘》,又名《南安关》,剧情不详,只知程砚秋饰龙珠,王又荃饰马骏,这就是剧名的由来,一定是龙马两人联姻的故事了。此外角色有荣蝶仙饰龙凤,马连昆饰萧敬,张文斌(名丑)饰何为仁。民国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在华乐园白天首演,码列压轴,那时候他还在搭高庆奎的庆兴社排二牌,大轴是高庆奎、郝寿臣、董俊峰的《失街亭》。 2. 《梨花记》,民国十一年七月二日在华乐园白天首演,仍是搭庆兴社时出品,码列大轴,高庆奎也参加演出,剧情不详。 3. 《红拂传》,民国十二年三月十日在华乐园白天首演。这时候他与王又宸合组和声社,王唱大轴的时候多,这一天大轴王又宸《双狮图》,压轴李春来《武文华》,程的新戏《红拂传》码列倒第三,他饰红拂,郭仲衡的李靖,侯喜瑞的虬髯公年。剧情是唐初风尘三侠故事,取材于唐人杜光庭的《虬髯客传》。这是程的代表作之一。 4. 《花舫缘》,民国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在华乐园白天首演,也是和声社时代出品,大轴王又宸、董俊峰《托兆碰碑》。《花舫缘》在压轴,有王又荃配演,剧情不详,当不外才子佳人故事。 5. 《花筵赚》,又名《玉镜台》,是根据明范香令的《花筵赚》传奇改编,演叙晋朝温硚追求其姑之女(表妹)一段曲折故事,民国十二年六月九日在华乐园白天首演,和声社时代,码列压轴,由王又荃饰温硚。 6. 《鸳鸯冢》,取材于清人《蝶归梁》传奇,剧情略为谢招郎居太原西村,偶往东村访姊夫杨四郎,寄寓在王道平家里,与王妹五姐两相爱慕,私订婚约。招郎回家,不敢告其母,五姐以其失约成病,五姐有嫂,邀张道士代为作书邀招郎。谢母见书责子,并禁之于楼上。招郎乘夜缒楼赴约,与五姐互诉苦情,五姐一恸而绝,招郎触墙殉之,张道士巧为谋合葬。这出戏悲凄哀艳,很合程的戏路,唱工有四平调、二黄慢板和反二黄慢板等。他饰王五姐,王又荃饰谢招郎。初演于民国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华乐园和声社白天戏。这出戏传下来了,现在台湾大鹏的张安平,唱得很不错,系章遏云所授。 7. 《风流棒》,是书生荆瑞草追求谢布政之女林凤和石总兵内侄女李珠英的故事,剧情曲折,错综而冗长,不必赘述。最后荆生与谢、李二人同时成亲,入洞房时,二女皆命婢女以棒责之,因此剧名《风流棒》。这出戏十二年八月十八日在华乐园白天首演,这时程砚秋已是在和声社唱大轴了,他饰李珠英。 请注意,以上从《红拂传》到《风流棒》这五出新戏,都是在民国十二年这一年以内编排出来的,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其少年有为、力争上游的精神,可见一斑。 8. 《孔雀屏》,故事见《唐书·窦后传》,隋窦毅女有奇相,见识不凡,因画二孔雀于屏间,请婚者试射,阴约中目则许之。高祖射,各中一目,遂归高祖。这是唐高祖李渊娶得窦太真的故事,现在我们说某人被选为佳婿,用“雀屏中选”四个字,就是这个典故。《孔雀屏》是民国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在和声社三庆园日戏首演,码列大轴,这个本子也传下来了,好像复兴剧校在几年前演过。 9. 《赚文娟》,这是宋苏东坡之妹小妹,撮合其夫秦少游,与名妓文娟结合的一段故事,剧情很轻松有趣,程砚秋饰苏小妹,剧中有一段反串小生,冒称其夫秦少游,与文娟见面的穿插,王又荃饰秦少游,吴富琴饰文娟,首演于民国十三年四月五日,三庆园和声社日戏,码列大轴,这个本子也传下来了,复兴剧校也演过。 10.《金锁记》,这是程砚秋把老戏重排,增益首尾,所编的第一出新戏。这出戏的故事来源,大家都知道是源自元代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和明代叶宪祖的《金锁记》传奇,国剧剧本只有“探监”和“法场两折,原是青衣老戏。只演“探监”,可以在中场演出,如果带“法场”,就够大轴份量了。梅兰芳、尚小云早年都常唱《六月雪》带法场,自从程砚秋把《六月雪》改编成《金锁记》以后,梅、尚就避免不动,《六月雪》成了程派戏了。 程本《金锁记》是从蔡昌宗(窦娥之夫)上京赶考起,佣妇张氏的儿子张驴儿跟随前往,半途 把昌宗推入淮河,回家假说昌宗落水而死(事实上昌宗遇救未死,张驴儿不知)。蔡母悲痛成病,想吃羊肚汤,张驴儿在汤内暗放毒药来谋害蔡母,不想误被他母亲张氏吃下,立即身亡。驴儿乘机讹诈,要强占窦娥。告到官府,县官不察驴儿之诬告,刑加蔡母求供,窦娥不忍婆婆受苦,挺身含冤屈供,被判斩刑。行刑正值六月,忽然天降大雪,会海瑞巡按至此,知有冤狱,即令停刑。经复审,案情大白,张驴儿凌迟处死。此时蔡昌宗状元及第回来,合家团聚。此剧在民国十三年四月十三日首演,是三庆园和声社的日戏。 《金锁记》是程砚秋新戏的成功作品之一,风行南北,旦角不论是唱《六月雪》,或全部《金锁记》,莫不以程的演法为典范。因为蔡昌宗是以金锁为聘迎娶窦娥,所以剧名《金锁记》。坤伶杜丽云演时,贴全部《羊肚汤》,标奇立异,不如原名雅驯。程此剧中本人的优点,容后文谈他剧艺时详述,他这一出戏的常演常满,使人屡听不厌,和阵容坚强也很有关系。除他饰窦娥外,历任小生王又荃、姜妙香、俞振飞等都饰过蔡昌宗本人。文亮臣的蔡母,海瑞以前是郭仲衡,后来是哈宝山。整齐是四个小花脸所扮的角色,李四广的张妈妈,曹二庚的张驴儿,慈瑞泉的禁婆,慈少泉的山阳县知县,四个人全是一流上选人物,别的班绝没有这么硬整。因为戏要集体演出,大家好,这一台戏才好,程砚秋深体此旨,所以他网罗这四位名丑作他长期班底。配角差了,光杆牡丹如何好,也号召不起来。 11.《玉狮坠》,又名《小天台》。也是才子佳人故事。民国十三年五月三日,三庆园和声社日戏首演。 12.《青霜剑》。此剧取材于《石点头》小说的“侯官县烈女殉夫”。演述宋代秀才董昌妻子申雪贞,被豪绅方世一所觊觎。方假意与董昌结交,又暗中买通大盗“攀倒天”诬陷董昌入狱。县官不察,竟将董昌处斩。方世一又使媒婆劝说雪贞改嫁,雪贞看破奸谋,假意应允,将孤儿托交表姊,暗携家传青霜剑,含悲出嫁,在洞房中用酒灌醉方世一,连同媒婆一并杀死,割了仇人头颅,到董昌坟前哭祭,毅然自刎以殉。这出戏剧幅不大,但是唱、做、身上都有独到之处,民国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三庆园和声社日戏首演。目前在台湾,《青霜剑》也是大家所熟知而偶见的一出程派戏。 以上这十二出新戏都是罗瘿公为程所编。