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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钓》 彭见明

 cnrp 2018-09-10

《绝钓》

作者:彭见明

七十年代某年初夏时节,本文主人公许河生和他的父亲来到瘦谷县聋哑学校做蔑活。是聋哑学校的校长托人请他们来的。夏天要来了,他们来修补学生老师们普遍睡烂了的凉席。

那时候聋哑学校的生源比较丰富,开设两个班。大班的年龄大至二十多岁,小班的年龄小到五六岁。一共有六七十个人就读。

聋哑学校开设在县城河对岸的粒米山上。浓荫掩映下的小平房学校里很安静,因为大家都是用手说话的。学生们每天在老师的指挥下唱一遍《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节拍很稳,却是五音不全,高低不一。

学生和老师的凉席,没有一床不烂的。校长皱着眉头解释说这个学校也没有什么收费不收费的,学生都由各生产队送来,同时送来大米、油盐和烧柴,其它诸如凉席什么的就顾不上了。

许河生和他父亲当然是进门就开始破竹蔑干活。下课时聋哑学生围过来看他们做蔑活,学生们比划着什么,许河生听不懂,只好一笑了之。许河生和他爸也没有什么话说,用他妈妈的话说:他们父子俩在一起,一天也放不了两个屁。但是许河生习惯这样,也习惯在这种环境里做事。他平生最怕的就是说话。许河生暗忖道:我应该是这里的半个学生。

这个想法后来应验了。

许河生在这里做蔑活时,学校动不动就停了电。见河对岸的县城灯火辉煌,聋哑人便站到操场上哇哇乱叫。学校里没人会弄电,许河生对顿脚骂娘的校长说:我去试试。

许河生找张梯子这里弄弄,那里看看,竟也能把电灯捏弄亮了。

学校里吃用的水,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因电的原因,还因水泵的原因,学校里亦常遭水荒。抽不上水来,便只好动员学生去前边河里挑——幸好有二十多岁的学生,一身劲无处使。

许河生让校长把水泵从井里吊上来,拆成若干碎片,又拼接拢来,竟把水的问题解决了。

许河生还会做一些学校里没人会干的事,譬如修课桌、做油漆、干些简单泥瓦活什么的,很多事不用再请人。

后来校方觉得:他们学校其实十分需要这么一个人。

校长问许河生: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学校来工作?

许河生说:当然愿意。不过,我不能骗你,我是结了婚的人,有家有小的。

校长说:结了婚是个麻烦事。结了婚招工就难。不过,我给你去争取争取。你这个人我们要用。

许河生招工的事,倒也没费多少周折就办好了,当然这跟他家庭出身好有关系,而且他父亲曾干过解放军南下支队农民支前班的班长,那个时代,这都是人活得好与坏的重要资本。

许河生三十大几的人有家有小还招了工,这种事是很少见的,因而许河生死死记着校长的这笔情。

许河生办妥报到上班手续的第一天清早便拎了条七斤重的草鱼去孝敬校长。这条鱼放到案板上时,鲜活得尾巴还在动,喜得校长合不拢嘴,因他是嗜好喝碗鲜鱼汤的。

以后隔三差五许河生便要给校长捎条鱼去,大小不等。

这样校长晓得许河生还有门本事:会钓鱼。

河生嘛,河中生者,理应也是会弄鱼的。其实河生出生的那条河很小,只能算是一条溪。

校长本也是个廉洁的人,因爱了那口鲜鱼汤,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许河生的贿赠。当然,他心里是想着要回报许河生的。但这个回报,一直到十余年后才得以落实。

许河生原来讨过一堂亲,离了,留下个男孩随他过日子,现在的老婆是后找的,细皮嫩肉,做缝纫,领了个女儿下堂来,一家四口度光阴。这样许河生领着一家四口从三十里外的乡下到城里来安家落户。聋哑学校虽隔县城还有两三里地,但属城里的机关,算得是城里。三十里外羡慕许河生的乡亲们是这么看问题的。

其实精明的许河生算计过:他三十几岁来参加革命工作,是牛屎外面光。按规矩,做工人还要拿三年学徒工资,学徒工十五元钱一月。校长把他的工资争取到二十一元五角钱的标准。二十一元五是个什么概念?因他的妻小尚是农村户口,吃不上国家粮(这事校长可是有言在先的,只能解决他一个人的问题),这点钱,买一个月的大米都不够,酱盐油醋当然就不能考虑了。而到了城里,连吃菜用水都花钱的。许河生这个开支的缺口太大。尽管父亲还能做,也不愿随他一并住到城里来(乡下有他的老相好,同居已是多年了),但父亲一月要来走个一两回,主要来看孙子,七角五分钱一斤的包谷酒需得为他准备两斤。这样算来算去,二十几块钱早没影子了,许河生实不应该图这个“参加工作”的虚名。

但许河生还是高高兴兴地来了,或许他就很爱这个虚名。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能吃上皇粮,那是十分了得的事情,品格骤的就比乡下人要高一筹呢,这份荣耀对许河生大概是很重要的。

当然许河生不是一个很冒失的人,不会做领着一家四口饿死在绚丽的县城的蠢事。

他找校长要了一栋坡下早已荒废的小平房,安下家来。他会干泥瓦活,将破旧平房整修如新,又安上电灯。三间小房,拿半间出来做猪圈,喂两头猪。房后有空地,空地种菜,聋哑学生的粪便和猪粪都倾注于菜地,肥了菜又卫生了校园。这样校长和偶尔开火改善一下生活的老师,却可以吃到他种的时鲜蔬菜。旺季吃不赢,还有挑着上街去卖的——当然工薪阶级许河生不会亲自挑着菜去卖,叫他父亲过来卖菜,儿子对父亲说这菜钱你就打酒喝吧。父亲也不见得一分不剩将卖菜的钱喝光,时而还买一包卤猪心卤大肠什么的回来讨孙女儿的欢喜。

老婆多少也做一点缝纫生意以利家用。但乡下师傅在城里吃不开,只觅得些做短裤之类的边缘活。这样看来,许河生的生活仍存在巨大问题,何况那时,他的一双儿女,都在上学念书,缴用也是不小的。书包可以由老婆做,纸笔墨就自己做不了。

但许河生却在城里活下来了。他那时赖以生存的秘密,极少极少有人晓得。甚至他老婆也未必清楚他们一家到底依赖什么活出来的。

因这个秘密,便牵出本文真正的故事来。

流经瘦谷县城的这条河流,叫做燕子江。燕子江是瘦谷县境内最长最大的江河。应该说,一直到七十年代,燕子江还是比较可爱的。所谓可爱的标志无非是两条:一是有水,二是有鱼。八十年代以后的燕子江被列为不可爱的江河行列是因为她有水无鱼了。无鱼的原因也极容易寻着:化肥农药的污染,捕鱼者的骤增且用的多是斩尽灭绝的捕鱼手段;外加上游发现分布于几十平方公里大范围内的砂金矿,淘金者以氯化钾炼金,曾使得河田生物灭绝。

七十年代的燕子江里尚存着诸如许河生贿赠校长的好几斤重的草鱼或是鲤鱼。甚至还有难以长成的甲鱼残留。许河生赖以生存的秘密便是紧靠的这条燕子江了。

于水中弄鱼,是许河生的绝活。那时大概也只有受益者校长知晓。

七十年代的瘦谷县,并不缺乏喜好钓鱼的人们。其时弄鱼的工具已开始日趋先进。如钓竿已分成数截,可缩短至一米,可拉长至五六米,只是仍局限于竹子的结构。另外还发明了一种打甲鱼的轮盘钓,呼地甩出数十米,将甲鱼钩住。早早晚晚,燕子江的河湾旁,常是坐满了垂钓者的。

