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儒者方孝孺《后正统论》论正统严正且备,又有光明俊伟之气,丘睿承之著《世史正纲》,可谓论正统之范也。其中严华夷之辨,予特抄其全文,曰: 正统之名,何所本也?曰:本于《春秋》。何以知其然也?《春秋》之旨虽微,而其大要不过辨君臣之等,严华夷之分,扶天理,遏人欲而已。春秋之世,周室衰,诸侯盛,以地不及齐、晋、吴、楚,以兵以栗则不远于鲁、卫、曹、郑,然而必曰天王天王。齐、晋虽大国,一有逾分奸礼,则必贬之。楚与吴固已称王,与周无异矣,而斥之曰子曰人,岂非君臣之等,华夷之分不可废乎?《传》曰:春秋“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此正统之名所由本也。呜呼!后世言正统者,其可戾《春秋》以为说乎? 由周以来,秦、汉、晋、隋、唐、宋,皆尝一天下,主中国而朝四夷矣,正统必归焉。秦起始皇二十六年,而止于二世之三年。隋起开皇九年,而尽大业十三年。唐起武德元年,而尽天祐四年。汉始高祖五年,晋始太康元年,宋始太平兴国四年。然汉自建安而分为三,晋自惠帝以后,夷狄横炽,而中原沦没,宋自高宗播迁江表。是三代者,或与篡贼势同地丑,或为夷狄所虏辱,甚者,屈而臣之,其微甚矣。然君臣之等,华夷之分之不可废,犹周也;故汉必至于炎兴元年而止,晋必至于元兴三年而止,宋必至于祥兴元年而后天命绝。此百世不易之道,《春秋》之大法也。而或者见其微,欲断自剖分之岁,废统而俱主之。呜呼!其亦不察乎《春秋》之义,而甘为篡贼之归也。 夫中国之为贵者,以有君臣之等,礼义之教,异乎夷狄也。无君臣则入夷狄,入夷狄则与禽兽几矣。当周之衰,诸侯或射王中肩,或天子出狩,圣人岂不知周之无异于齐、晋、吴、楚之属哉?然而常抑彼尊此者,为天下后世虑也。苟以其迹则周当与鲁卫同列矣,何有于王乎?如此则何以为圣人之《春秋》乎?夫汉、晋、宋之事,奚异于此?而今之横议者,犹啜啜不置。呜呼!其亦不察乎《春秋》之义,而甘为篡贼夷狄之归也。 且圣人之作《春秋》,以其操至公之道,故建之天地而不谬,前乎百王而有征,后俟来者无惑也。苟亦随俗之好恶,待时而重轻,岂足以为圣人哉!俗之相成,岁熏月染,使人化而不知。在宋之时,见胡服闻胡语者,犹以为怪;主其帝而虏之,或羞称其事。至于元,百年之间,四海之内,起居饮食,声音器用,则化而同之。斯民长子育孙,于其土地,习熟已久,以为当尔。昔既为其民矣,而斥之以为夷狄,岂不骇俗而惊世哉!然顾嫌者乃一时之私,非百世不易之道也。贤者之虑事,当先于众人,而预忧于后世。苟以夷狄之主而进之于中国,则无厌之虏,何以惩畏,安知其不复为中国害乎?如是则生民之祸大矣,斯固仁者之所不忍也。然则当何为?曰其始一天下也,不得已以正统之法书其国号,而名其君;于制诏号令变更之法,稍易其文;崩殂薨卒之称,递降之;继世改元之礼,如无统,一传以后,分注之。凡所当书者,皆不得与中国之正统比,以深致不幸之意。使有天下者惩其害,而保守不敢忽;使夷狄知大义之严,正统之不可以非类得,以消弭其侥觊之心,则亦庶乎圣人之意耳。 呜呼!俗之移人久矣。吾欲扬斯言于今之世,宁能免啜啜者之躁怒哉!此非予之言也,乃圣人之言也,向之所陈《春秋》之意也。《春秋》之意苟废,三代以降,得天下者亦异矣。吾尝妄论之曰:有天下而不可比于正统者三:篡臣也,贼后也,夷狄也。 夫天之生此民,好恶嗜欲之不齐,不有以主之,则纷争而靡定。