而罗在为程编完《青霜剑》以后,就病故了。 13.《碧玉簪》。剧情演叙秀才赵启贤,幼失怙,稍长,即知上进。吏部尚书张瑞华,致仕归里,爱赵英俊,以女玉贞许之。吏部内侄陆少庄,曾求婚被拒,闻字赵,大恚。遂约顾媒婆,设计以陷害玉贞,顾因向玉贞假得碧玉簪一支,并伪造玉贞致陆之情书一函。乘玉贞嫁,暗置于新房。赵见玉簪与书函,疑玉贞与陆私,遂恶之。幸经婢女小蕙之侦察,及乃姑乃父之调处,其事始大白。未几,赵入京应试,及第而归。携封诰赠玉贞,玉贞不受。后由母氏之劝慰,意始稍转。并向赵荐小蕙为侧室,盖所以言报也。 这出戏的剧情来源,倒不是来自什么小说笔记、杂剧传奇,而是从地方剧绍兴戏的《三盖衣》 吸收来的,自然场子编得紧凑,词句也趋雅驯了。程砚秋饰张玉贞,剧中婢女小蕙是药中甘草,戏胆人物,由芙蓉草饰演,那种活泼、自然,已入化境,不作第二人想。 章遏云来台后,在大鹏演《碧玉簪》时,由钮方雨饰小蕙,因为表演出色,从此就声誉鹊起,而开始走红,就可见这个角色的关键性了。 李翰祥来台创立国联影业公司后,根据越剧《三盖衣》和国剧《碧玉簪》,拍了一部黄梅调影片《状元及第》,由江青与钮方雨(反串小生)合演,从此,《碧玉簪》就更脍炙人口,在台湾成了热门程派戏了。这出戏程砚秋在民国十三年十二月十四日,三庆园日戏首演,那时他在鸣盛社挂头牌了。 以上从《孔雀屏》到《碧玉簪》,是程在民国十三年一年里,所编排的六出新戏。 14.《聂隐娘》。这是一出侠情戏,在民国十四年四月十八日,三庆园鸣盛社白天戏首演。 15.《文姬归汉》。剧情演叙汉兴平中,李榷郭汜与杨奉等,挟势倡乱。时南匈奴王遣左贤王及白波帅,乘乱进兵,深入汉地河内,卒为李榷等所败。唯蔡邕之女文姬,闻乱出奔,为匈奴所掳,献之于左贤王,王纳之。在匈奴之地十二年,生二子。蔡邕与曹操有旧,操悯其无嗣,令周近持金璧使南匈奴,赎文姬归国,俾承蔡祀。 这是见诸史实的一段故事,曹操这位大白脸,在每一出戏里他都做坏事,唯有在这出戏里,他做了平生唯一的一次好事,救助故人之女自异邦回国。《文姬归汉》是程砚秋早期三大名剧之一(其余两出为《红拂传》与《梅妃》),剧中唱工极为繁重,还有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拍》原词,文学气氛颇为浓厚。此剧在民国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华乐园日场戏首演,这时他已经自己组班当老板了。《文姬归汉》传了下来,在台湾以张安平唱得不错。 16.《沈云英》。沈云英是明末道州守备沈将军至绪之女,张献忠攻道州,将军阵亡,时云英年十七岁,昭告州人,愿与张决胜负,众皆响应。遂出击解道州围,云英获父尸,州人咸缟素来助丧。郡守奏闻于上,诏赠将军副总兵,而以云英为游击将军,继守道州。 这是一出文武兼备的戏,文有祭灵时反二黄的唱,武有扎靠开打。民国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鸣和社在华乐园白天首演。 17.《斟情记》。民国十六年一月十五日在华乐园白天戏鸣和社首演,剧情不详。 18.《朱痕记》。剧情演叙唐代西凉节度使黄龙造反,朱春登代叔从军。春登婶母宋氏,谋占长房的家产。内侄宋成谋占春登的妻子赵锦棠,假意伴送春登从军,中途暗下毒手,不料被李仁所救,二人前往投军。宋成回来,假说春登军前战死,朱婶逼赵锦棠改嫁宋成,锦棠不从,备受折磨。朱婶又将锦棠婆媳赶到山里牧羊,要婆媳二人冻饿而死。春登阵前立功,封侯回来,杀死宋成,问及其母及妻子,朱婶假说已死。春登痛不欲生,至坟茔祭奠,并舍饭七天。适锦棠婆媳前来讨饭,因饭时已过,求得春登食余一碗残饭,朱母误将饭碗打碎,惊动朱春登,唤进席棚问话,因得夫妻相认,母子团圆欲生。 原来有出梆子老戏,只演“舍饭”、“团圆”两折,剧名《牧羊圈》,后来翻成皮黄剧本,也是只演这两场。《朱痕记》是程砚秋把老戏增益首尾所编的第二出新戏,也很成功。在这出戏里,侯喜瑞的李仁是戏胆,四个小花脸的角色也派得恰当。李四广饰朱婶,曹二庚饰宋成,慈瑞泉、少泉父子饰两位衙役,最后席棚讨饭一场,极为精采里。这出戏也传下来了,台湾各剧团常演。《朱痕记》是在民国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华乐园鸣和社日戏首演。 19.《梅妃》》。此剧取材于唐人小说《江采苹传》。唐明皇李隆基选色征歌,高力士在江南访来江仲逊的女儿江采苹,深受宠爱,封为贵妃,因她喜爱梅花,赐号梅妃,并特为她建造了一座梅亭。但不久又得了杨玉环,厌旧喜新,梅妃独居后宫,回忆当年得宠,不胜幽怨,顾影徘徊,赋诗寄意。但李隆基惑于杨妃终不再加理睬。安禄山反,李隆基仓皇入川,梅妃死于乱兵之中惑。郭子仪戡平安史之乱,隆基重回宫中,偶至梅亭游玩,忆及梅妃,感伤中朦胧睡去,依稀见梅妃前来,诉说离情,醒来一梦,无限惆怅。这出戏在民国十七年九月二十日,华乐园鸣和社夜戏首演。 《梅妃》的唱工繁重,歌舞并陈,是程的精心之作,他极为珍视,一年只一演,多在年底封箱时期,当然必定上座满堂的。 谈到这出戏,不妨谈谈四大名旦之间对于排新戏的勾心斗角。梅兰芳是排新戏先进,尚、程、荀三人最早是追随,后来就有竞争的含义了。梅兰芳在民国七年排了一出《红线盗盒》。程砚秋就追踪也找一位名字与红有关的古时奇女子排一出戏,于是在十二年春排出了《红拂传》。尚小云也不示弱,在十二年冬推出了《青门盗(红)绡》,有时也贴《红绡》。后来不唱这出戏了,就把本子给了富连成,使李世芳排演,改名《昆仑剑侠传》。荀慧生排新戏,前文已经谈过,在梅、尚、程、朱、徐、于(连泉)之后了,所以他的《红娘》出现得最晚。总算四大名旦各有一出以红字为名的奇女子本戏。 尚、荀两人,与梅只是暗斗,而且自知声势、造诣,一切不如梅,只是遥遥追赶罢了。唯有程砚秋雄心万丈,与梅由暗斗趋向明争,而且走上分庭抗礼、互不相让的阶段。 梅兰芳从民国十四年到十六年,陆续排了头二三四本《太真外传》,这是以杨玉环为主的戏了。在二本《太真外传》里,虽然也有“搜屣拈钗”的关目(就是杨贵妃侦知唐明皇偶与梅妃在一起,拈酸前往搜查的情节),但是梅妃不见明场。程砚秋心机很重,认为梅兰芳你把杨贵妃的故事演了,好,我演梅妃,以江采苹为主,把杨玉环贬为配角。所以他排《梅妃》动机,是针对《太真外传》而出发的,戏中也有“搜履拈钗”关目,杨玉环上明场。但有意思的是,据历史记载,杨玉环体态丰盈,“环肥」是有名的,江采苹却是苗条的骨感美人。但是在《梅妃》剧中,程砚秋的江采苹,体态丰盈,而芙蓉草的杨玉环,骨瘦如柴,在外型上与真人正正相反,就不免使人哑然失笑了。 20.《柳迎春》。这是程砚秋把老戏重排所编的第三出新戏。