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们聊了诗豪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确实如此。唯独刘禹锡别出心裁,把秋日写的胜过了春朝,只用了一个“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意象,就把诗情画意直引碧宵。不过确实如刘禹锡所说,自古逢秋其实是悲寂寥的,那么在悲寂寥的作品中,能和这首《秋词》形成双峰对峙的,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短章小品,就是被称为“秋思之祖”的马致远的散曲小令《天净沙·秋思》,小令云: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首先是这个题目的读音,应该是秋思(sì)。虽然在新华字典里没有这个读音,但是在古代的诗词里,这个思字,很多的地方要读仄声。一方面是诗的平仄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在内容和情绪的表达上,平声往往表示的是思考、思索的动作,而仄声一般表达的是较悲的内容,比如说愁思、旅思、相思,表达这种内容的时候,一般是用仄声。当然还有作发语词或结束词的语助作用的,比如说“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个地方的思,应该读平声。所以,《天净沙·秋思》毫无疑问表达的是自古逢秋的悲凉之情,应该读仄声。你看,一个字的读音,我们就要从音韵、训诂的角度,反反复复说上好半天,这就要说到读诗和解诗的方法了。 解读诗词作品,总的来说,大概有四种方法:第一种,也就是自古以来较为注重的,字词句的分析解读法。这就要依赖《小学》了。古人是非常重视《小学》的,它包括汉字、音韵、训诂,就是因为汉字是人类迄今为止还在使用的象形文字,它是音形意的完美结合,尤其是它的表意功能非常丰富。所以它的多义和丰富就决定了,甄别字词,尤其是每个字具体的内涵,以及使用时的明确指向,决定了诗的主旨的表达。所以古代有许多书都要笺注,包括诗词都要注,要求在字词的音韵和训诂上下功夫。加上儒家又讲究微言大义,每一个字的使用都非常讲究,文以载道,其实是要达到终经明道的终极要求,所以要字斟句酌。使用上既然那么有讲究,解读上那就更要有讲究了。 由字词句到典故的使用,造成了中国诗词解读的丰富性,尤其是在语义上解读的丰富性。在诗词创作的过程中,一字一词不仅要反复推敲,在解读时也要推敲。你比如说像《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很有名,这是兄弟俩之间的战争,为什么说是郑伯克段不说克弟,为什么用克这个字呢?都非常有讲究,体现了儒家的微言大义,批判精神;再比如说“悠然见南山”,中的见字的使用,对主客观的作用;比如《诗经·子衿》里,“挑兮达兮”达字,要读tà,而不能读dá,有的人说应该读táo兮达兮,也不对,“挑达”在古代是个固定词汇,从训诂的角度上来讲,就是反复踱步的意思。当然最典型的就是秋思的思的读音,既牵扯到训诂,这个字的内涵又牵扯到它的音韵。 但是这种训诂字词句的方式也有缺陷。首先,它容易主题先行,因为字的意义非常丰富,我想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就硬往上扯。我们反复讲过,像诗经的《野有蔓草》那么爽朗清澈的爱情,甚至和《关雎》一样都会被解读为伦理的作用。所以活泼自然的诗经,竟然变成了伦理教科书,这也是挺悲哀的一件事情了。第二个缺陷是一加一不等于二。就算一首诗里所有的字词句都解释清楚了,放在一起时,也未必能达到达诂的境界,诗无达诂。所以解读诗歌的人经常哀叹“一篇锦瑟解人难”。李商隐的那篇《锦瑟》,典故大家都很清楚,但是放在一起,他到底要说什么,让无数的后人费解。我个人非常喜欢李商隐的作品,几次要讲李商隐,但都犹豫,就是由于这篇《锦瑟》,从训诂的角度来讲,一直到它整个诗意的表达,太难解读了。 第二种常用的方法就是东西方结合,运用意象的分析感知法。意象这个美学概念,主要是向西方美学借鉴的,但是是由西方美学的意象之分析到东方美学的意境之分析。意境这个词,从中国的诗词美学批评来讲,是非常典型的一个词汇,先秦哲学就有涉及,到后来的刘勰《文心雕龙》里面,唐代王昌龄的《诗格》就明确提到了意境这个词,再到后来司空图的《诗品》,严羽的《沧浪诗话》,一直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意境之说成为东方诗词美学以及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的概念。从意象分析到意境感知,各种分析感知方法,是非常科学的方法。比如最典型的就是这首《天净沙·秋思》。 第三种诗词的解读方法是带入感知法。就是还原场景、背景以及人生,尤其首先要了解作者的生平,我个人他个人特别喜欢这种方式。事实上,每一首好的作品、经典作品,都是丰富的人生浓缩的一个展现。就像我们在发刊词里所说的,有学生问我,为什么能把爱情诗词讲得那么感人浪漫,是不是经历很多?我回答说,一个人不可能经历所有的生活,但是一颗心却可以感知所有的灵魂,这就是带入的感知方式。所以我们前面讲元稹的《离思》的时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元稹这个人历来争议很大,那么这首诗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徒有其表,那么我们带去他的人生经历就可以还原出,当时那个深情悼念亡妻的元稹来了。 