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驶出车站不久,过道对面的前排座上,男孩从大大的摄影包里取出带长焦镜的相机,小心摆弄着。在这宽裕而又枯乏的时段里,我的视线在不觉中也跟上了相机。俄而,男孩开启镜头,里面出现了一位女孩脸部转向镜头的半身侧身像。 女孩坐着,短发膨松着往里微微弯曲。一份淡然地笑。左手譬松松地搁在公园的长椅背上。虽因距离无法看清女孩的容貌,但直觉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形象。 男孩注视镜头良久。之后,他拉近成像次第放大脸部,每次注目片刻,直至那双秀丽的眼睛占满取景框。又是良久的注视。接着,移向搁在长椅上的手──一只纤细而柔和的手,放大,定格,凝目…… 此刻的我,度测着男孩心中那满溢着的情愫,把视线转到了他的身上。 侧面的男孩削瘦,中等个儿,戴着眼镜。虽无法看到他的脸,然而无意让我“窥”见了其真实的心迹和情感。隔着一个过道的距离──“看”一个人,很多时候还真和距离无关──邂逅了这样单纯的一幕,在物质而喧嚣的天光下,心中多少也融入了些许的恬然。 男孩到站了,起身把脸朝向我这边的车门。符合心里对其的定位──一个清癯的素朴男孩。 我把脸转向了车外。这样一个片断何以引起自己如此的兴趣?是太多的“直截了当”充满了三维空间?还是当下的恋人间,最能引起关注的早已不会是那扇心灵的窗户?记得多年前曾有人谈起,羞涩,类似这样的一种情感形态已开始与我们远离。是的,时下还能有这样的性格属性么?羞涩,腼腆、赧然、温婉……今后我们将到哪里去寻找这样一种仪态? 人生曾有过对心仪的人默默凝视欲言又止的时辰,又该多美呵。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将来我们是否只能在默诵中回味那样一种纯然的神态? 恋人间的情感,相对单一。而存在于人性中的至纯的情愫,便是保留了一份本然的东西了。也因此,每每在触到那样一种意蕴时,它便如一道微光,闪烁在我们业已有些苍白的生活里了。 苏联卫国战争期间,一名年青战士在战地负了重伤,当战地卫生员赶至其身旁欲进行包扎时,却已明白这名战士因失血过多无生还的可能。这时,她却听到了一句模糊而嚅嚅的低语:“能……让我……看看吗?没……看过。”一回头,她诧异地发现战士的眼神此刻正缓缓移向了自己的乳胸。 她惊羞地低了头。在经历了极度矛盾和忐忑不安的片刻后,她的手抬向了衣扣。然而,就在欲解衣扣时,她却发现年青战士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当年在读到这段描写时,我的心被重重地“锤”了一下,目光也久久停在了这几行文字里。这个细节让我们看到了升华了的人性和善良,也揭示了不义战争的残酷和非人道,及对个体生命和权利的摧残和剥夺;它却和“粗野”、“淫荡”、“下流”、“猥琐”等词汇全然无干。 在自定尺牍指鹿为马固步自封的年头,在注重故事和结果及实利的时下,人们少有兴趣和心绪体味和经历一种细微的温婉情感,粗砺和豪放还有空泛的教条和理论正如同革命的本义在涤荡而过……然而人不能总是大刀阔斧铿锵决绝地往前走,那样的举止定是与铁血般的意识形态所契合,固而其个性也是不完整有缺陷的。 倘是一块阳光充足的土地,人们除了受到人类有史以降的文明日积月累的教化和泅染之外,其生命一定还会因了有朦胧的烟雨、湿润的薄雾、和熙的柔风的滋养,而呈谦和、丰盈和厚实的向度。 然而,在这里,我们却不得不承认,正像我们每日在目睹的,人性中那些本然的、明澈的、至纯的情感,渐次被物欲、浮尘、嚣喧和形形式式的龌龊所湮没和消蚀,它因久违和稀有而让我们感到了陌生和惶惑。 一双尘世中的眼睛,追寻着那些已渐行渐远的古老而又曾经鲜活过的词汇,不知那道目光是否还能追赶得上那些远逝的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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