《汾河湾》原是老戏,《柳迎春》是根据《薛仁贵征东》演义的情节,从薛仁贵微时,在柳家佣工看守木料起,颇博柳小姐迎春青睐。迎春冬日赏雪,发现仁贵衣薄寒冷,暗中赠衣御寒,误将红色宝衣掷下。翌日仁贵披衣扫雪,被柳员外发现,疑女不贞,严命自尽。经母嫂呵护,夜间由乳娘偕迎春逃走,在古庙中巧遇仁贵(他也被柳家逐出了),由乳娘撮合,二人成婚,居住寒窑。仁贵经友周青相助,前去投军,征伐高丽,屡建奇功,封为平辽王,回窑探视妻子,就接上《汾河湾》了。 《柳迎春》前段的唱工,赏雪一场,程有一段西皮原板,一段流水,离家别母时有段流水。在古庙与仁贵相会,请乳娘细问仁贵身世,有段南梆子,则是套自《春秋配》的捡柴了。此外还有几段摇板,唱工不少。《汾河湾》结束时,与一般演法不同,加一段走圆场的流水,再由薛仁贵拉下。 《汾河湾》这出老戏,梅、尚、程都常唱。圆闹窑一场,不论夫妻之间是真吵或假闹,柳迎春究竟是大家之女,要保留一点身份的,尚小云演来,就嫌稍微撒泼过火了,而以梅、程演得熨贴入戏。梅且以此剧扬名美国,译剧名为《一只鞋的故事》,颇得美国人士欣赏。程砚秋排《柳迎春》呢,动机也在与梅对抗,你演一折,好,我就排全部的,不等梅兰芳自美回国,就推出来了。 此剧是在民国十九年鸣和社华乐园首演。除程自饰柳迎春外,姜妙香、王少楼分饰前后薛仁贵。这出戏传下来了,最近(1978年8月)大鹏公演,首夕于八月三日就推出《柳迎春》。前后薛仁贵由高蕙兰、哈元章担任,张安平的柳迎春,也是章遏云所授,颇为称职。 21.《荒山泪》。这是出自杜撰的一出新戏,演叙明末济源县农民高良敏,妻陈氏,子高忠,媳张慧珠,孙儿宝琏一家五口故事。因为高良敏父子,交税不足,一度入狱,赖媳张慧珠织绢卖钱,方才赎出。后来又征人丁赋税,高氏父子无力缴纳,入山采药换钱,不料惨遭虎吻,父子双亡。不久差役又来征次年之税,除将衣物抵交外,宝琏又被抓去充当民夫,陈氏思孙病重而亡。张慧珠凄然一身,仍被差役追索赋税不已,慧珠由愤而疯,奔入荒山,呼天抢地,自刎而亡。因为临死以前,最后两句唱词是:“我不如拼一死向天祈请,愿国家从此后永久和平”,所以此剧又有个别名叫《祈祷和平》。 就戏论戏,《荒山泪》是一出好戏,张慧珠唱工很多,出场是一段四平调,为公爹祝寿有段二六和流水。公爹、丈夫入山采药,一夜未归,张慧珠通宵织绢等待,有大段的西皮慢板,转二六,摇板收住,佳腔叠出。将衣物抵税时,有西皮摇板转大段快板。疯狂入山有大段二黄快三眼,此外还有许多散板、哭头等,不必赘述。在做、表上,把一个孝顺公婆、相夫教子的贞淑少妇,累遭勒索,由畏俱、忍让,而怨恨、愤怒,以至疯狂的心理过程,都刻画得层次分明,历历如绘。身段方面,则圆场、屁股座子、水袖功夫统统出笼。而在扮相上,在最后疯狂入山一场,更首创了穿“女富贵衣”。按:“富贵衣”是国剧行头(服装)之一种,在一件黑褶子上,缝上许多块颜色不同、形状不一的绸子,表示一件破衣服,已经补缀多次了,多为落魄文人所穿,如《状元谱》里的陈大官。但是这个人将来一定发迹,所以名曰“富贵衣”,在戏箱里列为行头的第一件。过去是没有“女富贵衣”的,程砚秋在《荒山泪》里穿“女富贵衣“”是创举,不过没有将来发迹的含义,只是形容剧中人的一贫如洗、衣服褴褛罢了。 这出戏是在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六日中和戏院鸣和社夜戏首演。 22.《陈丽卿》。这是根据《后水浒》所编的一出戏,在民国二十年二月二日,中和戏院鸣和社夜戏首演。 以上从《碧玉簪》到《陈丽卿》这十出新戏,是金悔庐(仲荪)为程编的,金籍隶浙江金华,也是程幕中人,后来且担任北平戏曲学校校长。 23.《春闺梦》。这出戏是根据唐诗人杜甫的《新婚别》,和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诗的意境编成的。剧情假借汉末公孙瓒和刘虞因争权位而起战争,人民惨受征戍流离之苦。壮士王恢新婚不久,被征入伍,阵前中箭而死。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忧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夫妻相见,悲喜交加。忽然战鼓喧天,乱兵杀至,眼前所见,尽是骷髅。张氏惊醒,才知都是梦境,全剧告终。 就戏论戏呢,《春闺梦》更是一出好戏了。这出戏恐怕见过的人不大多,不妨稍为详细谈一谈: 全剧分十二场。第一场:公孙瓒坐帐,花脸饰演(侯喜瑞),念引子、定场诗,表白因与刘虞交战,兵员不足,传杨威进帐,命其按户征兵,传令前往教场操练人马下。第二场:李信(丑扮,曹二庚),及妻孙氏(彩旦,李四广)各唱一句摇板上,表白征兵甚急,如何应付。正计议逃走,杨威叩门,前来征兵,记下李信名字而去。李信夫妇大哭,但亦无奈,准备启程。 第三场:四父老子弟,及侍者端酒杯上,曹襄(老生,哈宝山),妻李氏(青衣,吴富琴)携子随上。众父老为从军诸人在长亭饯行,曹襄称谢,曹子不舍父亲远离,曹襄劝慰妻儿,众人同下。 第四场:刘氏(老旦,文亮臣)偕子赵克奴(花脸,苏连汉)上,刘氏唱一句西皮散板,转三句流水,赵克奴接唱四句流水,刘氏再接唱八句流水,赵克奴再接唱四句流水,第五句叫散,圆场,赵氏接唱两句散板,圆场,母子下。李信、孙氏上,接腿儿合唱一句散板,抱头相哭,表白夫妻难舍,再各唱一句散板,二人哭下。 第五场:张氏(程砚秋)内唱一句闷帘西皮倒板,其夫王恢(俞振飞)、丫环(慈少泉)端酒杯,三人同上。张氏接唱一句原板,然后王恢、张氏各唱两句原板。王恢表白,正在新婚,忽然从军,难以割舍,张氏嘱咐保重,并命丫环看酒,为夫君饯行,唱六句散板,王恢接唱两句散板,行弦。丫环提醒,时已不早,众乡邻已在十里长亭相候了。夫妻二人再依依话别,各唱两句散板,圆场。众父老、侍者、刘氏母子、曹襄夫妻、李信夫妻迎上,众人相见,饯行饮酒吹打已毕,王恢念七句诗,张氏接念一句。李信、刘氏、赵克奴各念两句诗。曹襄接念一句,起叫头,众父老接念一句。曹襄唱一句倒板,向众父老作揖,赵克奴、王恢各唱一句散板,作揖。众父老合唱一句散板,还揖。此时众人上马,与家属辞别,王恢、张氏各唱一句散板,赵克奴(上句)、曹襄、李信(下句)合唱一句散板,众起哭头,王、曹、赵先下,孙氏唱一句散板收住,李信亦跑下。张氏、刘氏合唱一句散板,众父老劝慰孙氏,孙氏再唱一句散板下。 第六场:风入松,众兵将引刘虞上,刘虞表白,圆场,来到无定河,刘虞传令扎营,众同下。 第七场:杨威征兵已齐,操练纯熟,回营交令,杨威、兵士与中军分下。 第八场:王恢、赵克奴、曹襄、李信急急风上,各念一句诗。公孙瓒率众上,齐赴教场,上高台。