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金瓶梅风俗谭》之年俗、元宵节欣赏

 芸斋窗下 2018-10-01

《金瓶梅风俗谭》(图文本)

作者:白维国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责任编辑:厚艳芬

出版时间:2015年12月

开本:大32开

节俗摭谈

谈风俗,节俗是避不开的题目,尽管许多人谈过了,轮到《金瓶梅》风俗谈,还得拿它开篇儿。

龙躔肇岁,凤纪书元,就从这一年开岁谈起吧。


年俗

说到过年,很多人会联想到王荆公那脍炙人口的名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金瓶梅》呢,第七十八回用了这样的文字来描述:

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痕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帖春胜,处处挂桃符。

提到的恰恰也是爆竹、春胜、桃符这三样东西。是啊,哪有比这三样更能凸显年节气氛的呢!下面逐一道来。

爆竹

爆竹,爆裂之竹也。最早的爆竹是把截成段的竹竿放到火中烧,使爆裂作声,故又称“爆竿”。南宋初年诗人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中有一首《爆竹行》,描述农家燃爆竹的情景,十分栩实生动:

岁朝爆竹传自昔,吴侬政用前五日。食蚕豆粥扫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节间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将仍疾走。儿童却立避其锋,当阶击地雷霆吼。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拾却焦头叠床底,犹有馀威可驱疠。屏除药里添酒杯,昼日嬉游夜浓睡。

从这首诗里,我们知道,燃爆竹并不只是简单地把竹节投入火中了事,而是烧透火力后,由健仆持将击扑使爆裂,大约那样响声更猛烈吧。击扑后的爆竹焦头,拾归垫在床下,犹可驱疠。

古代本有于岁前一日击鼓驱疠的民间活动,后来发现火烧竹爆的声响更猛烈,便用它来代替鼓声以祓除不祥。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曰:“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那么,至晚在六朝时,燃放爆竹已成为岁时风俗。

不过那时燃放的爆竹,跟《金瓶梅》所写的爆竹,名虽同而实不同。《金瓶梅》时代燃放的是那种用麻纸缠裹火药制成的爆炸物,其响如炮,故又名“炮仗”。最早大概见于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字作“爆仗”。其卷七写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曰:“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则蛮牌者引退,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像这样每次由爆仗发号而依次出场表演的傩舞前后共有六场,由此可以推想,爆仗最初有可能是作为仪仗信号使用的,所以才叫“爆仗”。

到南宋宁宗嘉泰年刊的《会稽志》记云:“除夕爆竹相闻,亦或以硫磺作爆药,声尤震惊,谓之爆仗。”可知名虽称“爆竹”,其实乃“以硫磺作爆药”,跟《金瓶梅》时代燃放的炮仗已经很相像了。只是那时使用大概还不是很普遍,更多使用的可能还是“截筒五尺煨以薪”的爆竹。

《金瓶梅》里还有个挺特别的词儿,叫“元宵炮{火章}”,都出现在第二十四回。一次是家人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向陈经济要炮仗放,陈经济“与了他两个元宵炮{火章}”;一次是众妇女元夜出去走百病,仆妇宋蕙莲叫陈经济:“姑夫,你放个元宵炮{火章}我听。”看来是一种特制的专在元宵夜放的炮仗。

春胜

说起“春胜”,人们会想到李义山的《骄儿》诗:“请爷书春胜,春胜宜春日。”爷,父亲。立春日,小儿请父亲书写春胜条子,拿去张贴。在小儿看来是很好玩的事情,在大人则寄托着厌胜邪魅、保佑安康的厚祷,因为春季阳气回动,万物复萌,最易感染时气,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上引义山诗所说的“春胜”,实际上关合着人日的和立春日的两种风俗。《荆楚岁时记》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帖屏风,亦戴之头鬓,由造华胜相遗。”又曰:“立春日悉剪彩为燕以戴之,帖宜春之字。”