许河生不属于此列。他钓鱼无需钓竿,只需一小卷钓丝即可。人多的地方他当然是不去凑热闹的,更没有可以磋谈垂钓经验的钓友。他喜好独来独往,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随便蹲在哪个草丛中或树荫下,悄悄将袋中的钓丝掏出来,扔到水里,“呼啦”一声可以于水中钓上大鱼来。

许河生捉甲鱼更是有绝招,事先打死一两只蛤蟆,置太阳底下,晒出几分臭味,然后寻些很有些讲究的树叶裹了,放到甲鱼出没的岸边,不一会那物竟乖乖的闻味寻来,也不知怎么的就擒到许河生的手中。

七十年代末期瘦谷县城甲鱼已经卖得出很好的价钱了。许河生有他的原则,得了甲鱼是不会向校长进贡的。高于其他鱼种价钱数倍的甲鱼,要解决许河生的许多实际困难。那时他便要拉低冬天的布帽子和夏天的草帽沿,迅即到并不繁华的菜市场,找主卖了,换回现钱,买米买菜以应家用。

除校长知道许河生会弄鱼外,多年来聋哑学校的老师都不知他有这个本事。许河生神出鬼没,行踪古怪,一般是趁着午休和清晨出门,屋后树林子里有一条小径,小径通向河边,一闪身他就隐于林中了。而该上班的时候,他极少外出,大家公认他是个很规矩的工人。

许河生躲躲闪闪并不是害怕什么,有什么怕的?无非是兴趣所至钓几条鱼吃,就几条野生的鱼谅想也资本主义不到哪里去。何况他根正苗红是个工人阶级。他是性情所致。他喜欢默默地一个人干自己的事情,干好了他不想得到别人的表扬,没干好独自寻找原因。他更不愿炫耀自己的什么本事,何况钓点鱼又算得什么本事?

学校里有两个老师喜好钓鱼。各色钓竿备有好几支。出行时总是热热闹闹作准备,挖蚯蚓,辗菜油渣饼作诱饵搭“窝子”,不亦乐乎,还常拿出许多时间来讨论水性鱼性,然多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许河生在一旁看着,很想教他们两招,可人家是老师,有学问的人,总不好毛遂自荐去当他们的师傅吧。许河生等着他们上门讨教而不愿主动授艺,而他们又不晓得许河生有这么一手。事情就这么搁了下来,一直到许河生离开聋哑学校,他们还不知道他会弄鱼。

没有人晓得许河生会弄鱼,更没有人晓得他上街卖鱼。许河生上街出售自己的收获,犹如做贼的感觉,因为他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公职人员,干革命工作的怎可沦落为小商小贩?因而他上街卖鱼时十分谨慎,生怕碰上熟人。好在就是阶级斗争盛行的七十年代,地下仍活跃着一批胆大妄为的菜贩子,他们多是城市无业人员,清早起来,出城去候在乡间通往县城的路边,以略低的价格从挑菜进城的农民手中买进,然后在闹市摆摊设担出售,赚点薄利,谋出生活。许河生弄的鱼,都是交给这些贩子,不敢上街叫卖的,虽明知要被贩子吞去许多,只要保持了名誉,仍是合算的。而且他弄鱼没费一丝一毫成本,怎么亏也是赚,他心安理得。

八十年代初,聋哑学校办不下去了,合并到地区一所规模更大些的聋哑学校去。

许河生本可以随校转迁的,那里的当权派也知许河生是个有用处、什么都能干的“万金油”。他们曾向他表示出欢迎的姿态。但许河生不愿离乡背井,何况他乡音难改,那里的话他听不懂,他说的话人家也听不懂,这有多尴尬。

校长也不愿离开瘦谷县,安排到城里一所中学去当副校长。

许河生很抢手,县教育局下辖有个家属工厂,做做粉笔和简单的教学仪器、印点作业本子什么的。那里正需要许河生这样善于修修补补的角色。

许河生觉得他也只适合干这种事情,便调到了家属工厂。

粒米山上的聋哑学校不久变成个猪场。成猪场后许河生去看过一次,但进去看猪要换衣服和鞋子,他嫌麻烦,便没有进去了。这叫做科学养猪!许河生想:难怪自已养猪没钱赚,因为不科学,因为人随便可以进猪圈。粗人养猪是人嫌猪脏,而科学养猪是猪嫌人脏,所以猪就长得快。

那么鱼呢?

自从聋哑学校变作猪场后,不久燕子江里已经看不到大鱼更看不到甲鱼了。尽管在八十年代许多城市干部手中已经持上了来自日本和韩国的塑料海竿和手竿,在这个小小县城里,专售各种款式钓鱼竿的店子已经有了两家,竹子的钓竿已为人们所不屑,但那些洋气的钓竿,只能在河里钓起几寸长的鲫鱼和小白条了。

八十年代另一重大钓事变化是钓鱼爱好者已经自江河转移到了人工池塘。尽管江河鱼尽,但要吃鱼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是叫作“精养鱼池”的便风起云涌,城郊菜农纷纷将菜地挖成鱼塘,大养其鱼。

随着人工养鱼业的发展,同时培养了更多的钓鱼爱好者。就观赏性而言,池塘垂钓当然比江河强,因为池塘里鱼多,密度大,无需大的技巧便能收获巨大。且能得到很好的服务--那些精养鱼池的主人十分欢迎这样的钓客,他们乐于为钓客们递茶送水,甚至送水果和安排田园风味的午餐,有人还将自家的躺椅也搬到塘边来,让钓客半睡半醒也能拉上大鱼来,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当然,能让双方都达到愉快的条件是:有单位请钓买单,垂钓者不花钱把鱼拿回去了,池塘主人获得的收入远远高于市场零售鱼价。这大概也是促成人工养鱼业快速发展的动力之一吧。

时世的快速变化,可是苦了许河生这样的依赖以鱼养家,却又无人买单请钓的角色了。

调到教工家属工厂工作的许河生,并没有因工作的调动而致使收入增加,生活改善。这是个由妇女和婆婆姥姥组成的小小工厂,大家的奋斗目标是来混个油盐钱的,产品销路也要依赖教育局开恩关照,是个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单位。别的工人都家有大树可乘凉,而许河生却要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

当燕子江不再在许河生眼中显得可爱之后,他常怀着悲凉的心情,鬼使神差,闻着水的腥味,不由自主走到那些整齐划一的精养鱼池边去欣赏人家钓鱼。连一天都没有练过钓鱼的姑娘、堂客们,初次上阵就能尖叫着拉上来几斤重的大鱼,这对他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以前,藏于燕子江深潭里的大鱼,就只他这样的钓坛高手方可以请上来,而人家是很难有这样的巧合的。那江河里的大鱼可是精怪,它可以与人斗智,而鱼池里的水族无一不是被科学饲料喂呆了的蠢宝。但是现在,许河生连最蠢的鱼都没有资格去钓了。他甚至没有资格去塘边站一站。一看就知他是个没人为其买单的相。