探子上告军情,公孙瓒派王恢与赵克奴,曹襄与李信,分两批出兵。内擂鼓呐喊,公孙瓒唱四句西皮摇板。探子上报,赵克奴阵亡,王恢身带箭伤,众兵士扶王恢上,公孙瓒为王恢起箭,王恢痛抖,死介。公孙瓒与众士兵迎敌。 第九场:乱锤,李信跑上,表白自阵上开小差,不如溜走回家。下。 第十场:杨威过场,表白公孙瓒兵败被围,再次征兵了。 第十一场:李信上唱两句摇板,叩门。孙氏上唱两句摇板,开门。夫妻见面,喜不自胜,各念一句对,下。 第十二场:未一场,也是全剧高潮了。场上先布好家庭厅堂影片,张氏上念四句诗。表白,丈夫从军,年余未归,沓无音信,不免到左右邻家探问。出门先到赵家探问,圆场,唱两句西皮原板。行弦,叫门,刘氏上唱两句原板,二人相见,张氏问刘氏为何面带泪痕,刘氏答儿子已在军前阵亡了。张氏惊问何人所讲,刘答李家嫂嫂(孙氏)所言。下。张氏唱一句原板,到李家叫门,行弦,孙氏上唱两句原板,开门见张氏,张氏问及其夫,张氏答李信逃回之时,尚见王恢奋勇杀敌,以后就不知道了。张氏接唱一句原板,再唱两句摇板,回转家门,丫环迎上开门,张氏入坐。主仆猜测王恢消息,咸认有生还之望。张氏困倦,拟打睡片刻,丫环亦下去歇息。张氏念两句诗,扶几而睡:(下面就是梦境了)。 张氏起立,望门,见王恢入门,惊喜,夫妻交谈,王恢言及辅佐公孙瓒,打败刘虞,天下太平,解甲归田,回家探妻。张氏牵王恢手,言词安慰,与王恢各唱两句散板,然后张氏接唱二六。询问王恢从军经过,王恢夹白答复。六句以后,第七句起转快板,三段一共十四句,王恢接唱四句摇板,表示未接家信,生气,旁坐。张氏回嗔,言语安慰,唱四句摇板,命丫环看酒,二人饮酒,各唱摇板,丫环示意可以安歇了,王恢命丫环亦去安歇,催促张氏迅速安寝,再各唱摇板。张氏搬椅命王恢坐等,以便收拾床帐,王恢假作不悦,旁坐假睡。此时张氏唱六句南梆子,扶王恢入帐。 内场鼓噪呐喊,张氏惊慌出帐,表白外面喧哗,莫非来找我夫,开门,出门。内场再鼓噪,王恢出帐,出门,表白外面敌兵来了,待我看来,下。张氏惊慌,拦阻不及,圆场,往找其夫,王恢又上,张氏扯住王衣,不使前去。王恢言敌人来到,要交锋去了。王恢挣脱而去,张氏恍惚,扑倒在地。此时,台上灯光忽暗,换野外战场布景:无定河边,尸骨纵横。张氏坐唱一句二黄倒板,起立,唱一句回龙,左右惊看战场情况,接唱十句快三眼,再唱一句散板,两边分上兵士绕场下,王恢随上点头招手,四兵赶上,张氏急下,四兵绕场下。 这时台上灯光又暗,换回闺房布景,张氏仍扶几而坐,醒来,揉眼,沉思,回想前情,喜、嗔、怒、怕。丫环上白,做了一个好梦,报与夫人知道,对夫人前来报喜,说老爷真回来了。张氏喜问,丫环说老爷回家,我端过酒来,你们见面又喝酒,又埋怨,又和好,又撵我出去,又要......以后我就不知道了。张氏问,如今你老爷哪里去了,丫环说,我说的是个梦呀,张氏急切,失望,拭泪。丫环说虽然是梦,也是喜讯,老爷一准要回家了。张氏左右两望,问丫环,你说老爷回家,怎么静悄悄连一点消息也无有呢,丫环说我倒有个好主意,张氏忙问有何妙法,丫环说“还是去做梦”。张氏一愣,沉思,命丫环掌灯,唱四句摇板,幕徐徐下,全剧告终。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程艳秋更名为砚秋,他原署玉霜簃主,也改为御霜了。十三日赴法国考察戏剧,并且旅游欧洲各国,还料理些子女教育和财务的私事,二十二年夏天才回国,就一切锐意革新。编排新戏呢,也酌加布景、灯光的配合,改聘北平一位票友报人吴菊痴担任编剧,吴的第一个剧本,便是这出《春闺梦》,在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和戏院鸣和社夜戏首演。 这出戏的穿插紧凑,人物的安排,角色的搭配,都不落俗套,具见匠心独运。像四家征属,主角是青衣、小生夫妇(程砚秋与俞振飞),另两对夫妇,一对是老生与青衣(哈宝山与吴富琴),一对是两个小花脸(曹二庚与李四广),再一家则是老旦与花脸母子(文亮臣与苏连汉),绝不雷同。剧情有征兵、打仗,但交战却不见明场,非常简捷。最后一场梦景,既有旖旎风光,又有凄凉战场,使主角尽量发挥唱念做表的本事,而由丑角丫环口中,道出“还是去做梦”,就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两句诗,画龙点睛地点出题目来了,真是精采巨构,在新戏里不可多得。 24.《亡蜀鉴》。取材于三国演义,又名《江油关》,是根据川剧剧本改编的。剧情是三国末年,魏将邓艾(侯喜瑞饰)袭蜀,偷渡阴平,直攻江油。江油守将马邈(曹二庚饰)见兵败国危,意欲投降,其妻李氏(程砚秋饰)晓以大义,苦口劝谏。马邈佯为应允,暗地开门降魏,李氏愤而自尽。剧幅不大,也是吴菊痴所编,在民国二十四年十月二十八日,中和戏院鸣和社首演。 此戏传下来了,大鹏的张安平有这一出,为章遏云所授。 25.《费宫人》。这是把昆曲《铁冠图》,在“撞钟”、“焚宫”、“守门”、“杀监”几折以后,“刺虎”以前,中间加上皮黄场子,一种“两下锅”演法的综合本。程砚秋饰费贞娥,俞振飞戴上髯口以官生身分饰崇祯帝,侯喜瑞饰李闯,钟喜久饰李过(一只虎),吴富琴饰公主。二十六年六月四日、五日,在新新戏院秋声社夜戏首演,连演两晚。 昆曲部分,俞振飞是昆曲名家,唱得神完气足,做得淋漓尽致,可说饰崇祯的典范之作。“刺虎”一折,程砚秋使出浑身解数,他与梅兰芳的“刺虎”相较,各有千秋。梅以唱工、神情取胜,程以做表、身手见长。至于一只虎,锤喜久则比刘连荣稳重、老练得多了。 皮黄部分,费贞娥在崇祯殉国以后,假冒公主身分,有一场祭灵,全身缟素,唱大段反二黄,亦颇具功力。此外,李闯等有些散碎场子。 此剧是杜颖陶所编,杜的腹笥渊博,手笔也好。与傅芸子、傅惜华诸君,都是北平当时的有名文士。笔者与他很熟,我们时共游宴,且曾组一生日会。外行除我们二人外,尚有冯四爷、费三爷、杨九爷三人。内行有李少春、幼春昆仲、张君秋、张君杰弟兄、吴彦衡、程玉菁、常绍亭、李宝奎、高维廉等人,一个月聚会两次,一次在饭馆,一次郊游,如北海、颐和园等地。后来大家都忙,又有人出门,便慢慢解体了。 《费宫人》这出戏在俞振飞离开以后,就不唱了。 26.《锁麟囊》。这出戏恐怕是目前大家最熟悉的程派新戏了。不但对剧情耳熟能详,就连剧中的唱词,几乎戏迷也都能朗朗上口。现在谈谈这出戏的故事来源和编排经过。 清焦循《剧说》,引胡承谱《只麈谈》笔记一则,其中有段故事:徽、歙间,某年月嫁娶日,适两新妇舆同憩同道,一极贫女,一极富女。始而皆哭,久而贫女哭独哀。富女曰:“远父母,哭固当,若是其哀欤?”命伴媪舆侧叩之,贫女曰:“闻良人饥饿莫保,今将同拼命耳,奚而不哀?”富女心恻,解荷包赠之,盖上舆时祖母遣嫁物也。