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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人间词话【王国维】(3)

 tiejunlin 2018-08-28


人间词话




【贰肆】《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蒹葭

《诗经 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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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伍】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诗经·小雅·节南山》,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晏殊【蝶恋花】见【贰肆】则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陶潜【饮酒】之二十首见本则,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饮酒之二十

【晋】陶潜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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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陆】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晏殊《鹊踏枝》见【贰捌】则,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修《恋花蝶》,柳永《凤栖梧》,亦见,同见本则,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见【肆伍】则,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凤栖梧

          【宋】 柳永

 

伫立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恋花蝶

【宋】欧阳修

 

独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离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山光残照里,

无人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

强饮还无味。

衣带渐宽都不悔,

况伊销得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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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柒】永叔欧阳修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 《玉楼春》,见本则,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玉楼春

【宋】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

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

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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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捌】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张先、方回贺铸,末足抗衡淮海也。

 

鹊踏枝

【宋】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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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玖】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秦观《踏莎行》见【叁】则,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苏轼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唐】韦应物

 

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

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

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

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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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诗·郑风·风雨》见本页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楚辞.九章.涉江》见【叁壹】则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 王绩《野望》见【叁贰】则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秦观【踏莎行】见【叁】则,气象皆相似。

 

风雨

《诗经·郑风》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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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壹】昭明太子萧统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见萧统《陶渊明集》序。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溪赋》。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苏轼,后者唯白石姜夔,略得一二耳。

 

九章·涉江

       【战国】屈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将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以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风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忽乎吾将行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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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贰】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在神不在貌”,最初写成“在神理不在骨相”,后改。永叔欧阳修、少游秦观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周邦彦,便有淑女“淑女”,原稿为“贵妇人”与倡伎之别。

 

野望

【唐】王绩

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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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叁】美成周邦彦深远之致不及欧欧阳修、秦秦观,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上行杯

【南唐】冯延巳

落梅著雨消残粉,

云重烟轻寒食近。

罗幕遮香,

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

飞絮入帘春睡重。

梦里佳期,

只许庭花与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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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肆】词忌用“忌用”原稿为“最忌用”用替代字。美成周邦彦《解语花》见本则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耳。梦窗吴文英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秦观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水龙吟》见【叁伍】则所以为东坡苏轼所讥也。

 

解语花

(元宵)

【宋】周邦彦

 

风销焰蜡,

露浥烘炉,

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

纤云散,

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

纤腰一把。

箫鼓喧、

人影参差,

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

嬉笑游冶。

钿车罗帕。

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

唯只见、

旧情衰谢。

清漏移、

飞盖归来,

从舞休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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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伍】沈伯时沈义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四库提要》所讥也。

 

水龙吟

【宋】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

下窥绣毂雕鞍骤。

朱帘半卷,

单衣初试,

清明时候。

破暖轻风,

弄晴微雨,

欲无还有。

卖花声过尽,

斜阳院落,

红成阵、

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

怅佳期、

参差难又。

名韁利锁,

天还知道,

和天也瘦。

花下重门,

柳边深巷,

不堪回首。

念多情,

但有当时皓月,

向人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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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陆】美成周邦彦苏幕遮见本则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姜夔《念奴娇》肆陆】则、《惜红衣》见本则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苏幕遮

【宋】周邦彦

 

燎沈香,

消溽暑,

鸟雀呼晴,

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

何日去?

家住吴门,

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轻舟,

梦入芙蓉浦。

 

惜红衣

【宋】姜夔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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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柒】东坡苏轼《水龙吟·咏杨花》见本则,和韵而似原唱“首创”改;章质夫词水龙吟》见【肆捌】则,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宋】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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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捌】咏物之词,自以东坡苏轼《水龙吟》见【叁柒】则为最工。邦卿史达祖《双双燕》见本则次之。白石姜夔《暗香》见【伍肆】则、《疏影》见【伍伍】则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见【伍陆】则等句何如耶?