除了上述三种主要方式,还有一种诗歌的解读方式,就是诗而歌之,这属于二次创作法。诗歌诗歌么,每个人都有感知和审美的权利,也有自由二次创作的权利。尤其经过二次创作,比如说,我们通过吟诵、歌唱的方式,用别人的经典作品拨动自己的心弦,然后通过歌声,通过吟诵,再去感染影响他人,这个过程中,其实就完成了对原作品的深刻解读,灵魂之间相互地解读,这其实是很多现代诗词解读者,包括美学批评家所崇尚的方式。尤其是对于大众对于刚刚踏入诗词大门的学生来讲,更是没有太深的知识性的障碍。以上是我个人对诗词解读方式的一个梳理。 《天净沙·秋思》这样的作品最适合用从意象到意境的分析感知法,但这首小令内容上是极普通的,也是极简单的,它说的就是羁旅漂泊之人,时逢黄昏,突然面对眼前景,有感而发,发而思,思而悲,悲而泣,泣而痛。 先见到的一组意象是“枯藤老树昏鸦”,一片秋悲之景。接下来的一组意象变了“小桥流水人家”,似喜似怨,好像这组意象似乎表达出了一种略略的有些欣喜的意境。别急,往后一对比,等到它的灵魂出现后,这种欣喜就产生出一种强大的反差。第三组意象就是“古道西风瘦马”,这组意象又和开始的“枯藤老树昏鸦”非常匹配,其实这两组意象中的六个景物,藤、树、鸦和道、风、马,前面的修饰是枯、老、昏和古、西、瘦,合在一起,就点出了秋天的悲凉,而且这三组意象,九个景物,难道只是随机排列在一起吗?后人特别赞佩马致远的这首《天净沙·秋思》,主要从修辞手法说它是并列式的意象组合,但是仔细想想,难道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并列吗? 你看这三组意象,第一组藤缠着树而树上落着鸭,这组是由下到上的排列;第二组,“小桥流水人家”小桥和桥下面的水和水流过去水边的人家,这是由近到远的一组排列;古道,古代的驿道,道上的西风和瘦马,这瘦马一定是越来越近了,才能看得清楚,所以从古驿道到道上西风和瘦马,这是从远到近的排列。看似随机并列的三组意象,仔细揣摩,不仅有并列,还有递进的层次关系。而第一组和第三组是绝对的悲凉,第二组又貌似有些欣喜,在其间起到一个强烈的反差作用,但即使这样,也只是万里长征直走完了第一步。这三组看似并列却又另有玄机的九个意象,如果只是随机的散放在那里,它的魅力不能直达人心。这时候,最后一个意象出场了,“夕阳西下”,这一下,这个意向,把九个前面的意向全部统摄过来,一下造成了一个时空统一的场面,这就像有了一个舞台,所有的人物都在这个舞台上呈现。 我们作为舞台前的观赏者,一下就会产生一目了然的感觉,当你有了一目了然的视野,有了全局的视角,请注意,直击你灵魂的地方来了。在这个舞台全部呈现的时候,就像王夫之和王国维经常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个景,这些意象里头,它的情,它的灵魂就呼之欲出,所有的这些景、意象,一个整体的意象群,它的灵魂是什么呢?当然只有人才有灵魂“断肠人在天涯”。当人出现的时候,所有意象,所有的景物,所有的自然,所有的眼前景,都和心中情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完美的合一。所以,这首天净沙看似随手写来,其实手法老道,大巧不工。 比如和马致远同列元曲四大家的白朴,也有一首这样的《天净沙·秋思》。他说: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鸥影下。青山绿水,百草绿叶黄花。比马致远用到的意象还多,总共用到了十二个意象,可是相比之下,就像是一盘散沙,或者说缺了灵魂,缺了“断肠人在天涯”的那样的灵魂。因为有断肠人这样的灵魂,前面的“小桥流水人家”变成了一种另外的反差背景,更凸显出诗人在夕阳西下里,无从着落的身体与寄托。如此三组意象,在夕阳西下的统摄之下,融入断肠人的灵魂,秋思之悲凉,现实之失意,之孤独,之痛苦,一切衷肠尽情喷涌而出。所以对此意境,后人不禁赞誉曰“枯藤老树写秋思,不许旁人赘一词”,就是说这种秋悲已经写到极致了,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词不可换。 事实上,马致远的这首秋思之所以这么感人,完全是来自于他自己的生活体验。这就要用到第三种解释方法了,知人论诗的带入感知法。马致远是河北沧州人,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也热衷功名,有着“佐国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负,但是在元代的社会现实下,这种政治抱负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涯之后,他看透了人生的悲凉,后来退隐林泉之间。其实在他人生的全部作品中,大多还是比较豪放的,因为在元代散曲作家中,他被看做豪放派的主将,尤其是他的根据创作需要,融入诗词和口语,创造出曲的那种独特意境,比如说“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这其实颇有东坡居士的风格。但是纵有豪放,在那个时代环境下,也难掩生命的失意与悲凉。其实,人生的本质就是在路上,或者说是马致远看透了人生漂泊的本质,所以绣口一吐,便写出这样的秋思之祖。夕阳西下,其实你我,各在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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