贫女止哭,未及道姓氏,各散以去。抵门,景况萧索,新郎掩叹迎妇入,忍泪告曰:‘吾家固贫,填沟壑分也。今以累君,奈何?”妇以 荷包付之,开视,则黄金二锭,重四两许,易银三十余两,以其零市钱米酒馔,行合卺礼。问金之所来,妇语以故。乃合伙经商,一年中获利数倍,凡贸迁无不如意。不十年,成巨富,苦不知赠金者何人,心怀歉恨,于宅后起楼,供荷包祀之,以志不忘。 顾富家女于归后,夫家父家,连被回禄,继以疾疫,屡遭破败,十年以内,如水刷沙,资财立尽。贫女财既丰,又得男,谋所以乳之者,遍觅无人当意,媒妪以富家女荐之,甚合。两妇相见,彼此敬爱,谊如姊妹,都不知曩日途中事。越一岁,乳娘抱儿往后楼福拜,见荷包,视之,所绣花物,类己针法,忽念旧事,不觉泪下。婢窥之,告主妇。问哭之故,则曰:‘记嫁时途中,曾以此物赠贫女,不料吾今日之贫。感慨今昔,故心酸耳。”主妇语其夫,明日请族长四邻,及乳媪之翁,奉酒安位,再拜而谢,愿将所有资财,皆荷包中物,全数奉还。乳媪坚拒,只允收其原荷包所值之倍。众宾赞双方仁义,居间剖分,各居其半,并世为婚姻,以仁义世其家。 民初河北涿郡韩补庵先生,长于文学,酷嗜戏剧,就根据这个故事,编了一出《绣囊记》,交与奎德社班主杨韵谱,为其社排演。韩君与舍间有世谊,笔者幼时,韩君常来舍与先严晤谈,辄共话菊坛轶事,余事之如叔伯。 民国二十九年初,翁偶虹(麟声)根据《只麈谈》笔记和《绣囊记》剧本,参考些韩君原着词句,除了最后赵守贞听薛湘灵诉说身世时,命丫环三次搬椅子的场子,是套自《三进士》里,周子卿夫人听孙淑林诉说身世时的搬椅子以外,其余就都是自出机杼的创作了,穿插安排,颇具匠心。像薛湘灵未出场以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对绣鞋的花样,多方嘱咐,使观众便有了这位小姐是娇生惯养的印象,完全用的烘云托月手法。至于剧中的唱腔,则是程砚秋往大马神庙王瑶卿的古瑁轩里一连跑了半年,多日研究,才产生出来的,可以说是程新戏里花腔最多的一出,所以流传至今,盛行不衰。 《锁麟囊》是在民国二十九年十月七日,长安戏院秋声社夜戏首演。演员阵容是:程砚秋饰薛湘灵,顾珏荪饰周庭训,张春彦饰薛良,孙甫亭饰薛老夫人,吴富琴饰赵守贞,哈宝山饰赵禄寒,张蝶芬饰胡婆。秋声社的丑角多而整齐,所以演新戏能调配得宜,李四广饰梅香,曹二庚饰丫环,慈少泉真父子,饰剧中的势力眼傧相父子,都是上选人物。 27.《女儿心》。吹腔,与昆腔有别,有一出《百花亭》,分“赠剑”、“点将“”等数折,北方昆戈班的韩世昌、庞世奇等都常演,贴《百花点将》。李世芳出科挑班以后,把它翻成皮黄,改名《百花公主》,他饰百花公主,袁世海饰巴喇铁头,配角还有江世玉等人。 民国三十六年,程砚秋在上海唱了一个长时期,此时翁偶虹已成了程幕中人,就根据《百花亭》故事,编了一出《女儿心》,情节、穿插与《百花公主》大同小异。此剧百花公主要扎大靠,以程砚秋的魁梧身材,扎靠在台上做身段,居然还很边式,这就是功力了。这出戏在北方没有演过,未曾目睹,所以不能详淡。 以上就是程砚秋在1949年前,所编排的二十七出新戏。 四、剧艺特色 在本文的第一段“家世与师承”里就曾谈到,程砚秋的嗓音狭窄,有如童子,在十几岁登台的时候唱大路老腔,观众还能原谅他的嗓音,只拿他当孩子。如果成年以后,还用这种细嗓唱老腔就会惨遭淘汰,没有戏饭。因此王瑶卿就凑合他的嗓子来给他编些新腔,纤巧、柔和、若断若续,但有时又奇峰突起,高入云霄,有时候却低回婉转,缠绵悱恻。因为他善用气口,断续之处,藕断丝连,高低曲折,自然无痕。所以程腔一出,悠扬悦耳,沁人心脾,由观众的爱好,而引起同行效仿,也一直流传到现在,成为青衣唱腔的主流之一(另一主流是梅腔。荀腔柔媚、张腔穿凿,都算不上主流)。像《贺后骂殿》、《六月雪》、《三击掌》这些戏,用程腔唱是不二法门,就和《甘露寺》与《借东风》,老生非用马腔不可,都已成为定型。 梅兰芳一生得天独厚,身材修短适中,面容俊美姣好。嗓音的宽亮圆润,为四大名旦与一般旦角之冠。他最早是唱青衣老腔,后来虽经徐兰沅、王少卿研究出些新创的梅腔来,也都正宗大路,使人听来甜腻悦耳,并不标奇立异。程砚秋的天赋太差,只好在人工上补救,他使腔的特色,有如前述,在气口上用功夫,巧夺天工,来与梅较一日之短长。以《玉堂春》这出戏来论,“会审”那段慢板、原板、二六、流水的唱法,梅腔爽朗流畅,以天赋取胜;程腔吞吐跌宕,以人工见长,像 “三万六千银一概化了灰么“”的巧腔就可以说明了。程腔的纤巧,以《锁麟囊》为登峰造极,事实上也费了王瑶卿半年的功夫,才帮他研究出来的。除了二六、流水、二黄慢板转快三眼,刻意安排,有巧腔也有险腔以外,水灾后与家人离散的哭头散板,后对赵守贞叙述前情的西皮原板唱法都具有创意,格调一新。因此,推出以后,不仅观众觉得悦耳动听,百观不厌,青衣演员也都风行景从,不拘是否宗程,都大唱特唱《锁麟囊》来了,流行至今,仍是一出热门戏,甚至有程腔梅唱、程腔张唱的说法。但是程派唱法运用气口的技巧,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到家的,因为你没有下过他所用的功夫。于是春秋亭避雨那一场的流水,在没有功力的青衣歌来,便有如数来宝了。所以《锁麟囊》的程腔特点是花哨,缺点就是有点媚俗了。 程的扮相、台风、念白、表情、戏路与梅也是不同。梅的扮相华丽,台风雍容,他扮小姐,则是大家闺秀,扮妇人,则是诰命夫人,所以他最适宜扮仙女、后妃的古戏装。宜喜宜嗔,细腻而有深度,念白则甜腻动人。程的戏路,宜青衣而不宜花衫,宜悲剧而不宜喜剧。他的念白,字很清楚,而有凄凉味道。面部神情,在表达抑郁、烦闷、悲伤、愤怒时都恰如其分,其他就非所长了,他也有自知之明,多演悲剧。那么,程砚秋的剧艺,除了唱腔独创一格以外,哪些是他的特长呢?就是他手上、腰腿和脚底下的功夫了。 在幼小从荣蝶仙学戏的时候,程砚秋曾遭受过苦打,一方面是荣蝶仙望徒成名心切,但程砚秋也刻苦自励,一心要强,虽挨打也无怨。因此,他练的功夫,比别人都要扎实得多,基础非常深厚。所谓演员的功夫,不只是在武打方面表现。唱武生的,以开打为主,唱念做表为辅,那么老生旦角呢,不能每天都演《定军山》和《虹霓关》哪。以老生来论,《四郎深母》被擒的吊毛,《八大锤》断臂的转角楼(斜着从桌子后面翻出来,那叫转角楼,不是吊毛),《打混出箱》出箱的铁板桥,都要腰腿有功夫,才能演得干净利落。老生里贤如王又宸、孟小冬,唱《探母》被擒时都不走吊毛,往前一跪就算了,因为王是票友下海,盂没有坐过科,就是都没有练过幼功的关系。程砚秋虽是荣蝶仙的手把徒弟,所练幼功,不但不少于科班的训练,抑且过之,所以他以后用来得心应手,成为他的剧艺特色,真得感谢这位严师一辈子了。 