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一缕】万荣味道

万荣味道

薛勇勤

万荣是一块很有味道的地方。在山西省，只要你说是万荣人，对方就会不自觉地多看你一眼，似乎要从眼神里扒拉出你这个万荣人不同寻常的部分。譬如我曾经听一位县领导讲过的故事：有一次在省上开年终汇报会，时间不够用，不能每一个县都发言了，正好挨到了万荣县的领导，省领导随口问你是哪个县的？他说是万荣的，省领导马上改口说，别的不汇报啦，万荣的必须汇报！

万荣县城有一座飞云楼，传说是鲁班建的，也有说是李世民建的，总而言之想说的是历史悠久的意思。真实的记载的确不短，至少在宋元时期就有，饱经沧桑毋庸置疑。但作为一座县城，这块地方却只有区区几十年，1954年万泉、荣河两县合并的时候，才有了万荣县城。两个县合并了，两个县的味道就都融合到一起，集中起来，酽酽得开始发酵。依旧沧桑、粗犷，或又灵动、精致，万泉人、荣河人还有新的万荣人都梳妆打扮过她，因此，这个地方，必然有万泉县、荣河县合成的万荣县的味道。

万荣县有一道非常驰名的小吃叫“凉粉饸饹”，味道出奇得好。饸饹本来就不是万荣的特产，用来做主料的荞麦，万荣更是一星半点也不种，据说是从对岸的陕西省韩城传来的。而今，知名的饸饹却是荣河饸饹，原产地韩城倒是无人知晓了。

老荣河在历史上名头很大，这个地方是汾黄交汇的地方，两条母亲河滋润着，按照老祖先沿河而居的传统，谁敢否认这里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何况此间老早就有汤王陵、汾阴城，轩辕黄帝在这里扫地为坛祭祀后土，汉武帝泛舟汾河吟唱《秋风辞》，汉朝就有了县，宋真宗更是把行宫建到了这里，在荣河坐朝理政，汉武帝、唐明皇两任皇帝在这儿发现了宝鼎。说来奇怪，荣河到底是有什么味道，历朝历代二十四位皇帝不辞山高水远、车马劳顿，上赶着来呢？单单是后土祠的香火绵延也还罢了，单单是宝鼎的神圣庄严也还罢了，皇帝们为了江山永固，做一些云谲波诡、装神弄鬼的文章，不在话下，那个靠一片舌头纵横天下的张仪，不仅仅就出生在老荣河，而且也是由这里出发，赶赴西秦，从此跃马昆仑，驰骋天下。

放眼天下，有多少县是有皇帝赐名的？我对历史知之不多，但荣河县的前世今生，居然有两次都是由皇帝御口而更名的，一次是唐明皇在此得鼎，一念之下，便将“汾阴”改名“宝鼎”；一次是宋真宗，去往后土祠拜谒圣母，见“荣光幂河”，于是将“宝鼎”再改作“荣河”。

荣河，如此让皇帝念念不舍的地方，当然有着与众不同的味道，那个时期，后土祠成了皇家祠院，庙官享受的是五品头衔，那地位是牛皮哄哄，知县、知府啥的想来后土祠，对不起，请走边门。那时荣河的味道，是皇家气派，是古韵悠长。

因了这样的气度，再加之黄河一泻千里出龙门，到这里恣肆放纵开来，水域异常宽广，生活在此间的人们也如同滚滚黄河浪涛一般，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放荡不羁，有着藐视一切的做派和豪迈。古往今来，曾经发生过数不清的“滩案”，皆因晋陕两省滩地而发端。万荣滩涂广袤，在坡上旱塬因水而年年薄收的岁月，20多万亩的黄汾滩地就是刮金板。滩边的民谚说，滩地好收三年，狗都要娶媳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黄河如神龙摆尾，摇摆不定，滩涂也就没有了固定的界限，因此，一场洪水过去，争夺之战在所难免，人与人，村与村，乡与乡，甚至省与省，械斗无穷期，流血为地来。1950年，那场让人心惊胆战的荣河县、韩城县的“滩案”，最终惊动了政务院，周总理亲自批示，以河主流为界，河西为韩，河东为荣，为这场血里捞人的战斗画上了句号，也为今后滩地的开发和利用扎下了和谐发展的界桩。