现在许河生是真正住到城里来了。吃水要钱,吃菜要花钱,再没有地方给他喂猪种菜了。每天必须数出钞票出去开销掉方可开火做饭,而许河生却没有了任何副业门路。这个问题非常现实,许河生不能坐以待毙。

想来想去,再也没有其它的生财之道,还是要回到以鱼补家的老路上来。

那么很容易设想,许河生将和那些高贵的垂钓者一样,把眼睛盯上那些集体和个人的所有的鱼池。

许河生没有资格在光天化日之下落落大方地去垂钓,他只能选择晚上。他每天早晨四五点钟起床,出发到那些池塘边站一站。对付这些蠢鱼他顶多花十来分钟的时间,便能拉出这里最大的鱼来。他一无钓竿二无鱼篓,钓上鱼来,将其掩于胸前,将外衣裹了,然后像那些谋求长生而清晨起床到野外散步的老人家一样,悠闲地离去。纵使碰上了守鱼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趁着天尚早,他在街口就将鱼卖了。

在许河生成为真正的城市居民之后,这个节目就几乎不能间断了。因为生存毕竟是件严肃的事情,而且儿女都长大了,开销正在与日俱增。

虽然这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许河生走出这一步却十分的艰难。但是看看那些自己一文不出,而堂而皇之拎回来许多许多鱼的同志来,他也就犯不着有更多的自责了。从性质而言,他们都犯着一个“偷”字。应该说公开的“抢夺”是更丑的事情。他还听说这些体面的垂钓者若是没有收获,人家鱼主便索性打一网,捞个十斤八斤的打发他们回来。这样看来,他战战兢兢去吃点零食就真不算个什么了。

许河生努力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每每出发心里还是着慌,要是一旦被人抓住了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许河生朝朝暮暮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某个天色迷蒙的清晨,他俯身一池塘草丛,正欲拉起一条分量不轻的草鱼。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吆喝。他知事情不妙,紧急中忙将钓丝扔入水中,任鱼牵着潜走。刚忙完,他便觉得自己已被人凌空拎起,像他平时拎起一条鱼。睁眼看时,一个大汉一手撸着他的衣襟,将他顶在身后的一根柳树干上。

大汉说:今天总算抓到你了,我已注意你多时了!

许河生身轻力小,两脚离地,被人搡得喘气不出,无力申辩,只好由人摆布。

大汉仍在吼着什么。

天便渐渐明亮起来。

一会儿走过来两个晨跑的老者。

老人以为是有人打架,忙劝架:别打啦别打啦,有话好好说。

大汉说:他是个偷鱼贼!

老者左右看看,说:偷鱼贼?他偷的鱼呢?

鱼放跑了!

偷鱼的行头呢?

大汉说:行头?他偷鱼不用行头。

老者笑道:不用钓,不使网,一双空手可以偷到鱼?那他就是个神仙了!

另一老者道:小伙子,别胡闹了,快放人吧。捉贼捉赃,你没有证据,怎么能抓人?这叫侵犯人权。

大汉:可我,早就想抓他……

老者:别说蠢话了,小伙子,放人吧,不要意气用事。

许河生被放下地来。喉咙堵得难受,干咳了好一阵,眼泪都咳出来了。

老人过来问一脸狼狈的许河生:你是不是偷了鱼?

许河生道:你看我一双空手,偷得着鱼么?

另一老人笑道:除非岸上晒着干鱼。

那大汉急得直喘粗气。

老者劝开双方:好好,算啦算啦,一场误会。

大汉瞪着许河生: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许河生指着两个老头:你问问,看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老者严肃地对大汉说:你不会把我们也当作是偷鱼的吧?!

另一老人拉过许河生:算啦,走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塘是他们的,路总不是他们的,大家都可以走。

许河生不想纠缠下去,便仿着那些锻炼的人的样子,伸伸胳膊,摆个姿态,随老者缓缓地小跑着离开,好歹搪塞过去。

大汉朝许河生骂道:我总要抓着你的!除非你不再来。

这以后的许多天,许河生心里极是难受。尽管他侥幸躲过了被人抓住把柄的这一关,实际上他的心已被人抓了一把,一时是无法平静下来的。他甚至回家见着老婆和儿女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毕竟被人抓了。

一日许河生闷闷不乐地去五金店里配几个螺丝钉,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许河生冒出一身冷汗,以为是那个可能盯过他几次的守鱼汉子又来拿他了。回头一看,见是原聋哑学校的校长。

校长说:我正要找你。

许河生苦笑道:现在有谁还会来找我?

校长说:你这是什么话。

校长这一找,竟改变了许河生的命运。校长也算没有白吃许河生许多鲜鱼,此番一并作了回报。

原来这八十年代末,随着各个方面形势的好转,各种名目的协会也是最多最旺盛的时期。几个人一吆喝,说成立个什么协会,出几个钱,到民政部门去登个记注个册,某某协会的牌子就可以亮出来了。

而直到八十年代末,瘦谷县竟还没有一个钓鱼协会。但早在此几年前,几乎各大、中、小城市都相继成立了“钓协”。看来瘦谷县要有个相应的组织是迫在眉睫了。

瘦谷县在这个时候成立钓协,应该说也是瓜熟蒂落的最好的时期。因为在八十年代末有一大批在建国初期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同志退了下来。这批干部的经历大体差不多,都是苦大仇深的工农干部,在位时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工作,一心扑在事业上,喊一声不去上班了,顿觉空虚得很,不知如何打发日子。他们大多没有什么文化,琴棋书画的消遣不属于他们,气功什么的大多也做不来。干什么呢?不成一天到晚陪着老婆上街买菜带孙子啊。

倒是有一个去处,基本上能让大家都能够接受——那就是钓鱼。在他们无比亲切的泥土上闻着花草的清香,看看青山绿水,享受着阳光和雨露,怀念着几十年泥一脚水一脚的辛劳,同时玩着钓与被钓者的游戏,因游戏而产生的胜利和遗憾,这真是怡养天年的最佳的运动与休息。

大家鼓噪着,成立个钓鱼协会吧。正好德高望重的老县长于得水也从县政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推举他来当钓协主席是最好不过了。

于县长说:我可从来没有钓过一天鱼啊。

他昔日老部下说:大家和你一样,都没有摸过钓竿的呀。可钓翁之意并不在鱼哩。

于县长琢磨了一阵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便答应下来当钓协主席。据他所知,各级的钓协,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来担任的,其实它并非一个纯民间的组织。

这样瘦谷县钓鱼协会便在一片爆竹声中成立了。现任县长剪的彩,规格甚高。

于县长让把钓协的牌子挂在县老干局门口,这样好,钓协的日常工作,就由老干局的干部来承担了,钓协便有了半官方的味道。它不同于一般协会,是有规格的。于县长发挥余热,还为钓协要了点专门经费,这样便有了组织和经济的双重保障。有个部门在成立大会上给第一批钓协理事每人送了支比较贵重的进口钓竿。于县长领了回去,不晓得如何使用。

瘦谷县钓鱼界发生的这么重大的事情。民间钓者许河生一概不知。社会上的事情他很少知道,他挖空心思在想着如何维持一家的正常生活,无心顾及其它。何况他与人接触甚少,家里至今也没有一台电视机,因此很难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瘦谷县钓鱼协会仓促成立还有个当务之急的原因是要应付地区举办的全区退休老同志钓鱼比赛。这个通知是以地区钓协的名义下发的,现地区钓协主席是原行署专员,这样有来头的全区性活动倘到了瘦谷县得不到落实,恐怕也是一件不好交待的事情。于是赶紧成立钓协,由钓协来组织这样专业对口的活动。请于得水出任会长,与地区钓协的结构也算是相对应,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及时圆满的事。从大大小小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因有了自己的组织而不感寂寞,他们可以定期开会、见面、分组下去垂钓,又回到了集体和组织的怀抱,不禁个个精神饱满,心情愉快。

在没有组织之前,大家都处于一种松散状态,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以消磨时间为主。现在竟有钓鱼比赛一说,大家才知道钓鱼也有学问的,据说还有国际性的钓鱼比赛,这样就更不可小看区区钓竿了。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概钓鱼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项,那么,一时到哪里去寻会钓鱼的角色来当大家的师傅呢?