程砚秋常动的老戏有《桑园会》、《贺后骂殿》、《宝莲灯》、《御碑亭》、《玉堂春》、《三击掌》、《武家坡》、《大登殿》等,不常动的老戏有《贵妃醉酒》、《四郎探母》等。现在连同他的新戏,不妨以实例来说明他的功夫。 程的身材魁梧,青衣个子高大,在观感上总不大相宜,他就在台步上用功夫。在后台,你看程砚秋的裙子,离脚面有二寸,好像裙子太短了,或是系得太高了。在前台,你再看他的裙子,正盖在脚面上,一点也不高,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他是矬着身子走台步,也就是小腿往下弯着一点走台步,给人的印象,比原来的身高矮下二寸去,就不显得太高了。这种走台步的方法只他一人,别 无分号。现在只有住在台北的名票高实秋(华)兄,能够说还可以学上两步。不但在台上走台步如此,他的跑圆场还是一绝。按跑圆场的标准,旦角的脚,不论跑得多快,不能露出裙子外面来。一般演员功夫不够的,连自然的跑法,都有时把脚露在裙子外面,像程砚秋矬着身子跑,不但裙不露足,而且跑出花样。《青霜剑》里申雪贞提人头到丈夫坟前哭祭一场,闷帘二黄倒板以后,上唱回龙,接唱快三眼,这时他跑太极图的圆场,边跑边唱,唱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更色,可见他的腰腿脚下功夫之深了,当然台下掌声如雷。《梅妃》里逃难时,有小圆场唱流水。《柳迎春》末场,也就是《汾河湾》最后柳迎春、薛仁贵到湾前寻找薛丁山尸首时,他加了圆场、流水,最后再由薛仁贵拉下,而柳迎春是走跪步。这些地方都显露了腰腿功夫。 老戏里,《御碑亭》孟月华的遇雨滑步,要摔下去急站起来。《三击掌》里王宝钏被王允怒踢的屁股座子,高高跳起,轻轻落下,有如飞过一片云朵。尤其《武家坡》的进窑,由圆场的停下,身子一蹲,一转,进门去回身掩门,同时嘴里唱着“进得窑来把门掩”,身上回转自如,姿势美妙,而唱腔也适时唱完,那真是绝妙表演,每次必得满堂彩。他的《贵妃醉酒》轻不一演,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和唱腔,他不如梅,但是下腰衔杯和卧鱼儿的身段,他虽然比梅胖而腰粗,却比梅见功夫。 水袖是帮助演员做戏、表情的工具,老生、旦角用的姿势较多。程砚秋对于水袖下过苦练功夫,而练得有独到之处。不论投袖、绕袖、挥袖、打袖、抬袖、掷袖、翻袖、折袖、整袖、掂袖、抛袖、甩袖,都各尽其致,用得边式好看,不胜枚举。新戏《金锁记》里,张驴儿见他母误喝羊肚汤而死,借尸讹诈,拉蔡母去打官司。窦娥拜托邻居照看门户,她也要赶到公堂,下场两句快尺寸摇板:“辞别了众高邻出门往,急忙忙来上路我赶到那公堂”,拜别、出门、转身、急下、边唱边做,加上水袖功夫,每次必定得彩。《朱痕记》里,被迫在磨房推磨,宋成乘机调戏,赵锦棠真怒、佯笑、诓宋成打扫磨盘,却把宋手压在磨盘底下,唱三段快板责骂,也加上水袖动作,增强气氛。《锁解囊》里找球一场,或扬水袖使高身段,或扫水袖走低姿势,有好几番身段后,才发现抛在楼上了。在台湾,除了章遏云、顾正秋唱《锁麟囊》找球身段有点程的意境以外(她们见过程的此剧),其他演员的身段就都是以意度之了。最精采的水袖表演还是老戏《武家坡》,当薛平贵逼王宝钏上马时,王宝钏抛沙土迷薛的眼睛,再唱“急忙回转寒窑前”,跑下。程是先用抛袖掷沙,要把水袖全幅长度都抛出来,然后再扬袖、遮头,转身跑下,姿式的曼妙美观,干净利落,无人能比(包括梅兰芳在内),是他的绝活。程常贴《红鬃烈马》,就是连演《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大登殿》。除《银空山》由花旦演出以外,他演那三出的玉宝钏,每演必满红鬃烈马。观众们不只欣赏他的唱腔,主要是为《武家坡》的跑坡下场和进窑身段去的,就这两手,就值回票价。 抗战时期,后方有位青年程派青衣赵荣琛,胜利以后与程砚秋相见,倾慕请教,不在话下。程也爱其才,不吝指点。有一次赵问程有关水袖问题:“我学您的《武家坡》下场水袖投法,怎么也学不像,这诀窍儿在哪儿呢?”程砚秋经他催问再三,才告诉他:“我的水袖身段哪,连耍大刀花儿都揉进去,你慢慢研究好啦。”可见程对水袖功夫所下之深。 我们常说杨小楼是“武戏文唱”,对程砚秋来说,也可以算是“文戏武唱”。因为他的水袖、圆场、跪步、屁股座子,种种手上、脚底下和腰腿功夫,为四大名旦之冠,其他旦角就更难望其项背了。同时,他为表现他这些功夫,在新戏里尽量安插,在老戏里尽量发挥,来展己之长,这也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 《四郎探母》他不常唱,因为论扮相的雍容华贵,唱腔的悠扬,念白的甜,他与梅兰芳不能相比,但是有一个身段,却是梅与别人所没有。盗令一场,太后说不必多礼,让公主回去,公主唱一段快板,到“......忙把娇儿掐一把”时,程砚秋把身子往前方右面稍倾,边唱边掐作倾听状。因为在戏台上,公主站在下场门前方,好像离太后相隔咫尺,事实上,宫殿很大,公主要走到偏殿,到太后看不见的地方,才能掐孩子,否则,在太后视线所及范围以内,她掐阿哥被太后看见,这人造的哭声就骗不了太后了。所以公主掐阿哥的地方一定与太后宝座有相当距离的。程砚秋这个身子右 前倾,来倾听太后反应的身段,是合乎情理的,而且姿势美观,令人击节。这些地方都见程的聪明,处处以身段取胜。 初见程砚秋的观众,印象是:“呀!好大块头的旦角呀!”但是他上了几场以后,被他曼妙边式的身段所慑引,你便会慢慢不觉得他是庞然大物,而是个苗条适当的女人了,程砚秋的身段便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除了学戏以外,还从武术名家高紫云学习乾坤剑法和打太极拳。在排《红拂传》时,最后虬髯公对李靖以家财相赠,李靖为其饯别,红拂舞剑助兴,那个剑套子与众不同,便是套用乾坤剑法。 总之,程砚秋的剧艺特色是:唱腔奇峰突出,身上功夫过人。 五、革新作风 过去的名伶,虽然幼时失学,成名后却乐与文人交往,学者写字、绘画,并且将居处房屋,题上什么“馆”、“阁”、“轩”之类,有点附庸风雅,却也力争上游。像王凤卿、时慧宝、余叔岩写的字都不错,王瑶卿善画龟,所以他的居处题名“古瑁轩”。梅兰芳善画佛。程、尚、荀等人,也都常替人写个扇面什么的,甚至在另一面画上几笔,得之者视如拱壁。梅兰芳的居处题名“缀玉轩”,荀慧生居处题名“留香馆,”自署留香馆主,后来在前门外还开了一家留香饭店,经营旅馆生意。 程艳秋的居处,题名“玉霜簃。