据董勋《问礼俗》云,元月一日为鸡日,二日为狗日,三猪,四羊,五牛,六马,第七日便是人日。是日剪彩作人形,象征“人入新年,形容改新”,并造“华胜”以送人。华胜即花胜,是一种厌胜邪祟的吉祥物,大约装饰得很漂亮,故曰“华”,跟后世呈交叠状双菱形的方胜可能属于同一类。做这种物事互相赠送的,多半会是闺中少女,因为那正是他们夸耀手工的绝好场合。立春日剪彩作燕形,象征“燕燕来归”,因为燕子是春季早归的候鸟,戴上燕形,表示春天已经回来了。这日还书写“宜春”吉语,于门户上张贴。人日与立春日的民俗活动,内容差不多,时间差不远,常常闹在一起。春胜就是把花胜与宜春搅在一起了。明代以后,春联盛行,春胜又成为春联的替代语。《金瓶梅》所说的春胜,极有可能指的是春联。

桃符

桃符,说白了,就是两块桃木板,上面画点或写点什么,岁除立在或挂在大门两侧,以驱百鬼。桃木可驱鬼的传说有许多,如《神农百草经》曰:“枭桃在树不落,杀百鬼。”《淮南子·诠言训》曰:“羿死于桃棓。”高诱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后世道士驱鬼用桃木鞭或桃木剑,盖有以也。

门前悬桃木以驱鬼的风俗也产生得很早,《艺文类聚》卷八十六引《韩子》:“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那么,最晚公元前三世纪已兴此风,只不过用的是折下的桃枝,悬挂的时间似乎也不确定。汉代把时间固定在“腊除夕”,桃枝也发展成人形的桃偶,并有“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见王充《论衡》卷二十二)等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汉代风俗的形成,跟下面一则传说有关:“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荼与郁律,度朔山桃树下简百鬼,妄祸人则缚一苇索,执以食虎。”

东汉人王充所著《论衡》及稍后的应劭《风俗通》都叙述了这个故事,一谓出自《山海经》,一谓出自《黄帝书》,总之流传许久了。

六朝时,这个传说有些变化。《荆楚岁时记》引《括地图》曰:“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则杀之。”

有趣的是,这一时期的民俗也有相应的变化,据《说郛》本《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帖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究竟是先有“鸡鸣桃都”的传说,还是先有了这样的风俗,才附会出那样的传说来,那是民俗学专家感兴趣的事。我们不过由此得知,汉代的桃偶此时已被板状的桃符替代。

关于桃符的形制,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引《皇朝岁时杂记》云:“桃符之制,以薄木板长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画神像狻猊白泽之属,下书左郁垒右神荼,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岁旦则更之。”插图所示桃符,是从《清俗纪闻》中截取的,原书附有说明:“桃符系于一对木板上彩画之龙虎、朝官、桃柳、'平升三级’之图,挂于两门之左右两侧,以除邪气。”原图是彩色的,可惜书在日本,只能从译本中截取黑白图。

笨重的桃木板每年换来换去的,够麻烦,聪明的人就用红纸书写吉语贴在桃符上,每年只换纸联就行了。这大概是春联的最早形式。后来渐渐的连桃木板也取消了,桃符遂成为春联的代用语,名虽存而实已亡。不过,那是《金瓶梅》刊行以后的事了。

辞岁·压岁钱

旧俗过年,热在年前的忙碌,闹在年后的灯宵。过年那几天,基本上以家庭活动为中心,气氛的主调是吉祥、喜庆、隆重、和睦,反倒不那么热闹十分的。其中最重要的,大概要数年夜饭和守岁辞岁了。清人富察敦崇用“合家团坐以度岁”来概括,精到。

如今社会风气开放,年轻人喜欢独立,一人在外或小家庭过年的,不算稀罕;但是六十岁往上的人,多少都会记得一大家人团团围坐吃年夜饭的情景。不管离家在外多远,但凡有可能,总要在除夜前赶回家,实在赶不回来,家人也会为他留座,并设碗箸,所以年夜饭又叫“团圆饭”、“合家欢”,一道名叫“全家福”的什锦大盆和象征“年年有馀”的大鱼盘是必有的传统节目。除此而外,北方人半夜还要吃一顿跟“更岁交子(子时)”谐音的饺子。晚饭后,男人聚博,小儿放鞭,妇女门便团坐炕上包饺子,刀砧之声,远近相闻。最穷的人家,那怕剁点白菜,年三十的饺子也是不能少的啊!