比赛在即,没工夫去寻找钓鱼的老师了,协会于仓促中推举几位平时技术略好的组成代表队,由会长于县长带队,统一置办了运动服、队旗、遮阳帽、帆布折叠凳等一应用物,赴地区参赛。

比赛结果是瘦谷县大败而归,在全区参赛的八个县四个农场十二支队伍中获倒数第一。

于县长是个好胜的人,在任时干工作从来不落入伍,没想到离任后当头吃了一败仗,回县后竟数日闷闷不乐。

于县长是个讲科学的人,他坚信他们失败完全是技术不如人。他坚信钓鱼绝对是一门学问,绝对是有师傅的。而这样的师傅,肯定潜藏于民间。所谓近水识鱼性,近山识鸟音,鱼有鱼性,鸟有鸟音,只有那知鱼性者方可以征服鱼的。于是于县长委托各位理事会民间查访识鱼性的人。要提高钓协的水平,非要有专家指导不可。乡下有句丑话说:吃尿也有师傅。话虽不雅,却深含哲理。通过这次失败,更证明专家的重要。

但是苦苦寻访了半年,并无结果。找了些近水的善钓之人来考核,水平和大家也差不多,一味蛮钓,更无什么理论水平。眼看一年一度的钓鱼比赛不久又要开锣,各位理事甚是着急。

最着急的还是于得水,因为他是一县之长,总不能又拿个倒数第一吧,他不能因钓鱼的事使九十五万瘦谷县人民一而再再而三地脸上无光吧。

在一次家宴上,于县长向各位亲朋好友吐出这腔苦闷,央大家托亲戚也好,托朋友也好四处去查查,看有没有会钓鱼的。

那日正好原县聋哑学校的校长在席吃饭,他是于得水的表弟。校长当即一拍大腿:怎么没听你早说呢?

于县长眼睛顿亮:你有门路了?

于是校长绘声绘色把许河生供他鲜鱼吃的一段故事讲给表兄听了。

于县长道:你快去把他找来,我见见他。

这样校长便风急火急地来找许河生。

校长先是对许河生大讲了一通瘦谷县钓鱼协会的事情。

许河生一脸麻木,他不晓得协会是个什么东西。

校长见他的表情不对,问:你是不是在听我讲话?

许河生答:是的。

然后校长单刀直入,说于县长要召见他,请他传授钓鱼的学问云云。

许河生半晌不语。

校长急了:你表个态呀!

河生猛的冒出一句:我又不会钓鱼。

校长说:你怎么不会钓鱼?我可没少吃你送的鲜鱼呢!你瞒得住人家,可瞒不住我。

河生道:我真的不会。

校长问:那么,你送我的鱼,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河生道:那时候,燕子江里有鱼呢,谁都可以弄上鱼来。

校长说:你说一句,你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你要是真不会,我也不为难你,而且人家要请的也是要真能做用的人。要是会,你就不要推托。告诉你,你要是能帮上钓协的忙,有你的好处的。你不是过得很艰苦么?家属儿女的户口还没解决么?你要是在那里做得好,我想人家都会帮你解决的。你不晓得,钓协那些理事,都是些什么角色吧?我可是要诚心帮你一把的,也算那些年,没白喝你一碗鲜鱼汤。你想想,不要吞吞吐吐,人可要抓住机遇!

许河生见校长说到他的痛处上来了,再不敢说傻话,摸了摸脑袋说:你让我想想。

校长急了:这有什么好想的,又不是叫你去前线打仗?

许河生:我,我这个山野村夫,人家会相信我?

校长:人家要的是真本事,又不是请模特小姐去摆看。

许河生:模特是什么?

校长:唉,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不是叫你去摆着,而是叫你去传经送宝。现在不是以衣着外貌取人的时代了。

许河生:校长,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但是,你不晓得,这一向家里实在有些困难,我正找了些蔑活什么的在做,我哪有工夫去讲什么钓鱼。等我闲空一些去好不好?好歹也是你发了话。

校长:真要是这个障碍,就好办了。这样呵,你别走,你等我的消息。

校长拔腿走了。

许河生望着他的背影,咕哝道:这些人,吃多了没事做,学什么钓鱼。钓不到,有人用网给你们打呀,还愁没吃的?真是好笑。

校长急匆匆去回堂兄的话。他转弯抹角讲出许河生的一些难处来。

于县长便上了火:你别婆婆妈妈讲那么多,他要是真有点本事,我会亏待他吗?

校长高兴地说: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

校长回去对许河生道:告诉你,你现在就会见于县长。他说了,只要你能做好,什么困难都给你解决了。

许河生:解决我的困难?

校长:你这个木脑壳啊,人家可是当过县长的,你那点困难算个什么……你别再犹豫了,我不害你的,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这样吧,你给他们露一手怎么样?要是人家有所表示,你就给他们做。要是不兑现,你就回来,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我推荐了你,你面却不出一次,叫我如何见人?

见校长这么说,许河生便犹犹疑疑随了他去见于县长。

走到县委会门口,许河生见门头挂着好几块醒目的牌子,出出进进着白胖威严的干部,小汽车更是威风凛凛不让人,觉得这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便对校长说;我还是不进去了,我又不会说话。看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做就是了。

校长见他如此窝囊,哭笑不得,只好让他回去。

校长进去和表兄说了许河生的品性,表兄听后并没生气,反而说:说不定这种人还真有点本事。那些热闹的人倒是不可靠。刘皇叔当年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孔明,看来高人总是难得请动的。

校长听此言后才落一颗心,他生怕表兄责怪他办事不力,连一个小民百姓都唤不动。

于县长和几个理事决定实地考考许河生。此前有人推荐的几个,也须过此一关。

校长把这事通报给许河生,叫他于某日到某地钓几条鱼给理事们看看。

许河生答应下来。想想弄几条鱼给他们看看,不是件什么事。要是真能如校长所说,就凭这难入流的小伎俩也能换得些好处,也就真是碰上福星了。

是日许河生清早起来看天,见天阴,无风,预计午后有雨,又值秋高气爽,心里便有了底,知今天的鱼该如何钓了。便准备好此时用得上的诱饵,吃过早饭,便往城西某集体鱼池进发。出门遇校长来邀,校长叫了辆冒黑烟的小三轮,两人坐着来到离城三里的塘边校长说:你一双空手怎么钓鱼呀?

许河生说:到那里准备也来得及。

许河生料那些退休干部也来不了这么早,他还有时间准备。但待他俩来到塘边,于县长一行已候在那里,许河生便急出一脸汗来。

校长把于县长介绍给许河生,河生更是一脸紧张,讷讷地说: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早。

于县长说:你的行头呢?