 

双双

(咏燕)

【宋】

史达祖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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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玖】白石姜夔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扬州慢》见本则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见【伍柒】则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惜红衣》,见【叁陆】则,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史达祖、梦窗吴文英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风会改存乎其间耶?

 

扬州慢

【宋】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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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零】问不隔之别,曰:陶陶渊明、谢谢灵运之诗不隔,延年颜延之则稍隔矣;东坡苏轼之诗不隔,山谷黄庭坚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 登池上楼》见本则空梁落燕泥 薛道衡《昔昔盐》见【伍捌】则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见【肆叁】则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姜夔《翠楼吟》见【伍玖】则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深浅改厚薄之别。

 

登池上楼

【南宋】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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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之十五见本则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古诗十九首》之十三见本则,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饮酒》,见【叁】则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见本页,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古诗十九首之十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敕勒歌

斛律金

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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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贰】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玉楼春

【南唐】冯延巳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

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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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叁】南宋词人,白石姜夔有格而无情,剑南陆游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辛弃疾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姜夔,则祖梦窗吴文英,以白石姜夔、梦窗吴文英可学,幼安辛弃疾不可学也。学幼安辛弃疾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辛弃疾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少年游

【宋】欧阳修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

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

江淹浦畔,

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

更特地、忆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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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肆】东坡苏轼之词旷,稼轩辛弃疾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南乡子

【南唐】冯延巳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人间词话



【肆伍】读东坡苏轼、稼轩辛弃疾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姜夔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青玉案

(元夕)

【宋】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间词话




【肆陆】苏苏轼、辛辛弃疾词中之狂,白石姜夔犹不失为狷,若梦窗吴文英、梅溪史达祖、玉田张炎、草窗周密、中麓陈允平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念奴娇

【宋】姜夔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人间词话




【肆柒】稼轩辛弃疾《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见本则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木兰花慢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宋】辛弃疾

 

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人间词话




【肆捌】周介存周济梅溪史达祖词中喜用字,足以定其品格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刘融斋刘熙载周邦彦旨荡而史史达祖意贪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此二语令人解颐。

 

水龙吟

(杨花)

【宋】章质夫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菁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人间词话




【肆玖】介存周济梦窗吴文英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踏莎行》,见本则二语乎。

 

踏莎行

【宋】吴文英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人间词话




【伍零】梦窗吴文英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秋思》,见本则玉田张炎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祝英台近》见【伍肆】则

 

秋思

(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

【宋】吴文英

 

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人间词话




【伍壹】明月照积雪 谢灵运《岁暮》,见【伍叁】则大江流日夜 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见本则中天悬明月 杜甫《后出塞》,见【捌】则黄河落日圆 王维《使至塞上》,见【陆肆】则,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纳兰性德塞上之作,如《长相思》见【陆零】则夜深千帐灯、《如梦令》见【陆壹】则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南齐】谢朓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人间词话




【伍贰】纳兰容若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祝英台近

(与周草窗话旧)

【宋】张炎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荫,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人间词话




【伍叁】陆放翁陆游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四库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陈子龙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岁暮

【南宋】谢灵运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人间词话




【伍肆】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宋】姜夔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人间词话




【伍伍】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花庵词选》、《草堂》《草堂诗余》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疏影

【宋】姜夔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人间词话




【伍陆】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唐】杜甫

 

东阁观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人间词话




【伍柒】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点绛唇

【宋】姜夔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人间词话




【伍捌】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吴伟业歌行,则非隶不办。白白居易、吴吴伟业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昔昔盐

【隋】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人间词话




【伍玖】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翠楼吟

【宋】姜夔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人间词话




【陆零】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周邦彦能入而不出不能出改,白石姜夔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长相思

【清】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人间词话




【陆壹】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如梦令

【清】纳兰性德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人间词话




【陆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 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古诗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人间词话




【陆叁】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马致远《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古诗十九首之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人间词话




【陆肆】白仁甫白朴《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辛弃疾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欧阳修、秦秦观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使至塞上

【唐】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吏,都护在燕然。

 

                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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