民国二十一年一月起,他锐意革新,就先更名为砚秋,把玉霜也改为御霜(很有意思的是,花旦小桂花,原名计艳芬,居然也受程的影响,改名计砚芬了),于一月十三日离北平赴法国考察戏剧,并且到欧洲各国游览一年。二十二年夏天回国以后,就把他吸收的欧风西雨,外国在戏剧方面的长处,参照国情,在演出上逐渐改革。 自清末民初,以迄民国二十年左右,北平戏园演戏时间,都到达五六个小时,夜戏大抵是晚六点半开戏,十二点散戏,有时候戏大了,就延到十二点半。好在那时候也没有宵禁,官方也没有演出时间规定,你爱演到几点就到几点,没有人管的。 但是一个人坐六个小时,实在太累,当然也有小部分观众从开戏就进场的,但大部分观众都从八点左右才陆续进场。有些派头大的观众,专为听大轴主角的戏,对前场的戏不屑一顾,就九点半才进来,这时也是好戏上场的时候。但有些早进场的观众,坐了很久觉得疲乏了,在大轴戏里,他认为打算听的主唱,或打算看的武打完了以后,他不待全剧终场,就提前离座了。因此,戏院里的秩序太坏,除了九至十一点较少人走动以外,好像随时都有人出出入入,搅得台上的演员不能安心表演,台下观众也不得静静欣赏,这种恶习惯,一直维持了几十年。而且六点半不能不开戏,却又不能不准备“帽儿戏”,即是开场戏来等主候客。后台增加开支,前台也耗灯耗火,迹近浪费。 程砚秋有鉴于此,他不能把国剧演出的时间,一下子改成外国歌剧的一场两小时,就参照国情,把五六个小时,改成四小时,晚上七点开戏,十一点准散戏,而且取消帽儿戏,开场就是正戏。举例来说吧,七点开戏,头一出是《胭脂虎》(又名《会稽城》,也称《元帅带马》),芙蓉草饰石中玉,程继仙饰王行瑜,侯喜瑞饰庞勋,张容彦饰李景让,李多奎饰李太夫人。这种开场第一出戏,比别的班中轴子还要扎硬,于是一到七点钟,已经上了七成座了,大轴没上,已经场内坐满了人。这样,程砚秋和大轴戏其他演员,可以全力以赴地唱,台下观众也聚精会神地听,秩序极为良好,台上台下皆大欢喜,观众十一点可以回家,也不必提前离座了。这个新作风,极博观众的欣赏和拥护,逐渐七点钟可以上八九成座,而散场前没有一个人“抽签”了(即不终场而单独离开)。于是其他戏班也逐渐仿效,还是六点半开戏,把散戏时间提前到十一点半左右了,算是演出五小时,不过哪一班也没有程砚秋鸣和社执行四小时制的认真和彻底。 以前戏台上的大幕名叫“守旧,”有名的演员不但自置私房守旧,而且连同桌围、椅帔、坐垫 都用同样的颜色、质料和花样,以示自成系统。在北平的戏院还好,开场起用戏院原有的守旧,大轴上场以前,换上主角的守旧,就换一次就够了。像天津、上海各大戏院的接京角成班,往往是甲生、乙旦,他们在北平原不在一起唱,而是临时合作的。于是前场戏完毕,压轴是某名生时,就要换上一堂守旧和桌围椅帔等全套。压轴下去,大轴是某名旦了,又再全盘更换一次。不但换东西,场面上还换人。大牌生旦,不但自带胡琴,还自带打鼓佬、月琴,旦角还多了一把二胡。这一换的时候,台上自然冷场,耗时不止几分钟,台下不甘寂寞,观众们自然聊天、喝茶、嗑瓜子。请想,这样秩序还好得了吗?实在是一种陋习。 程砚秋对这一点也有所改革,他创了一套硬片上的大幕,台上后面正中一片,舞台左右两侧,前后各有一片,而中间连接起来。场面人员在侧面硬片后面,中间一个大圆洞,糊上薄纱,仍可看到听到台上演员的动作与唱。这样,即使场面上换人,台下也看不见,不像以前台上旁边人出人进的紊乱了。这套硬片大幕,从开场用到散戏,不论主角配角,大轴戏,开场戏都可以用,—视同仁。于是观众觉得观瞻一新,比以前各戏园的舞台而简单净化多了。 此外,在《荒山泪》里首用女富贵衣,在《春闺梦》里作梦一场配合灯光换景。后来梅兰芳在上海排《生死恨》,韩玉娘的穿女富贵衣和梦境,就是取法程的革新办法。马连良在新新戏院所置 的五片软幕,也是从程的硬片大幕所得灵感。梅、马二人头脑都很新,可是程砚秋比他们二人,更为先知先觉了。 六、个性与为人 程砚秋是怎样一个人呢?这真难一语定论。不妨列举一些他的行为,再试着下结论。 在本文开始就谈到,罗瘿公在程出台不久,对他惊为奇才,就花一千多银圆自荣蝶仙处为他赎回自由身。从此教他读书识字,介入捧场,命他师事梅兰芳,再从王瑶卿学戏,可以说转换了他一生的命运,是他的大恩人。并且从民国十一年春天起,到十三年夏天止,为他编了十二出新戏。十三年秋,罗患病很剧,住进德国医院诊疗,终于不治。文人大都清贫,罗亦自难例外,所有医药治丧费用,都是程砚秋担负的,耗资有数千元。不久,罗的太太、儿子也故去了,程又担起治丧责任。而且以后逢罗的忌日,必往万花山罗墓祭奠。一时义伶之名,传遍南北。像这种报恩义举,倒是也不多得的。 程对后起演员,肯予提携捧场。富连成社盛字辈有个花旦刘盛莲,玩艺儿不错,身体太坏。出科以后,有人出来关说,请各位前辈捧捧场,杨小楼陪刘盛莲唱了一次《战宛城》,杨的张绣,刘的邹氏。程砚秋就陪他在中和园唱一次《能仁寺》,以刘饰十三妹,他自饰张金风,可称捧足输赢了。不料,没有多久,刘盛莲就以肺疾逝世了。 与程挎刀的老生,以王少楼与他合作最久,程当然对王也极为捧场。民国二十年左右,在新新戏院,他陪王少楼唱过《四郎探母》。还有一次更捧得厉害了,也是在新新,程砚秋压轴与张春彦合演《三击掌》,大轴是王少楼《珠帘寨》,程为他配演二皇娘,周德威是侯喜瑞,这出戏可算珠联璧合了。他这样捧法,王少楼自然死心塌地、忠心保国地为他唱二牌老生了。 一般梨园中人,都称程砚秋为程四爷,其实他并非本身行四。他只弟兄二人,哥哥也唱青衣,名程丽秋,唱的没有什么前途,不久便改行了,所以他应该行二。程砚秋刚出道不久,他就与文亮臣(老旦)、曹二庚(丑)、郭仲衡(老生)三人,义结金兰,他最小,行四,这程四爷的称呼是由这一盟传出来的。他对其余三人,公事同台演戏,作为私房配角,他们三人不搭别的班。私交上真的事如长兄,时常照顾。他出国考察时,给他们留下一年多的生活费。可惜郭仲衡死得早一点,文、曹二人一直与他合作多年,直到死去为止。 程砚秋对义演很热心,大小型义务戏,只要他在北平,他都参加。每年年终的梨园公会义务戏(俗称窝头会义务戏)更是当仁不让了。而且对他私房的龙套(杨小楼、梅兰芳、马连良等,都有固定的私房跑龙套的,四人至八人不等),在年底每人致送两袋面粉,以备包饺子吃。 再谈点他台下的事情。民国二十一年他出国到欧洲,除了考察戏剧以外,把他儿子也带到瑞士,安排在日内瓦读小学。现在大学生毕业以后出国留学大家司空见惯,在四五十年以前,大学生出洋留学已经是很少见了,而把儿子从小学起就送到外国读书,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不但在梨园界,在社会各界人士里,都是少见的事。 旦角演戏的化妆,都是自己动手拍粉底,再涂胭脂、描眉、画眼线等等。