河生道:我准备准备。便去塘边的柳树上折树枝——他对这里的情况熟悉。

于县长问:你那是干什么?

许河生:做钓竿。

县长笑:你连钓竿都没有带。来吧,用我们的吧。说着就去精美的真皮袋里掏那进口钓竿。

许河生制止:别,别,那洋玩意我用不惯。

于县长说:今天只看你钓,我们不动手,你用也无妨的。

许河生还是谢绝了。他折下三根柳枝来,除去叶子,剩两尺余长。他先是从身上摸出个纸包,内有点粉末,他抓把泥巴拌着,洒向池塘。然后又掏出三根卷好的钓丝,一头缚在柳枝上,再装上用面粉制作的钓饵。将三个用高粱秆子做成的浮标分别置于钓丝不同的位置。

许河主将其中两根土制钓竿的钓钩甩于塘中,插在泥地上,对校长说:有了鱼,你替我拉一下。校长说:我没钓过鱼。河生说:朝岸上拉便是。校长便紧张地蹲在钓竿旁。

许河生则手持柳条,站在岸上。

他对于县长和几位老干说:这口塘鲫鱼多,还有鲤鱼和草鱼。我手里这竿钓鲫鱼,那根钓草鱼,那根钓鲤鱼。

于县长问:你常来这里钓鱼么?

许河生:没来过,来这里钓鱼要钱的。

你怎么晓得这里有三种鱼?

看得出来的。

于县长兴奋起来,朝大家使了个眼色。

许河生甩下钓丝,不到一分钟,熟练地扯上条鲫鱼来。他麻利地换上钓饵,甩下去,不待地上的鲫鱼捡到鱼篓子里,第二条又落了地。

校长正愕然,许河生叫道:校长,草鱼上钩了!

校长一急,忙将钓竿拔起,一条斤多重的草鱼拉离水面。

待校长笨手笨脚取出鱼钓,河生又喊:校长,鲤鱼上钩了。只见水面浮标一沉一沉的。校长忙不过来,一个钓协理事上来帮忙。

只见三支钓竿频频起落,岸上鱼儿“别哒别哒”乱蹦,直看得于县长和理事们目瞪口呆,好似鱼儿争相要上岸来玩耍似的。

大约只钓一刻钟,许河生收了钓。钓饵也用完了。数数收获,钓上来十几条草鱼和鲤鱼,约有五六斤鲫鱼。

许河生抱憾道:这塘里没有大鱼。

一老同志问:怎么就不钓了?

许河生道:这里的鱼,他们要价很贵的。

校长小声道:又不要你出钱。

于县长说:够了够了,你的表演十分成功,这下让我大开了眼界。他带头朝许河生鼓掌,大家也一齐鼓掌。

许河生不知说什么好,一急,又冒出一头一脸的汗。

鱼被装进一只铜丝织就的篓子。渔场里的人点头哈腰来送行。回城后于县长让许河生将鱼提走。河生正要推辞,校长说:你就领情了吧。

于县长和许河生分手时说:钓协决定请你当指导。看来你是个高手。

那些理事也都说着欢迎的话。

校长和他最后道别:恭喜你。

河生道:恭喜什么?

校长道:你等着好消息吧!

许河生让校长把鱼提走。

校长坚辞,只选走了几条大鲫鱼。

见校长一走,许河生拉低草帽沿,一转身就出城往北走,一会在城郊菜地旁,将鱼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许河生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受过规格如此之高的看重,有些受宠若惊。区区雕虫小技,也能登大雅之堂,惹得县长来看,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许河生高兴,买了只卤鸭回家去打牙祭。

老婆问他什么事高兴?是不是在街上捡了钱?许河生不作回答。他是个稳当人,不敢向老婆说他遇上了好人,命运会有所改变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他一时不会冒失公布。

瘦谷县钓鱼协会通知许河生去上第一堂指导课,时间定在某个晚上。许河生去找校长,央他陪他去,他心里怯,讲课是当老师的事,他怎么能讲得保?校长说:你就讲你那本钓鱼经,不要讲别的,这有什么难讲?就像平常和大家聊天一样的随便。

许河生道:我没和人聊过天。

校长说:你会说话么?和你老婆说过话么?就说那样的家常话。就讲怎样看水性识鱼情,用什么钓饵,搭什么“窝子”。还有什么要说的,竹筒倒菜籽,都说出来。当然,有些不该说的,你还是不要说,本事都抖出去了,今后的鱼都要被人钓绝,像那天的架式,我看只个把钟头,那塘里的鱼全要被弄上来。

尽管校长作了详细的引导,许河生心里还是没底,还是央校长陪他。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面,许河生想这事迟早躲不过,不如便放开些胆子。

这天晚上去老干局会议室给理事们讲课,见坐的都是些慈眉善目的小老头,也没有课堂的气氛,便不再怯阵。首先于县长说了几句话,聘请许河生当钓协技术指导,并授予了他一个小红本子。于县长对河生说:你也没有别的义务,教大家几招。今年全区的钓鱼比赛,目标是保证我们不再拿倒数第一,不让人家笑我们瘦谷县无人就行。若是能让我们进得前六名,我奖你,进得前三名,我重奖你。怎么样?今天和所有理事见见面,讲讲基本的东西,我看大家都是胡乱钓一气,谈不上技巧,那天看你表演,大家才算是晓得什么叫做差距。

这话要怎么说,其实许河生在家想了许久,他是个动脑筋的人。许河生答应了讲,还是作了充分准备的。他说:我是个小民百姓,感谢各位领导抬举我……

于县长打断他:唉,别说那些客套话,你就讲钓鱼的事。

许河生清清喉咙,说:这钓鱼呢,其实也没什么巧。头一件事,便是先看水,根据水,判断里面有什么鱼。鱼跟鱼不一样,各在各的水层里活动,互不干扰的,比如说:鲤鱼爱沉底,而鲢鱼则是爱浮面。弄清了有什么鱼,就好决定下什么钓,搭什么“窝子”。鱼跟人的胃口一样,也是各不相同的。第二件事,便是把握好浮标的高低。你要钓的鱼在多深的水里活动便要放多长的钓丝,有时是高一寸不行低一寸也不行,鱼是精怪,就是不咬你的钩。其实钓鱼,钓竿不是要紧的,钓钩也不是要紧的,关键就在浮标上。另外季节、水情不同,鱼的活动也不一样,河鱼和池鱼不一样,头年干了水的池塘和常年不干水的池塘不一样。总之,就这些,我也讲不出更多的道道来。

一老同志说:你这一说,这么复杂,这鱼我们是没法钓上来了。

于县长说;看来,要学得许河生那本经,光听讲是效果不大的,只能在以后的实践中,根据具体情况站在塘边,一项一项地学。

这晚的见面,便匆匆结束了。许河生回去发现内衣全湿透了——这可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

许河生来不及教大家几招,瘦谷县钓鱼协会就开始紧锣密鼓备战全区第二届钓鱼比赛。据说自上次成功地举办了大赛之后,这次队伍扩大了,一些中央省属的大企业也纷纷组团参赛。上届是十二个队,这次扩展到了二十个队。由于队伍大了,参赛选手就减少了,每队仅准许三名队员参赛。

