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禅宗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德山棒”、“临济喝”呢?不是从禅宗内过来的人,谁又会知道“棒喝”的妙用呢?不管知道不知道,熟悉不熟悉,只要没有从“棒喝”中过关的人,都会对此迷惑不解——“向上一路”既非思维之所能到,那“棒喝”在其中又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这里不再引用广为人知的“德山棒”和“临济喝”,录取一些读者较为新鲜的公案,看看“棒喝截流”到底卖的什么药? 宋代临济——杨歧禅派中的著名大师圆悟克勤在其《碧岩录》中,对当时风行天下的云门禅作了一个总结,他说: 云门寻常一句中,须具三句。谓之函盖乾坤句,随波逐流句,截断众流句。放去收来,自然奇特,如斩钉截铁,教人义解卜度不得。 “教人义解卜度不得”,'也就是人的思维活动在其中寸步难行。 云门即五代时的云门宗的创始人云门文偃禅师,他在演示禅机时,一句极为平常的话中,都包含着三层意味? 一是“函盖乾坤”——包括全部思想的义蕴和宇宙的实相; 二是“随波逐流”——顺随着思维之路,让其自然流淌; 三是“截断众流”——使一切思维方式和内容到此忽然被截断而停顿。 由于有这三层意思,所以云门禅师的每一句禅机中,可以收、可以放;可以杀,可以活;显得宽阔空灵,意味无穷。又如斩钉截铁一般,使人不能用思维的方式作哲学式的把握,也不能用灵感来捕捉。 当然,云门这三句中还有三层意思,用佛教的话说, 第一句“函盖乾坤”展示“自受用”——自我在最高的精神状态中潇洒享用; 第二句“随波逐流”属于“他受用”——让他人与我共同享受第一层的风味; 而只有第三句“截断众流”才是接引深的舟桥。但又应看到,有时这三句全部都可以作为接人的舟桥——那就看学人的“根机悟性”了。 前面我们看到的那些“不可说”的公案是“截流”,只不过是文雅一类的“截流。既是“不可说”,当然就用不着去思维把握了,思维之流不在其中运行,本身就是“截流”了。而这种文雅的“截流”方式,对根机好悟性强,机缘成熟的人,的确行之有效,不少人在其中达到了“明心见性”。但对另一类人。他们的思维特别强烈,文雅的方式不足以“截断其思维之流,这样“棒喝”的作用和意义就显得重要和必须了。 “棒喝”的作用,在于对思维进行强暴式的“逼拶”,对于“逼拶”,在拙作《心灵锁钥》一书中已有所介绍,这里不妨再说进一成的意思,如下面的公案: 僧问:“如何得合道?”师(马祖)日:“我早不合道。”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 (《五灯会元·卷三》) 禅宗内的棒喝、机锋、转语,大概都可以溯源到马祖道一禅师身上,如“棒”的形式此即一例。再如马祖与百丈的“野鸭子”公案,对水潦和尚的“一路”公案,对法会禅师的“一掴”公案等,都是变相之“棒”。再如与石臼和尚那则公案,更是直接有“棒”: 石臼和尚初参马祖,祖问:“什么处来?”师曰:“乌臼来。”祖日:“乌臼近日有何言句?”师曰;“几人于此茫然。”祖曰:“茫然且置,悄然一句作女生?” 师乃近前三步。祖曰:“我有七棒寄打乌臼,你还甘否?”师曰:“和尚先吃,某甲后甘”。 (同上书) “喝”也是马祖开其先河。在著名的“野鸭子”公案之后,还有一则“百丈再参”的公案,与“野鸭子”公案前后呼应,表达了禅人悟道后“死,,“活”这两种状态和层次。 在“野鸭子”公案中,百丈被马祖一扭鼻子,“鼻头今日又木痛也”,得到马祖的印可:但第二日: 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师)取拂子竖起。祖日:“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原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同上书) “此”指悟后的心体,“用”指悟后度人的手段和方法。马祖的意思是“即”也不是,“离”也不是,那什么才是呢?百丈取拂子、挂拂子用意又是如何的呢?