荣河人是彪悍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在作为命根子的土地上，荣河人寸土不让，为一厘地会和韩城人拼命，但荣河人也是包容万物的，像驰名中外的万荣笑话就是从这块土地上的谢村走出来的。

谢村是万荣县的一个大村子，四五千口人，这个村子原本就比较特殊，古往今来就处在一个车马大道上，尤其是当年来往秦晋的庙前渡，距此很近，是上岸以后的第一个驿站，这个地方当然就成了个红火热闹的地方，不仅商铺林立，卖艺的、赶场的等三教九流也有不少，他们在这里打尖歇脚，夜来无事，便将各地奇闻异事闲侃一番，最终这些故事都留在了谢村，成了谢村zeng的素材和脚本。谢村人当仁不让，取而纳之，加以佐料，竟然在四海传扬开来，后来传来传去，就叫做了“万荣笑话”。七十二zeng，立碑为证，这里是万荣笑话最早的根据地。万荣人的zeng劲，也成了有别于外县人的独特标志。

zeng字，该怎么写？众说纷纭，不得所终。“争”“挣”“憎”“甑”甚至还有万荣人专门为之创造的那个字，我觉得都不能把谢村zeng的味道表达出来。真实的zeng，有憨气，有倔劲，有能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于现在研究者们把它提炼为永不服输、争强好胜的万荣精神之类，也不过是为了凸显万荣笑话的正能量，和谢村zeng的真实味道，却已是大相径庭了。万荣人却能从这个zeng味中发现商机，你说我憨也罢，傻也好，你说我是自黑也罢，说是自嘲也好，都认！反正最终要把这憨那傻都印成书籍、刻成光盘、编成剧本卖给你！最后，万荣笑话就成了万荣的一个产业，运城的一张名片，国家级的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管你说什么，憨憨的万荣人背着你正在笑眯眯地数票票呢！

大智若愚，乐观向上，倔强不屈，这就是万荣人。尤其是万荣人骨子里的犟劲，真真正正的“一根筋”。通化镇的文中子王通，启蒙读物《三字经》把他列为诸子百家的五子之一：“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隋文帝时候，王通游说长安，献《太平十二策》，不得重用，于是犟劲上来辞官回乡，潜心教书。后来不管谁来请，都坚辞不受。这个老师教出的学生非同寻常，魏征、房玄龄、杜如晦、薛收……这些名字的背后，简直就是一部初唐史。王通之牛，可见一斑。

万荣的犟种不仅仅是王通，和他几乎同一个时期的大诗人薛道衡，也犟得出类拔萃。薛道衡诗文做得好，还是一个有远见的政治家，但是性格有缺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短板”。他的“短”，隋文帝杨坚总结了两个字：“迂诞”，也就是为人迂阔，不会“转”。隋炀帝杨广任晋王时，坐镇扬州，很欣赏他的才华，想拉拢他为其所有，让他取道扬州面见。薛道衡厌恶其为人，不乐意去晋王府工作，于是取道江陵而去，不给杨广面子。杨广即位后，仍旧对薛道衡存有爱慕之心，外放他到番州去做刺史。薛道衡又不与杨广合作，只过了一年多，便上表请求致仕（退休）。杨广同意他回京，并打算留他做秘书监。薛道衡到京后，却呈上一篇长文《高祖文皇帝颂》，对已仙逝的隋文帝极尽赞颂之词。隋炀帝怫然而怒，说薛道衡此举为“鱼藻”之意。”（《鱼藻》是《诗经》中的作品，据说是借怀念武王来讽刺幽王的）。众人劝薛道衡认错，他极力不肯，不久被隋炀帝赐死。里望乡平原村，是明代著名廉吏、儒学大师薛瑄的故里，至今这里还有薛夫子家庙、尚书陵等遗存，流传着薛瑄“一根筋”的故事。薛瑄担任大理寺少卿时，把持朝政的内廷首席太监王振为了结党营私，重金收买薛瑄并约相见，薛瑄一再拒绝。朝见时，同僚均向王振叩拜，唯薛瑄拱手而礼。有一年，王振之侄因与一锦衣卫军官的小老婆私通，军官死后约期私奔，军官的大老婆贺氏认为孝期未满，不得再嫁，于是两人同谋诬告贺氏谋害亲夫致其死，贺氏获罪入狱，定成死罪。薛瑄详查案卷，觉得事有蹊跷，要求复查平反。王振知晓后大怒，借谏官之口，将薛瑄投入监牢，判以死罪。薛瑄入狱，众人骇然，薛瑄却泰然自若，展卷而读。

