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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棋引发的老年痴呆

 人丁一口 2018-08-14
  整个7月,父亲因左侧多发性脑梗死两次住院治疗。6、7年前,他有一次轻微的脑中风,从那以后就拐杖不离手了。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医生告诉我父亲脑梗面积较大,小脑周围有积液,未来智力会退化,慢慢就痴呆了。我当时想,父亲87岁了,白发青衫,他不用为树功扬名而伏案著书,也不用殚精竭虑的推演未来世界的格局变化,智力这东西就像他头上的白发掉几根又何妨?只要返老还童的过程缓慢一点,便足够安慰了。

    出院后,拐杖不能用了,但借助助力器仍可以蹒跚行走。每天傍晚我用轮椅推他去剧院广场转一圈,他会给我讲许多他年轻时的事情,他记忆力特别好,几十年前的同事名字、哪里的人都记得很清楚。他过去在区上工作经常出差搞外调,凡是他去过的地方都记忆犹新。前几年带他去阆中古城玩,他早年去过阆中,时隔60多年故地重游,线路怎么走,路上要经过哪些地方,城里和周边有什么名胜古迹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出。刚出院时,小妹要去大理玩,我问父亲知道大理吗?他说知道,没去过。我说大理有个什么海,脑袋突然卡壳,想不起叫什么海了,就问父亲知道是什么海吗,父亲略加思考一口答出:洱海。

    有一天傍晚,我推他去剧院广场,路上我问他,母亲说你晚上睡不着觉,你为啥不睡觉?父亲干脆利落的告诉我,抑郁症,睡不着。父亲是没有抑郁症的,我想高龄老人生病后在直面生死问题时会影响到情绪的低沉,应该不是病理上的抑郁。我对他说:你都年过古稀了,还抑郁啥?有什么想不通的?父亲望着我有点急:嘿,你不晓得,三件事。我问哪三件事。他说一是二女子的婚姻问题,二是XX骗走老家人钱财的问题。第三件事他欲言又止,最终没说,我估计和我有关系。我对他说:古人说得对,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呵呵的笑出了声。

    母亲有时候对父亲的态度比较凶,她足踝骨摔断了还没好利索,每天跛个脚还要照顾父亲,特别让她恼火的是父亲对穿戴接尿器极不配合,父亲的尿失禁是脑梗引起的,尿液像从坏掉的水龙头里不听使唤的随时随地的流淌。我们从淘宝上给他买了接尿器,可一到半夜他就会脱掉。为此母亲经常气得大声乌气的骂他,父亲就会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一声不吭。

    上星期去医院复查后,医生说病情还算稳定。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象棋对局让情势急转直下。

    那天晚饭后,小侄儿闹着要和外公下盘像棋,当时我看父亲情绪挺好,又想到小侄儿刚学会下象棋,地板级别,不会出现劳神费脑的激烈对抗,权当是让父亲娱乐一下。殊不知,正是这一次娱乐,就此把父亲带进了一个与现实世界迥异的方格空间。

    先有必要插叙一下父亲和象棋的关系。父亲年轻时喜欢下象棋,书架上有好几本象棋攻防和残棋解困的书。但他下棋的水平绝对属于“臭棋篓子”。早年我和他下过棋,他不光棋下得臭,棋风也不好。别人悔棋都是悔一步,他嗒嗒嗒悔三、四步。所以他几乎没有棋友,也没人愿意跟他下。退休后他开始围堆堆去看别人下棋,看得也很痴迷,常常忘了饭点。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和象棋的亲密关系。那天在围观下棋的人群里,一个老头突然中风倒地。赶来抢救的医生对一大群老人说,老人不适合象棋这种用脑过度的运动,老人适合散步。从那天起父亲就毅然决然的和象棋决裂了,改散步。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真正做到了几十年如一日对象棋不屑一顾。

    认真算下来,和侄儿下棋前父亲应该有30多年没摸过棋子了。

    那天晚上,一共下了三盘。前两盘父亲大获全胜,第三盘胜利在望时小侄儿弃子溃逃,为了不让父亲扫兴,我顶上去把剩下的残棋下完,勉强下成了和棋。父亲赢得畅快淋漓,笑声不断,数度从椅子上麻利的站起身来抓棋子,完全忘记自己是个起身都要人搀扶的病人。

    父亲开心了,全家人都开心。那一刻,大家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下午我去家里看父亲,母亲、嬢嬢和小妹告诉我父亲的言行有点怪异,他总是让嬢嬢站到门口挡住,让小妹把墙上的帽子移到右边一点。我上前和他聊了几句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就没在意。

    傍晚照例把他推到剧院广场去,我们坐在广场边的花台旁,他给我讲他当年的趣闻轶事。父亲小时候读过私塾,还念过镇上的高中,在那个时代算是有文化的人。父亲讲他17岁在乡农协当文书时,武工队长带他去董家湾打白鹤。董家湾河边住了一户地主,地主家常常给屋后竹林里的白鹤喂粮食,招来了几千只白鹤在竹林里栖息。父亲讲那天他们打了两百多只白鹤,足足挑了四担走。我说你看你们那时候把白鹤都打完了,现在都没白鹤了。父亲嘿嘿一笑说:说些屁话。然后他又认真的说:枪一响,白鹤齐刷刷的飞起来,武工队长枪法好,一枪一只。突然他举起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点几下说:你胡子飞到这里,我拿象挡到。冷不丁的,我一下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便瞪大眼睛望着他。父亲用他浑浊的眼睛也直直的瞪着我毫不示弱,说:你走安,看你那门走。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父亲藉由象棋找到了一条路,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路。他丢弃了人世间的一切独自踏上了这条不归路。那一瞬间,父亲在我眼里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精神意识正在死亡,他活生生的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却给我从此天人相隔的感觉。伤感像暮色一样弥漫,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强忍着没流下来。我明白,我面临着一个必须承认的现实:父亲痴呆了。

    在推父亲回家的路口,我停下来等疾驰的汽车通过,父亲指着前方说:继续前进。我说,你急啥子嘛,等车过了再走。父亲有些激动的扭过身来望着我吼道:有车了不起呀,我炮打过去。

    第二天,父亲愈加变本加厉,推着助力器也不好好走路了,埋头盯着脚下一格一格的地板砖,把放在地上的凳子、鞋子、盆子一切物件都当成棋子,试图用颤颤巍巍的脚尖去移动它们。吃饭的时候,他也旁若无人的把桌上的饭碗菜碗推来推去。有时候,当完成了一次满意的推移后,他会高深莫测的对我说:你有啥法,我挡到这你咋个走。吃饭也三心二意了,时不时的放下筷子用手抓起碗里的饭团,然后把饭团放到一个碗边,嘴里说:将。母亲火冒三丈,一边用筷子敲他手一边吼他:是不是不好生吃饭,不好好吃就不给你吃饭了。父亲似乎有些委屈说:哎呀,你晓得啥,堵到这有利。母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老头子,你成仙了。

    母亲这一笑,我心里也释然了。是呀,父亲成仙了,他再也没有抑郁了,不用焦虑人世间那些爱莫能助的事情了;他也再不用为尿失禁而苦恼了,母亲的叫骂声在他耳边变成了对手输棋的恼羞成怒,他可以怡然自得的以胜利者姿态来面对母亲了;他也再不用面对死亡的恐惧了,他的世界里只有永恒和快乐了。

    我们都知道。父亲永远不回来了,他在那个棋盘构成的空间里乐此不疲的遨游,快乐、任性又充实。

                         2018-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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