马祖后来使百丈“三日耳聋”的那么一“喝”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切都是“不可说”的,二经说出,这个最高最妙的精神“妙高峰”就落入了尘世,落入了平常人们的有限的精神内容而不值一文了。无怪百丈禅师后来把这段经历告诉他的学生——黄聚希运禅师时,黄檗惊得吐出了舌头。百丈问黄檗: “子已后莫继承马祖去么?”檗曰:“不然,今日因和尚举,得见马祖大机大用,然且不识马祖。若嗣马祖,已后丧我儿孙。”师(百丈)曰:“如是,如是。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同上书) 这一段真是干古绝喝,“大机大用”,是对“棒喝”功用的赞叹,这个功用是超常态的,不是人们生活中的常规功用,也不是佛教内一般戒定慧的功用,所以叫“大机大用”。表现出来;就有“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这样的高标准。这个标准就是对自己老师的超越,达不到这种超越,哪怕与老师持平都不行。无怪后人把这样的准则称为“超佛越祖”。而这一切“机用”,都是“棒喝”所导演出来的。 面对棒喝的威力,的确使不少禅人当下“言语道断”,以后遇到种种疑难时,就可以如“香象过河,截流而过”了。面对湍急宽广的河水,一般动物,甚至狮虎等都不敢轻易下水,而大象则敢,所谓“截流而过”是大象过河的状态。如小河小溪,就是“踩水”而谈不上截流了。 禅师们的机锋捧喝,大多怪诞且不近情理,常常本来就是思维的陷阱,如果没有敢于“截流而过”的信心力量,陷在里面是出不来的,下面来欣赏——则有趣的公案: 浮孟和尚,凌行婆来礼拜,师与坐吃茶。婆乃问:“尽力道不得的句分付阿谁?”师日:“浮否无剩语。”婆曰:“未到浮孟,不妨疑着。”师曰:“别有长处,不妨指出。”婆敛手哭曰:“苍天中更添冤苦”师无语。婆曰:“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后有僧举似南泉,泉曰:“苦哉浮孟。被这老婆摧折一上。”婆后闻笑曰;“王老师(即南泉)犹少机关在。”澄一禅客逢见行婆,便问:“怎生是南泉犹少机关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会么?”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禅和,如麻似粟。”一举似赵州,州日:“我若见这臭老婆,问教口哑。”一日:“未审和尚怎生问他?”州便打。一曰:“为什么却打某甲?”州曰:“似这伎死汉不打,更待几时?”连打数棒。婆闻却曰:“赵州合吃婆手里棒。”后僧举似赵州,州哭曰:“可悲可痛。”婆闻此语,合掌叹曰:“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州令僧问:“如何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僧回,举似赵州,州作偈曰:“当机规面提,觌面当机疾。报汝凌行婆,哭声何得失。”婆似渴答曰:“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 (《五灯会无·卷三》) 以上引文,在《五灯会元》与其说是中浮杯和尚的专节,不如说是凌行婆的专节。浮孟和尚与凌行婆都是马祖的弟子,在唐五代的禅宗内,有不少“武功”极高的老太婆,凌行婆便是其中的一位。这则公案,还牵上了南泉、赵州、澄一和另外三四名不知名的和尚,热闹非凡。这则公案隐有不少棒喝机锋,且不露痕迹,叫人捉摸不透,但浮孟、凌行婆、南泉、赵州都是“截流而过”,水也不曾溅出一滴。而那个澄一禅客却是一个“伎死汉”,在这几股相互激荡的“河水”中被冲得团团转,在他们的机锋中,一涉及思维便会败下阵来。不涉及思维也无从酬答、而凌行婆则通过南泉,特别是赵州的赞誉,而“烁破天下”。后来这则公案成了宋元禅宗内参话头,考机锋的重要案例。若不懂不会其中往返曲折的“机”。那么这位禅和子的禅就过不了关。 摘自 棒喝截流——理性和认识的断头台 冯学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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