于县长要许河生作为选手参赛。许河生说:你们那样钓竿我使不像,再说我这人样子丑陋,不像个人样,有失瘦谷县人的格,我做个工作人员吧,我保证把准备工作做好,你们只管拉钓就是。

于是以于县长为团长、许河生当工作人员的五人团队组成了。

上届比赛的赛场,在地区某国营渔场的千亩精养鱼池,整齐划一地排排坐。这次增加了难度,赛场设在一个天然水库里。水库地势复杂,深不测底,这里的鱼可不比池塘里的鱼好使唤。

这个叫做白泥水库的,是全地区最大的水库,完工于七十年代末,离瘦谷县九十里地。发源于瘦谷县的燕子江,便被纳入白泥水库。

参赛前五日,于县长领着许河生和三位参赛选手驱车去白泥水库现场考察。见那大赛的工作人员已在那一溜较平缓的山脚下,割划地段,每队之间,隔有二十余米的距离。到时抓阉进场。

于县长对许河生说:这下就看你的了,你讲的那一套,我们是全用不上,只看得见水是蓝的。

许河生摸出随身带的一条细麻绳,绑一块石头,抛到离水面丈余的水中,然后轻轻地拉扯。如此这般,投石问路,试测了好几个地方。试毕。许河生说:这下面原来是田。

于县长问:田有什么讲究吗?

许河生道:肥泥底和黄泥底当然不一样哩。

说着话,另有其它队也来踩现场。有人便往水里搭“窝子”,拉开架式,试钓一回。

于县长问河生:我们要不要也试钓一盘?

许河生道:不必了。

于县长:你心里有底啦?

许河生:这个包票打不得。

问:你看钓的什么鱼?

答:五天后,要看起什么风,天晴还是天雨。

反正东南西北风,风霜雨雪你都要考虑进去。

也没有别的考虑,主要是做好“窝子”。

你拿个计划,看要多少钱,回去就动。于县长说。

许河生道:我们回去吧。

一队员说:看看人家如何作的准备吧。知己知彼,才可百战百胜。

河生说:最好不要让别人晓得我们县派人来过了。

为什么?

你们去年不是输了吗?再作个落后的样子,有好处。

于县长击掌道:好,军事上这叫做苦肉计,可以麻痹敌人,免得人家来刺探我们的秘密。

说着他们悄悄地退出赛场。当他们的汽车爬上盘山公路,朝下看时,又有另外的团队驱车来到赛场。

竞争的气氛,五天前就演得甚烈。

于得水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睡在床上,梦里都是那淼淼茫茫一派碧水,神秘莫测,天地那么大,怎么能让鱼儿来上钩?他得全盘把握。现在成败是全系许河生一人身上了,也不知他是否在用心准备?他不放心,隔天便去看许河生,七寻八问,才在一条小巷子尽头的青砖老屋里寻到许河生住的两间老屋。另外连着的三间,便是教工家属工厂的厂房。

见县长上门来访,许河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屋里乱糟糟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好让县长坐在床上。老婆站在一旁不知干什么好。许河生忙说:还不去打酒买果子。于县长喊住:免了吧,我想喝的酒,谅你们也买不起。

见许河生在一个小铁辗盘里辗一种灰白色的粉末,关切地问:你这是不是在做钓饵?

河生说;是的。

于县长:那我就放心了,在做准备就好。又问:你那是辗的什么粉?

许河生一笑:讲出来吓你一跳。

于县长哈哈一笑:在瘦谷县地方,还有什么吓得住我于得水的?

许河生:这是晒干了的屎蛆粉。

于县长一听,将刚进口的一口茶又吐回杯子里。

许河生问:怎么?还是吓着了吧。

于县长问:真是蛆婆子?

许河生:这可是秘方,不可泄密呀。鱼儿爱死了这东西。

于县长想想许河生要跑到乡下的粪缸里去弄屎蛆,也真不容易,心里顿生感激。

坐一会,于县长问到许河生的家庭情况。河生告诉他:老婆做缝纫,基本上没生意。女儿中专毕业,学的医药化验专业,却分配到农机厂,农机厂快关门了,没去上班。一个儿子在读中学。

于县长听了沉吟半晌。

走时于县长说:先让你女儿去县药品检验所做事,工作问题再慢慢来,怎么样?

许河生听了,不禁愕然。女儿早晚唠叨的,不正是讲的什么检验所才对口吗?于县长能帮上这么大的忙,这还了得。河生忙说:那就,真是太感谢你了。

于县长说:你一心一意作好这次大赛的准备吧,不要分心。厂里你不必去上班,我给你请了假。等一下我叫人给你送点钱来,把家里安顿好。

许河生心里一暖,这种被人关顾的感觉,可是从没有过的。

许河生送于县长出门,感激地说:我不会使你失望的。

于县长:我就要的你这句话。

许河生说:不就弄几条鱼么。

于县长说:钓鱼对于我,可比当县长还难。

许河生道:于县长你真会说笑话。

在门外于县长又说:据反映不少团队,用的都是进口的钓饵,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准备一些?

许河生道:白泥水库的鱼,吃的还是我们燕子江的水,照说那里的鱼爱吃什么饵,我还是比较清楚的。

于县长说:有人建议我作两手准备。不过我这人做事,不喜欢脚踏两条船,请师师为主,一切听你的。

许河生说:我尽量做好,你放心好了。

参赛这天清早,在任县长和所有钓协理事来给代表团送行。代表团穿着清一色的运动服,背上还印了字。许河生觉得运动服空洞洞的四处进风,因他没长肚子,背上也没有肉。

有专车把他们送进赛场。先是各代表团团长去抓阉,然后集中听比赛规则。上午九点半一声锣响,大家赛跑似的冲进各自的阵地,争分夺秒抢时间。

于县长作为团长,可以到处晃。他见各代表队,一进入阵地便纷纷往水中搭“窝子”,各种粉末迅速融于水中,这是垂钓的第一步,先要把鱼儿吸引过来。于县长还看见各队队员在熟练地摆弄五花八门的钓具,无一不是高级之至。上的钓饵,也是五颜六色的进口料。

唯独自己的代表团,不如人家热闹。许河生没有往水中打“窝子”。他从袋里掏出几个如馒头大小的纱布包,用绳子系着,扔到离岸数尺的水里。他给自家队员钓上装的,亦是自制的面团。

于县长有些急。但有规定不能去赛区走动,更不许吵闹(怕惊走鱼儿),也就不能去过问了。

一会儿,工作人员许河生替本团选手的钓竿调整好浮标,便退出了赛区。他来到团长身边,于县长问:你怎么不搭“窝子”?

河生道:县长你放心,等着看热闹吧。

开钓后的二十分钟,各队基本上没有鱼咬钩。陆续有人拉起钓竿,多是空的。

半小时后,鱼群被那些肯定是香甜无比的洋面包吸引了过来,只见各代表团的高手,纷纷得手,青草地上不时有鱼的蹦跳挣扎,赛场顿时热闹起来。

但瘦谷县的阵地依然寂寞。

于县长开始尚能保持大将风度,但见又过了十分钟,本团依然冷静,不禁就问许河生:怎么鱼就不关照一下我们?

许河生说:会叫他们出身汗的。

于县长不知他说的“出身汗”是什么意思。

快十点半了,许河生看见于县长开始拿手帕擦汗了。本团选手还只钓了两条小鱼,是远远落在人家后面了。

许河生问团长:你着急了?