除夜聚饮,最晚在晋代巴蜀地区已成风习。晋周处《风土记》记蜀地风俗曰:“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祭先竣事,长幼聚饮,祝颂而散,谓之分岁。”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亦曰:“岁暮,家家具肴蔬,谓宿岁之储,以迎新年。相聚夜饮,请为送岁留宿岁饭。”

那么《金瓶梅》是怎么说的呢?且看第七十八回有关文字:

(除夜)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月娘等,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并女婿陈经济——都递了酒,两旁列坐。

这明明是“合家团坐以度岁”的意思了。不过,这里的“合家”,本不应包括西门大姐和女婿陈经济在内。按旧俗,已出嫁的女儿,除夜、初一这两天不能回娘家,否则会带来穷气,或曰把娘家吃穷。西门大姐因夫家已破,和女婿陈经济久居娘家,是个例外。

接着上面的文字,《金瓶梅》又叙道:

先是春梅……五个磕头,然后小玉……磕头;其次者,来昭妻一丈青惠庆……一般儿四个家人媳妇磕头,然后才是王经……来保儿子僧宝儿、来兴女孩儿年儿来磕头。西门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

这里写的是大年夜的另一项重要活动——辞岁。明刘侗、于弈正《帝京景物略》曰:“三十日……夜以松柏枝杂柴燎院中,曰烧松盆,熰岁也。悬先亡影像,祀以狮仙斗糖、麻花馓枝,染五色苇架竹罩,陈之家,长幼毕拜;已,各自拜,曰辞岁;已,聚坐食饮,曰守岁。”

这节文字前半说的是熰岁和祭祖。熰岁不一定家家都搞,但祭祖一般人家是不能少的,虽不如宁国府“除夕祭宗祠”那样隆重(插图所示即《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景象),至少也要设个祖先牌位,供以香烛、羹饭。《金瓶梅》于此项活动,只曰:“西门庆烧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烧纸,大约就是祭祖送钱的意思了。

辞岁,《金瓶梅》叙得较详。这是一个婢仆成群的千户之家,奴婢按地位高下,一批批的给主人磕头。一般人家则以长幼分,长者端坐,幼者叩拜。辈分最小的孩童,从曾祖、祖父、父母、伯叔一路拜下来,真会把头磕晕了呢。不过孩童也有他们的收获:磕一次头,会从长辈那里得到一个小红包,里面装着压岁钱。钱不一定多,却能由孩子自己支配。眼馋许久的鞭炮了、糖人啦、小风车啦,都可以由自己递上握得热乎乎的铜钱,心口砰砰地跳着,从小贩那里换回来。那是一种“今日我做主”的心理享受,无论父母买回多少玩具与吃食,都不能代替的。《金瓶梅》说“西门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那就是压岁钱了。

辞岁与拜年,本以除夜子时交岁分:交岁前为辞岁,交岁后曰拜年。民间似乎不大理会这样的区分,反正都是过年的吉利话,不过图个喜庆吉祥,何分年前年后,便大而化之地都叫做拜年;或加上一个“早”字,曰“拜早年”,以示与正式的拜年有别。

拜年·忌门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曰:“正月一日年节……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再往上推,汉应劭《风俗通》已有言曰:“(元日)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只是不大能说清楚那是辞岁还是拜年。

宋代郑刚中有《家旁有庙其巫毎岁旦必鸣角作法以觞其神邻里闻角声则知其将晓矣》诗云:“村巫吹角天将晓,里巷拜年争欲早。我惊节物懒下床,眼看屠苏心愺恅。未能免俗出门去,礼数乖烦无所考。”这大概是拜年最早的的直接记载了。

