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是唐代著名诗僧,跟当时的许多著名诗人有着密切交往,比如《因话录》卷四中谈到他与韦应物之间的交往:“吴兴僧昼,字皎然,工律诗。尝谒韦苏州,恐诗体不合,乃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为贽。韦公全不称赏,昼极失望。明日写其旧制献之,韦公吟讽,大加叹咏。因语昼云:‘师几失声名,何不但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之意?人各有所得,非卒能致。’昼大伏其鉴别之精。” 看来,皎然最喜作律诗。他前往拜访当时的大诗人韦应物时,担心自己所作的律诗不合韦应物的喜好,于是在舟中苦思冥想,写出了十几首古体诗,而后呈给韦看。韦看完后并没有赞赏,这个结果令皎然大感失望,他不死心,于是第二天又抄录了自己的一些旧作呈上,这次韦看到后,大为赞赏,同时跟皎然说:“你为什么不将自己擅长的诗拿出来,而有意地来揣摩和迎合我的心态呢?”韦应物的话让皎然大为叹服。 《唐子西文录》也有一段文字,记载着皎然对诗有着极高的鉴赏力:“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称稳,当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 当时皎然已经声名在外,于是有位僧人特地来向他请教,皎然看了他的诗后,指出其中的“波”字不妥当,提议该僧人进行修改。皎然的话让这位僧人感觉有失脸面,生气地掉头而去,但皎然认定这位僧人对诗也有着见解,肯定还会返回来跟自己商榷,于是在自己的掌上写了个“中”字。 果真,没过一会儿,那位僧人返了回来,跟皎然说,把那句中的“波”字更换为“中”字怎么样?皎然没说话,只是摊开了自己的手掌。这位僧人看到皎然有着如此的鉴赏力,与其成为了密友。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点儿像诸葛亮在火烧赤壁前做出的计谋,不知道当时皎然有没有看过《三国志》。 关于皎然的生平,《宋高僧传》卷二十九有其传略,该传起首一段称: 释皎然,字昼,姓谢氏,长城(今浙江长兴)人,康乐侯十世孙也。幼负异才,性与道合,初脱羁绊,渐加削染,登戒于灵隐戒坛守直律师边,听毗尼道,特所留心。于篇什中,吟咏情性,所谓造其微矣。文章隽丽,当时号为释门伟器哉。后博访名山,法席罕不登听者。然其兼攻并进,子史经书,各臻其极。凡所游历,京师则公相敦重,诸郡则邦伯所钦,莫非始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行化之意,本在乎兹。 原来皎然俗姓谢,乃是谢灵运的十世孙,皎然本人也颇以此为傲。然贾晋华在《皎然非谢灵运裔孙考辨》一文中得出了另外的结论,认为皎然实际上是梁吴兴守谢朏七世孙,但即使如此,皎然还是跟谢灵运有着一定的关联,因为谢灵运是他的九世从祖。 然而漆绪邦先生又认为,皎然的十世祖应当是谢密,漆先生在《皎然生平及交流考》一文中说:“据《晋书》及南朝诸史,谢密一系曾守吴兴的,就有五人,即谢密的曾祖谢万,谢密之子谢庄,孙谢朏、谢..,謝..之子谢览。特别是谢庄以下,三代四人守吴兴。谢览的后人,可能有在吴兴定居下来了,成为吴兴人,传数世,有皎然。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看来,漆绪邦也不能肯定这一点。 虽然如此,漆先生认为即便皎然说谢灵运是他的十世祖,似乎也算不上大问题,因为皎然自己在诗中有着不同的说法,说明他本人也对这件事没做太多的考证。漆绪邦在《交游考》中说:“而据皎然诗中那些含糊矛盾的说法,皎然自己实际上并不清楚谢灵运是否他的‘十世祖’。很可能自皎然上推十世,谢灵运声望最高,地位最显,诗名最著,于是就认了这个‘十世祖’。这在古人,是常见的现象,并不足怪。” 皎然撰《诗式》清乾隆三十五年何文焕刻本 《宋高僧传》又接着称,皎然从小聪明异常,但他同时有着向佛之心,后来就拜守直为师,成为了一位律僧。许连军在《皎然〈诗式〉研究》一书中,对于皎然出家这事进行了仔细探讨。其称守直曾从普寂传楞伽心印,故而守直算是普寂的弟子,而普寂乃是禅僧,并且是北宗禅,即此可知,皎然最初所学也有北宗禅法。他曾写过《二宗禅师赞》,此文乃是称颂老安和普寂,该赞中有这样的用语:“瞳瞳大照,有迹可睹。不异六宗,无惭七祖。” 皎然明显地把普寂称颂为七祖,这当然是正统的北宗禅观念,可是皎然的诗文中还有称颂南禅者,比如他曾作过《能秀二祖赞》:“二公之心,如月如日。