于县长承认:是有点急了,看来土玩艺还是抵不过洋货。

许河生:应该也快到出汗的时候了。

正说着,于县长就发现自家的一位选手,用一个叫做炸弹钩的手竿,一次拉上来三条均有几斤重的草鱼,紧接着另外两位也拉上鱼来。以后的动作就令人眼花缭乱了。选手们手忙脚乱从鱼嘴里剥下鱼钩,匆匆装上钓饵,刚甩到水中,就被咬住了,几乎没有了喘息的余地,屁股不但没工夫再沾凳子,连身后草丛里的鱼都没有时间来收拾。仿佛所有的鱼都挤到他们脚前来抢吃似的。不出二十分钟,鱼就躺成一片白,覆盖住了草皮。

这个奇迹立刻吸引了大赛的主持者,纷纷把目光投向瘦谷县代表团的地段。左右两个团开始还对上届的末名投以同情的目光。而一瞬间,所有鱼儿均掉头离他们而去。见瘦谷县阵地一片繁忙,竟无心关照自己的钓竿,扭头欣赏起他们的业绩来。

两个小时的比赛结束,十一点半响锣。于县长和许河生朝他们的队员冲过去。只见他们三人,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动不得,毕竟都是年纪不轻的人了。

一队员对团长说:于县长,你们带了内衣没有?我身上一根干纱没有了。

许河生对于县长说:我说了他们要出身汗的嘛。

比赛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瘦谷县夺得第一。其数量远远超出第二名,其差距叫人不敢相信。

正当其它团队试图来破解瘦谷县的秘密时,于热闹时,许河生已悄悄地将未用完的诱饵连同“窝子”,一并远远地抛向湖中。

队友中有不少是于得水昔日一起干革命工作的老同志,他们缠着要于得水介绍经验。他被缠不过,只好说我们有一位民间钓者帮了点忙,聘他作的技术指导。大家都想见见这位异人,但当于得水去寻找时,已经见不着许河生了。此时他已悄悄脱掉那鲜艳的运动服,躲到后山的茅草丛中美美地出着恭。

班师尚未回朝,夺冠的消息已如风快似的传到了诸钓协理事耳中。大家聚到钓协,为队友摆席接风,好好地庆祝一番,总算解了上届失败的窝囊之气。

许河生一时成了瘦谷县钓界的名人。人多嘴杂,七传八传,许河生竟成了能够呼鱼唤虾的奇人。有外县的钓友打电话给地区钓协,说这样的比赛今后是无法进行了,因为大家与瘦谷县不再是在同一起跑线上。要么就封瘦谷县为名誉冠军,以后也不必再参赛了。听得这样的传闻,于县长甚是得意。如此说来,他退休之后总算还是当了一回伯乐。

于县长言而有信,说了要重奖许河生的。其实重奖也是谈不上的,钓协系民间组织,一点经费亦为民间资助。于县长便利用个人余热,为许河生解决点实际困难。先是找有关部门,将许河生的女儿正式调到药检所,借口是解决学非所用的问题。

县里在闹市区建了个高标准的农贸市场,其商业店面十分抢手,市场尚未完工,一个空头店面指标就已被炒到三万。于县长在那里要了个店面给许河生:叫你老婆去那里开个店,我看弄得好,一家吃用也就差不多了。就是自己不干,转租给别人,一月也不会少于千儿八百的。你呢,我看你们那个小厂也快差不多了,我给你找个地方,办个退休手续,然后来钓协帮忙。你们工人,我看也可以退了。至于城市户口,你老婆就没有必要转了,你儿子可以解决。

许河生不知要如何感谢才好。

于县长说:你今后就带我做徒弟吧,教我钓鱼。通过观摩这次比赛,我看我现在真还有点激情了,钓鱼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许河生连连道:这算个什么事呢,这算个什么事呢?

正如那校长预言的,一直到九十年代,许河生五十多岁时才遇着贵人,时来运转。

半月之后,一日有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找到许河生寒舍,说想和他谈点事,请他去县城最好的也叫做宾馆的地方吃顿饭。许河生道: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吧,我没工夫,那饭也就不吃了。那先生又劝了河生几句,许河生坚持不去,且有点不快了。那人没再勉强。一会又叫来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他向河生介绍说小老头是个什么董事长。那董事长倒也爽快,开门见山说他想买下许河生的专利。

许河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什么叫做专利?

那人说:许先生你莫谦虚。

董事长见许河生确是民间艺人,也许真不懂何为专利。便说自瘦谷县奇迹般地夺得钓鱼大赛冠军后,他们从他们团队钓上来的鱼口中,取出钓饵(也就是窝子)作了专门的化验和研究,研究结果证明,与目前国内使用的各种钓饵大不相同。它能如此强劲地征服鱼类,已达到了相当高的科技水平,属于了不起的发明创造。打听到这全系许先生的贡献,故特地登门求访,想买下这个专利,今后批量生产,造福人类。

许河生好歹听懂了。想想比赛结束时他将余下的“窝子”全扔了,没想到死鱼口中会有残留,终究惹出麻烦事来。

许河生问:真要是像你们说的那么神,这个专利要卖多少钱?

董事长道:你开个价吧。

许河生:我又不懂专利。

董事长见许河生没有要价的意思,便说:十万元,怎么样?

许河生摇摇头。

二十万。

再摇头。

那么就,三十万吧。这个价封顶了,再也没余地了。

许河生道:这钱我拿不到。

董事长:那你摇头是……

许河生:是因为我拿不到。

董事长不恼,苦口婆心引导道:许先生,你想想,三十万在你们瘦谷县,可以买下半条街呀。

许河生道:我何尝不想发大财呵。只是老板,我不能骗你们,我们搭的“窝子”,无非就是点菜油渣饼粉末什么的,真没有什么新招,信不信,由你们。

说到这,许河生再也无话。

两位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见许河生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只好悻悻告辞。

这事许河生将其悄悄埋在心底,没有对家人讲,也没有对恩人于县长讲。

现在追溯起来,瘦谷县城钓鱼成为一种时尚,是在九十年代,确切地说,是瘦谷县钓鱼协会在地区夺冠之后吧。

这个时候的钓者,不再局限于退休干部,一大批爱好者是在岗职员和市井居民。大家的目光也不局限于城郊的一些精养鱼池,一是那里的鱼太贵,工薪阶层钓不起,二是县纪委三令五申不许公费请钓,有党籍干籍的人一般就不敢冒险了。

大家一窝蜂拥向许河生们曾经大显神通的白泥水库。那次大赛的成功无形中是要影响和造就一批爱好者的。那里只需一天每人伍元钱的门票,任你发挥才华,钓走多少也不另计价。且容它个万把几千垂钓者还难见人影,几十平方公里的水面可供你尽情表演。

每逢周末,瘦谷县汽车站开辟专线,组织十余辆大客车送人到白泥水库,傍晚又派车队专程来接人,市场经济促成了这个方便。大礼拜的两天时间,每日有上千钓者来此垂钓。因为热闹,钓协的理事们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而且会员发展得非常迅猛。

钓协会长于得水亦随大流,带头反腐败,与民同乐,坐公共汽车,自己掏钱买门票和广大群众到白泥水库钓鱼。五十挂零便办了退休手续的许河生常常陪着他。当然现在堂而皇之出外钓鱼的许河生,不再是依靠弄鱼来解决温饱问题了。那几十年辛苦因一昼之间的扬名而划了个句号。如今去钓鱼,感觉如大家一般,有了一种消磨闲暇的味道了。