程砚秋则不然,他进了后台,换上水衣子,穿上睡袍,两腿一伸,让化妆人员替他拍粉底,完全一副养尊处优模样,到了描眉画眼睛细部分,他再自己动手。 一般伶人,都不敢多喝酒,怕影响嗓子,尤其演唱当晚,更不敢喝酒。程也异于常人,当晚有戏,他照旧喝酒,酒量好,而且豪饮。有一次在上海演《红拂传》,晚上喝的太多了,上台时有点半醉,但是他仍照演,居然并没出错。 穆铁芬随新艳秋叛离他以后,他要再物色琴师了,就有人推荐周长华。他见周以后,问他: “我的《汾河湾》你听过吧?”“听过。”“腔儿熟吗?”“熟。”“好,你拉‘儿的父去投军 ......’那一段吧!”周长华以为这是考他的琴艺,程要调这一段呢,就有恃无恐地操起琴来,等了过门完毕,该旦角张嘴唱的时候了,程不开口。周就问他:“您不调吗?”“我不调,你把这一段原板的过门连唱腔一直拉下去。”周为之愕然,只好硬起头皮,临深履薄,谨慎小心地拉了下来。程听完了,稍作沉吟,说:“还不错,就是你吧,从明天起每天到我家来,我再给你往细里说腔。”周长华一听,算是被录用了,自然欣喜,但是想起刚才出一身汗的那一段《汾河湾》,也真够怕。 要知道,琴师为人调嗓时,有人在唱,万一托腔稍有不吻合唱腔的地方,有唱的声音遮盖,还不容易听得出来,如果是把唱腔只拉不唱,那就要毫厘不爽,一点也不能错,差一点马上就听出来了,程的考试琴师的方法也太厉害了。 抗战期间,北平沦陷,华北伪政权成立以后,一般下级治安干部作威作福,尤其是特高科分子,市民背地称为“日本狗腿子”,当面却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稍不如意,就把你送进日本宪兵 队,严刑拷打,暗无天日。特高科这般人们,对任何人都欺侮,对梨园界也不例外。你若不顺其意,出门时的戏箱,能被他们在火车上灌硝镪水(即硝酸),你打开戏箱以后,行头烂了,就不用唱戏啦。程砚秋对这种压迫,久已不忿,在抗战末期,一次自外回来,在火车上因细故就与特高科这帮人吵起来了。在前门车站下车以后,特务三四个人一拥而上,心想你一个唱旦角的,娇娇弱弱的能有还手之力吗?非打得你鼻青脸肿,给你个好看不可。没想到程砚秋练过太极拳,而且很有功力,三四个人没有打倒他,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同时,早有人把戏箱卸下来,落个全师而退,没有吃亏。一时程砚秋在前门车站打特务,传遍九城,大家称快。 这群特高科的人,岂是省油的灯,于是放出话来:“咱们戏园子见。”那意思是,只要你唱戏,不但砸园子,而且耍毁容。但程砚秋就从此不登台而辍演了,并且搬到青龙桥去住,每天田间操作,好像“务农为本”了。而且拍照发表,以示并非姿态。 最后再谈一下梅程之争发表。程最早曾拜梅为师,梅演《上元夫人》时,他只配饰个仙女。后来逐渐走红,由仿梅、追梅,而抗梅,并且想超过梅。梅在民国二十年自北平南下,定居上海,二 十五年秋回北平,曾作一个多月的短期公演。地点在第一舞台,他为人厚道,档期定在每星期一至五,留出周末两天来给其他同业。梅离开北平四、五年,戏迷渴望已久,这次演完不知何时再回来,自然不放过机会,舍别的班而去听梅兰芳了,每天上座满堂,票子难买,不在话下。当时最受影响的当然是其他名旦,荀慧生趁机外出跑码头去了,暂避其锋。尚小云则在星期六晚上、星期日白天演出。 程砚秋自欧回国,即固定每星期一至星期三,在中和园长期演出,数年不变。梅虽星期一至星期三在第一舞台演出,他仍档期不动,照常演出来打对台。在全盘演出时间来说,自然程打不过梅,因为物稀为贵,梅难得一演。而看程的戏,等梅走了再看不迟呀,连平日捧程的观众,都有一部分到第一舞台去了。自然中和园上座不好,每晚只维持七成座,不像以前的每演必满。 那时候虽然没有下周戏码预告的广告,但是大家消息还灵通。有—周梅在星期一晚上贴出《穆天王》来,程这方面前几天知道了,就依他智囊杜颖陶的建议,以上驷攻下驷的办法,在星期一贴出《梅妃》来。这出戏是程早期的三大拿手代表作之一(另两出为《红拂传》与《文姬归汉》),唱做繁重,一年只一演,往往在封箱时候才拿出来的。到了星期一,观众因为这是程轻易不演的好戏,中和戏院卖了个满座,第一舞台那边呢,因为《穆天王》究竟轻了一点,只上个九成座。在上座率来讲,程找回了—次面子,但是论观众人数,中和满座不过一千人,第一舞台九成也超过两千人,还是梅的声势浩大。而梅这边也发生警惕了,因为每天卖满堂,忽然有一天不满堂,面子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也有智囊团,以后派戏就不敢掉以轻心了,再派小戏,就是演双出了。因此一直到演完了,还又保持每天满座纪录。这是梅程之战的第一次,结果是梅胜。 十年以后,民国三十五年,梅程在上海又对垒了一次。梅在中国大戏院,配角有杨宝森、俞振飞、姜妙香等,程砚秋在天蟾大舞台,配角有谭富英、叶盛兰等,双方阵容都极为硬整。两戏院打对台,为了营业竞争,无可厚非。在演员方面,程与梅究有早年师生之谊,在尊师重道的观念上来讲,就有人不直程之所为了。事后据程表示,他事先曾写信问过梅,那时梅认为他的档期还未定,你来好了,所以程说不是他愿意打对台面。据梅说呢,他确是当时档期未定,但也没有鼓励程来,后来局势演变,人情包围,他也不能不同时登台了。究竟真相如何,现在还是个谜。不过据笔者揣测,搞兰芳虽然一生忠厚,乐于让人,但是除了人情包围以外,还有巨大包银的引诱。同时,多年来程对他咄咄逼人,他也隐忍得不耐了,索性对台彼此碰一碰吧,这种心理也是难免的。这一对峙之局,见诸报端以后,当然轰动上海滩,也是梨园大事。不止当地观众热烈订票,南京、汉口、长沙的戏迷,也都来沪看戏。结果呢,是便宜了戏迷、戏院和梅程三方面。梅程的戏都是一个戏码连演两天,观众可以两边看,无顾此失彼之虞。戏院每天满座,日进斗金。梅程各自有一笔很大进账,两边并无胜负。 程私下对人很和气,但是你问他话,他不马上回答,总要沉吟片刻,才慢慢地说话,台上台下都是温吞水作风。 他在西城的新住宅,门楼破旧,很不起眼。但是进门以后,内院则富丽堂皇,备极考究。 综上所谈程砚秋的性格、行为与作风,我们可以看出来他颇富心机,城府很深。但是他有热心公益、乐于助人的一面。程砚秋到今年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回想他那歌声、身段已成绝响,在旦角里说,够得上一位宗匠的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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