四方无云,当空而出。三乘同轨,万法斯一。南北分宗,工言之失。” 慧能与神秀本是“南顿北渐”的各方代表,而皎然在这里一并赞之,似乎反对禅宗南北分派。但许连军却认为此赞中的“二公之心,如月如日”,如果结合题目,就可以把慧能比喻成月,而神秀比喻成日。从这个角度而言,皎然还是偏重于北禅。 且不管皎然更认可南禅还是北禅,但是他的本师守直却是律师。守直主张禅律并重,这种观念恐怕也影响到了皎然,因此皎然并不严守戒律,曾经就跟一位颇有姿色的女道人李季兰有着密切交往。皎然曾作过一首《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由此可见,皎然虽然是僧人,并且还是位律僧,但思想却颇为活跃,也许这正是他能成为著名诗人的性格基础吧。 皎然早年的生活颇为华富,比如他在《五言述祖德赠湖上诸沈》一诗中写道: 我祖文章有盛名,千年海内重嘉声。 雪飞梁苑操奇赋,春发池塘得佳句。 世业相承及我身,风流自谓过时人。 初看甲乙矜言语,对客偏能鸲鹆舞。 饱用黄金无所求,长裾曳地干王侯。 一朝金尽长裾裂,吾道不行计亦拙。 岁晚高歌悲苦寒,空堂危坐百忧攒。 昔时轩盖金陵下,何处不传沈与谢。 绵绵芳籍至今闻,眷眷通宗有数君。 谁见予心独飘泊,依山寄水似浮云。 皎然所夸赞的“我祖”当然指的是谢灵运,他说谢灵运千载有名,而到了他的时候,依然有过黄金饱用无所求的美满生活,但是黄金用尽之后,为了追求功名,他也曾奔走于王侯之家。 对于这首诗中的“甲乙”二字,贾晋华认为指的是进士科考试,而由此推断出皎然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科考。但蒋寅先生不这么认为,其在《皎然诗禅论》一文中说:“我认为,‘甲乙’在此更可能是代指四部书籍。”那究竟皎然是否参加过科考呢?蒋寅先生在该文中也说有这样的可能:“但不管怎么说,皎然早年确如贾文所推断的,有过一段自负文采风流,汲汲于谋求功名的经历,也不排除应科举的可能。” 他手中攥着的,应该是《茶经》 显然,皎然在诗学上的成就受到了时人的赞叹,故而《宋高僧传》中对此夸赞道:“文章隽丽,当时号为释门伟器哉。” 然而皎然在中国文学史上更大的名声,则是由于他写了一部《诗式》。对于该书,明胡震亨认为唐代的诗话中“惟皎师《诗式》《诗议》二传撰时有妙解”,而清代毛稚黄则在《诗辩坻》中说:“论诗则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皎然《诗式》、严羽《沧浪诗话》、徐祯卿《谈艺录》、王世贞《艺苑卮言》,此六家多能发微。” 毛稚黄在这里将皎然的《诗式》跟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六部著作并称,以此说明该书在文艺评论史上有着何等重要的价值,故而许连军在《皎然〈诗式〉研究》中夸赞该书:“是整个唐代文学理论发展史上最有分量的诗学著作。” 为什么皎然的《诗式》有着如此重要的价值呢?张伯伟在《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前言》中说:“初、盛唐的诗格与晚唐至宋初的诗格在论述的内容方面,其重心有很大的不同。……就诗格本身的发展来看,连接着两个时期的诗格,并且作为诗格转变的契机的,则是皎然《诗式》的出现。《诗式》是继钟嵘《诗品》之后的又一部较有系统的诗论专著。” 终于来到了塔前 皎然在《诗式》中首先认证了“文章宗旨”,这一篇可谓是《诗式》一书的总概论,有意思的是他的这篇宗旨,内容所谈却全是夸奖谢灵运: 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拟《邺中》八首,《经庐陵王墓》《临池上楼》,识度高明,盖诗中之日月也,安可攀援哉!惠休所评“谢诗如芙蓉出水”,斯言颇近矣!故能上蹑《风》《骚》,下超魏、晋。建安制作,其椎轮乎? 如此地夸赞祖上,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皎然的偏心。但许连军却能从中提取出皎然这段话的文眼:“直于情性,尚于作用”,许先生认为这句话是“《诗式》诗学思想的总纲”。关于何为情性,何为作用,许连军在文中展开了详细的论述,总之,其认为“情性”乃是指合性之情,“作用”是指运思作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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