许河生曾被传为神话般的人物,但以后和大家一起去白泥水库钓鱼,表现也不过如此,和大伙不相上下。有时收获十来斤,有时也只钓得三五尾,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平常的一员。

有人怀疑许河生当初是否真的那么神。有人干脆就央求许河生什么时候再表演一回绝活,哪怕只十来分钟,让大伙也开开眼界,许河生对此笑而不答,表示沉默。催急了,便说:我哪有什么绝招?碰的运气。

后来恩人于得水私下里问过许河生:你是不是像有人所说的,使了灵丹妙药?那一场比赛,会是那么个场面,我是无法说服自己的。

许河生不忍心再瞒恩人,便满足他的好奇心,说:弄鱼确实有药。还是我十几岁的时候,老家河边有个老弄鱼的见我常和他作伴钓鱼,便教了我一个方子,说这个方子,轻易是使不得的,你今后万一混不下生活了,方可以拿出来使的。这个方子是绝药,放下去,可以把一口塘里的鱼钓尽。但凡事都不可做绝,你把鱼弄尽了,你的阳寿也就尽了。这个方子教你,是活命,糊口,绝不可拿它发财贪富。我答应了一定按他老人家说的办,他就教了我。这个药,我也只用过一回,就这次比赛。从此以后,恐怕再也不会使了。

于县长听后,感慨很多,觉得那民族厚土、村野之间,竟深藏着才华和道德都如此之高的人物,不可等闲视之。不由得对木讷呆板的许河生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尊重。

他问河生:你会把你的药方传给你的儿子吗?我们这乡下,好像有什么绝活,讲究个一线单传,或传男不传女的。

河生说:不!这种东西最好是别流传于世。我也不晓得我的儿子今后会变成个什么。

于县长问:你这么超然,不愿杀生,那么你怎么还喜好钓鱼呢?

许河生:毕竟鱼活着是给人吃的,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绝了,这是两回事。何况,现在的鱼越来越少,燕子江里快绝种了。还要用绝药,就没良心了。

于县长:对,对,你这个观点挺有辩证法的,生态也应保护。

半年工夫下来,于得水觉得他已经爱上钓鱼这份娱乐了。他以前干革命工作把身体拖垮了,失眠、肠胃不好、血压高是他的养身病。自从学会钓鱼之后,这些毛病不知不觉便好了,对付血压也只需服用维持剂量。清早出门去赶汽车,在水边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经常天黑才进门,有时还要亲自剖鱼。累了一天,一摸上床便睡死过去,从此扔了失眠的痛苦。去白泥水库钓鱼,一般是自带一壶水,中饭是面包、卤菜。或者到水库附近的老百姓家里要点开水,泡碗方便面马虎对付。如此一个中餐,反而把胃调教好了,真是怪事。于县长细细总结:适量运动加上乡村的新鲜空气以及被鱼调动的好奇,大概是治病的良药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于得水以其切身体验,觉得大力开展好钓协工作真是一件功德圆满的好事。据他所知,许多老干部的药罐子都是钓协帮他们甩掉的。就从节省医药费这个角度出发,政府也应该给钓协设专项基金才对。

有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县长和钓坛高手许河生接触多了,日渐竟也受了他的感染。比如许河生是比较蔑视高级钓具,索性不用钓竿的。日久于县长学得一些功夫,也无需用钓竿,竟一挥能拉上大鱼来。这时他方真正体会到“只要功夫深,棒槌当得针”的夸张不无道理。功夫到了一定程度,即可举重若轻,挥鸿毛即重于泰山。在如今看来,一套套钓具带着,尽管威风豪华,不过是一份累赘而已。如许河生那样,将钓丝置于信封内便可闯荡江湖,是何等的潇洒。就如武打片中那些武林高手,只需一双空手即可打遍天下,兵器已成累赘一样。

村野高人许河生常是将钓丝的一端就缚于大脚趾上,以草帽遮脸,美美地躺在青草地上,打着呼噜。待鱼儿上了钩,脚上有反应,再作处置。于县长在一旁看着,甚是羡慕,竟能在如此的环境中倒地便睡,又能在如此微弱的触动中清醒过来,也算得门本领了。

我真羡慕你能睡。于县长说。

许河生道:你们是操多了心的人,自然睡不好。失眠是富贵病呢,我们想失眠都没有资格。

于县长说:真是奇谈怪论。

许河生道:其实睡觉,只要你全身放松,什么不想,就睡着了。不信你试试。

于县长便按照许河生说的,也以草帽遮脸,倒在草地上,让脑子一片空白,想象着蓝天白云,碧水微波的无比开阔纯净的景象,竟也真能很快进入梦乡。

待他醒来,鱼已拉走了他的钓丝和钓钩。

钓钩钓丝的损失微不足道,他能在如此的环境中美美地睡上一觉,真是人生巨大的收获。他高兴地告诉许河生:我成功了。你又当了一回我的师傅。

于得水回家去说起自己能由曾经的一县之长升华为能在草地上睡觉的村野神仙的经历,一家人无不为之动容。看着他因钓鱼以来吃的粗粮,坐的大班车因而打磨得硬朗结实的身体,大家更是高兴。他辛劳大半辈子,染了一身病,家人是多么希望他晚年幸福,无病无灾呵。

为钓丝钓钩不至在睡着后被鱼儿拖走,于得水也悄悄仿他“师傅”的样子,将钓丝缚于大脚趾上,在疲惫时,倒头睡去。

但这却酿出了大事!

某日在一旁钓鱼的许河生过来看望于县长时,只见水边漂浮着一顶草帽。

许河生顿感不妙,忙四处寻找于县长。问大家,言都没见他。

这晚上车,大家再次清点人数,叫着于县长的名字,仍不见。许河生说可能出事了,叫大家去找找。于是大家都推迟上车,沿着山坡水边,凄凄地呼唤着于县长的名字……

一个星期之后,白泥水库的水面上浮出两具尸体,一具是于县长,另一具是一条大约有二十斤重的鲤鱼。那根钓丝,一头锁着鱼头,一头缚在于县长的大脚趾上。

尸体捞上来,许河生挤过去看,见于县长脚趾上打着的是一个死结。

怎么可以打死结呢!许河生心里说着这话,脑壳里当即“嗡嗡”作响,就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

可敬的老县长走了,终年六十六岁。钓鱼协会为他举办了隆重的丧事。

谁也不曾想到于县长自缚钓丝而亡与许河生有关。但许河生觉得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想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于县长也会学他这个懒样呢?这又不是什么雅观的动作。而他竟没有告诉他只能打活结不能打死结的。要知道:一条七八斤重的鱼在水中的力量,足可以和岸上的人斗狠呢。那么大的一条鱼,一下就可把人拉下水去的。

于县长死后,许河生就再也不想钓鱼了。而且从此看见鱼,就不舒服。更是不敢吃鱼,闻到鱼腥气便要赶忙躲开,不然五脏六腑都会呕吐出来。他感情甚深的钓鱼协会也不再去了,平日要是在路上碰到钓友,避而不见或老远就躲开,他不想再回忆和谈及有关钓鱼的事。和七十年代一样,许河生又变成了半个聋哑人,听得见,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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