故简圣贤之人,授之命而为之主,同其好恶,节其嗜欲,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伦,为衣服等杀、交际、吉凶之礼以文之,拔洪水、猛兽、蛇虫、夷狄之害以安之。夫所贵乎中国者,以其有人伦也,以其有礼文之美,衣冠之制,可以入先王之道也。彼篡臣贼后者,乘其君之间,弑而夺其位,人伦亡矣,而可以主天下乎?苟从而主之,是率天下之民,无父无君也,是犹可说也;彼夷狄者,侄母蒸杂,父子相攘,无人伦上下之等也,无衣冠礼文之美也,故先王以禽兽畜之,不与中国之人齿。苟举而加诸中国之民之上,是率天下为禽兽也。夫犬马一旦据人之位,虽三尺童子皆能愤怒号呼,持梃而逐之;悍婢奸隶,杀其主而夺其家,虽犬马犹能为之不平,而噬啮之,是何者?为其乱常也。三者之乱常,无异此矣。士大夫诵先王之道者,乃不知怪,又或为之辞,其亦可悲矣乎! 或曰:史以记事者,欲其实乃所以彰其恶也。故《春秋》于篡弑之君未尝去其号,圣人且不敢,况后之人乎?曰:何为其然也?春秋之时,非后世可比也。当是时,闻有弑其君矣,未闻弑而夺其位也。且鲁者,圣人之父母国,而时君固在也,故或为之讳,若他国则据其赴告之辞而书之。圣人固有不知其详矣。然崔杼之弑齐简公,孔子沐浴而请讨之;季氏之逐鲁昭公,孔子一则曰公在乾侯,使季氏而主鲁,圣人其忍以鲁国君礼与之乎?其黜之无疑矣。然则吾之言,固圣人意也,复何僭乎?又况已往之迹,而欲曲为之讳,其亦不达于义乎? 曰:篡臣之事,则既然矣,贼后曷得不为主也?圣人之作《易》,其于此言之备矣。阳者,君之道也,夫道也;阴者,臣之道也,妻道也。《易》之六爻,凡阴之得中,阴乘阳位,必谆谆为之戒。坤,阴之纯卦也。于其始,则戒曰“履霜坚冰至”,恐阳之忘备也;于其终,恐疑于无阳也,则曰“龙战于野”。五,恐其居尊位也,则曰“黄裳元吉”。黄中色而裳下饰,臣之事也,妇之道也,戒其居上不吉也。其他曰“括囊”,曰“含章”,曰“从王事”,未尝予其专也。推之六十四卦之中,莫不皆然,则圣人之意可知矣。《春秋》无其事,故不书,使有之,圣人其肯一日主之乎? 曰:夷狄之不可为统,何所本也?曰:《书》曰“蛮夷猾夏,寇贼奸宄”,以蛮夷与寇贼并言之。《诗》曰“戎狄是膺”,孟子曰“禹遏洪水驱龙蛇,周公膺夷狄”,以戎狄与蛇虫洪水并言之。《礼》之言戎狄详矣,异服异言之人,恶其类夷狄则察而诛之,况夷狄乎?孔子大管仲之功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如其仁。”管仲之得为仁者,圣人美其攘夷狄也。然则进夷狄而不攘,又从而助之者,其不仁亦甚矣。曾谓圣人而肯主之乎?学圣人之学,治先王之道,而昧乎此,又何足论哉! 曰:荆舒以南,《春秋》之所夷狄,独可为正统乎?曰:非也,自秦以来,袭礼义而为中国者二千年矣,人伦明而风俗美,乌得与夷狄比乎?先正大儒,知夷狄之不可长也,故虽强如苻坚,盛如德光,不与之以中国之礼;知贼后之不可主也,故吕氏之强,武氏之才,不与之以天子之位。知篡臣之不可训也,故王莽、侯景之徒,皆以盗贼待之。其为法至公,为道至明,其为虑至远也。其于圣人之意,《春秋》之分,至得也,所谓万世不可易也。 曰:是则三者皆废之而不书乎?曰:不也。吾固曰不比于正统而已,非废之也。不废其迹而异其辞,则其为戒也,深矣!呜呼!天下后世之心,吾不敢必也,苟有贤者,其将信吾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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