不向权势低头，不为富贵折腰，用zeng气滋养的万荣人的这股子撞倒南墙不回头的劲儿，是千年积淀下的。万荣笑话中也有这样的段子，比如说一个财主和一个长工在一起闲聊，长工不尿财主，财主想不通，就问长工，我有钱，你咋不恭维我呢？长工答，你有钱是你的，我凭什么要恭维你？财主说，那我把我的钱分给你一半，你还不恭维我？长工又答道，我现在和你的钱一样多了，不需要恭维你了。财主又说，那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总该恭维我了吧？长工笑呵呵地说，你成了穷光蛋了，我恭维你干啥，应该是你恭维我才对呢！你看看，这就是万荣人，虽说有狡黠的成分，但犟死驴的性格却有着明显的烙印。

介子推不是万荣人，但他却因为坚决不接受晋文公的赏赐被烧死在了万荣的孤山上。万荣至今流传的清明节上坟的“子福”花馍，据说还是祭奠介子推的。只因为西晋学者杜预在注解《左传》时，一时疏忽，将介子推隐居地注为晋中介休的绵山，后世之人以讹传讹，真实的隐居地万荣孤山自此少人问津。百余年来，学者们纷纷为此而质疑，但既成事实，不过就是一场笔墨官司罢了，根本改变不了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万荣人从来是特立独行，才不管学者咋说，社会咋议，自顾不暇地在孤山上修介公祠，焚香祭拜。介子推的犟，虽死也不出山，可能也就是在万荣这块倔强的土地上才让他有这样的惊天之举罢！孤峰山是一块非常神奇的土地，传说二郎神担山赶太阳时，走到此处，忽觉得鞋内有石沙磨脚。于是他停了下来，把两只鞋内的石沙倒了出来。左脚倒出的石沙，即万荣的另一座大山稷王山，右脚倒出的石沙，即介子推隐居的孤峰山。这座山，汉武帝留过影，刘秀避过难，李世民扎过寨，还有一个神奇的海眼，一下大雨，从海眼里就冒出朵朵祥云，所以当地俗谚有“孤山戴帽，长工睡觉”的说法。介子推背着老母，从晋国国都跋山涉水而来，选在此处落脚，而后世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四大雄主便有两人垂青于斯，不能不说自有缘由在此。

万荣的缺水，由来已久。有一句谚语流传甚广：宁让客人吃个馍，不让客人喝口水。这虽然是调侃万荣人的笑料，但昔日万荣的缺水却是不争的事实。万荣虽然靠着两条母亲河的滋润，可是万荣土厚山高，孤峰山海拔1410米，稷王山海拔1279米。打一眼深井难乎其难，俗谚说：丁樊冯村出了名，杜村千尺还挂零。极言万荣的土层深厚。早年间万荣为了水，可没有少折腾。从孤山引水下山，不懂科学，为了让泉眼扩大，炸坏了曾经潺潺的清泉；从西范扬水工程，到果园村头的渗灌池；从村村开始打深井，到北赵、西范引黄灌溉到田头，万荣人的盼水、想水、兴水梦做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才基本得到解决，“千尺还挂零”的杜村，也用上了汩汩奔流的黄河水；靠高潮池吃水的县城人，现在也让西范的黄河水进了县城，成为县城居民生活的幸福水。梦想成真，万荣这块地上，过去叫的名称“万泉、荣河”，都和水有关，都因水而困，如今，才算是名副其实，风生水起了。

水利条件的变革，促进了万荣农业的嬗变。这一变化，是脱胎换骨，是腾笼换鸟，是快马扬鞭。万荣是农耕文化的鼻祖，后稷播撒五谷就在万荣县西北的稷王山上，至今这里还流传着五谷石的传说，在稷王山上还不断能捡拾到五彩斑斓的五谷石，因此，种五谷，养百年，抬头看天，俯首耕地，便是万荣百姓的日子。但是，水来了，果业的好日子也来了。呼啦啦二十年时间，万荣从几千亩果树一下子就发展到了30万亩，品种从最初的秦冠、红星、国光等一路改良，据说现在的万荣富士苹果口感和品质都超过了日本进口的苹果。为啥呀？万荣高啊，高原土厚水深，过去是弊，现在水不愁了，高形成了巨大的昼夜温差，又成了苹果生产的优势了。再加上县政府不断引进新技术来支撑，万荣的新谚语不经意间就走向四海了，那就是：日照长，温差大，万荣苹果甲天下！说甲天下，那是毫不含糊，万荣是全国果业不折不扣的获奖专业户！在第三、四、五届中国国际农业博览会上获金奖，被21届世界大运会指定为唯一专用苹果；全国苹果20强县、中国果菜无公害十强县、中国有机农业示范县，万荣苹果成为中国地理标志。

因水而引起的巨变并不止于此。当西滩这一黄河上的明珠声名尚未鹊起之时，连身边的运城人都连连摇头——万荣人真是具有万荣精神，又添一zeng！干万荣竟然作起了水文章，想钱想疯了吧？万荣浩浩然有二十亩滩涂湿地，过去是“买老牛种滩地”赔本买卖，荒草连天，现在的人们崇尚自然，追求原始，西滩正是这样一块未经开发的处女地，静享大自然的恩惠，你说你不来行吗？到西滩来吧，嗅一嗅清新的空气，听一听黄汾的涛声，走进幽谷中的芦荡，感受月光下的荷塘，更有那接天的鱼池，蹒跚而来的竟然是那不可思议的大闸蟹，这难道是西滩，抑或是那遥远的阳澄湖？

万荣的别出心裁还表现在林林总总的古建上。万荣是个文物遍布的县份，国保级的文物单位10处，省级3处，真的是走遍万荣山水，一不小心就淋一身唐风宋雨，捡一块秦砖汉瓦。飞云楼，据说是中华第一木楼，通身没有一颗铁钉，全部用铆楔结构而成。而湮没在一个山村的稷王庙，构思却也是出奇精巧，建造于北宋天圣年间，正殿建筑无通长大梁承托，俗称“无梁殿”。专家考证说，这种建造艺术在国内是一个“孤例”。据说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走遍山西探访古建，从史书上看到稷王庙，最终没有找到。冰雪聪明的林徽因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气势恢宏、设计奇巧的建筑，居然是在距离当时县城很远的一个小山村里。稷王庙因此而不能为人所知，也在情理之中了。万荣这些建筑只有默默伫立于风雨之中，回忆往昔喧嚣，饮尽今朝孤独，守望来日寂寞。

古来圣贤皆寂寞，万荣当然不惧怕寂寞，也不甘于寂寞。万荣人骨子里就有这种“自大”的情怀。他不时就要从寂寞中寻求一种释放，在自己的面前放一个放大镜，把自己大大地呈送到人们面前，让人们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个牛气的万荣，今天依然牛气冲天！这种自大，不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而是胸怀远大，傲视群雄。就在这个一无矿产二无资源的贫困之地，万荣人走南闯北，靠智慧发财，用脑子创新，硬是把“中国建筑防水材料之乡”的牌子扛回了家！据统计，在万荣，从事化工建筑防水材料的人超过了五万人，只要县级以上的城市都有万荣人的足迹，万荣人成了典型的中国吉普赛人！

生在万荣，长在万荣，浑身都充满着万荣的味道。万荣的味道是山，高峻而佑万物以滋长；万荣的味道是水，恣肆而涉险以纵横；万荣的味道是久远，历经风雨而不改沧桑；万荣的味道是不屈，虽历挫折而九折不回。为这样的味道，我陶醉过，沉迷过，也充盈过，我渴望能有一个硕大无朋的茶炉，把万荣这五千年的文化煮了进去，文火慢工，使之更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