元人欧阳玄有一首描写新正的《渔家傲》词,也说到拜年:“元日班行相见了,朝回早,阙前褫帽欢相抱。汉女姝娥金搭脑,国人姬侍金貂帽,绣毂雕鞍来往闹。闲驰骤,拜年直过烧灯后。”蒙汉杂糅,各具风情,勾勒出一幅民族风情浓郁的年俗画。

明刘侗、于弈正《帝京景物略》卷二则明确记曰:“正月元旦……家长少拜毕,姻友投笺互拜,曰拜年也。”

《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把这一活动称作“贺节”: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炷了香,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出去拜巡按贺节去了。

西门庆贺节,主要是去应酬府县官员,跟姻友互拜又有不同。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五曰:“京师元日后,上自朝官,下至市人,往来交错道路者连日,谓之拜年。然士庶人各拜其亲友,多出实心;朝官往来,则多泛爱不专。如东西长安街,朝官居住最多,至此者不问识与不识,望门投刺,有不下马,或不至其门令人送名帖者。”(插图所示为全名贴,红纸六折。另有单名帖,单幅;双名帖,对折。折数多,表示恭敬,有多至十二折者。)

这种望门投刺的虚应故事,南宋时已淫渐成风。周密《癸辛杂识》前集就有一则关于投帖拜年的趣事:“余表舅吴四丈,性滑稽。适节日无仆可出,徘徊门首,恰友人沈公子仆送刺至。漫取视之,类皆亲故。于是酌之以酒,因以己帖易之。沈仆不悟,因往遍投之,悉吴刺也。”

主人自己不到场,派仆人携拜帖四处去投,称“飞帖”,因名帖又称“片子”,清代有人戏作《京月令》嘲云:“是日也,片子飞,空车四出。”可发一噱。

元旦日各家悉出拜客,“鲜衣炫路,飞轿生风”,怎样接待来拜年的人呢?《金瓶梅》又写道:

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帖,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后边大厅,摆设锦筵桌席,单管待亲朋;花园卷棚,放下毡围暖帘,铺陈锦裀绣毯,兽炭火盆,放着十桌,都是销金帏,妆花椅甸,宝装果品,瓶插金花,筵开玳瑁,专一留待士大夫官长。

这应该是比较排场的接待了,或许还掺有小说家的若干点染,一般士大夫人家则不如此铺张。明王锜《寓圃杂记》补遗记曰:“京师风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贺,惟置白纸簿并笔砚于几上;贺客至,书其名,无迎送也。”

此记虽云京师风俗,地方上想来亦无大差。据清人顾铁卿《清嘉录》所记,更有简率者:“或帖红纸袋于门,以接帖,署曰接福,或曰代僮。”

《寓圃杂记》所言之“白纸簿”,即《金瓶梅》里说的门簿,以其置于门厅而称之。门簿不只拜年才设,遇有婚丧寿诞,来客较多时,都设门簿,记下来客姓名及所送礼物,以备将来谢还。《寓圃杂记》还记录一则有关年簿的趣闻:刑部主事刘廷美岁旦外出拜年,家中设门簿,簿侧偶置一首朋友送他的题锺馗画像诗。大约诗做得好,来拜年的人各摘簿纸一叶录之,顷间簿尽;明日,复置簿,又尽。有朋友戏谓廷美曰:“此锺馗乃耗纸鬼也。”

元旦拜年虽然忙促,却只限于男子,妇女是日不能外出,俗称“忌门”。谁家这一日若有妇女入门,那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金瓶梅》写西门庆外出贺年之后,“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都来后边月娘房里厮见行礼。”这就关合着忌门的风俗了。初二以后,妇女可回娘家。《金瓶梅》第二十三回道:“话说一日腊尽阳回,新正佳节。西门庆贺节不在家,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这里的“新正佳节”是泛指,并非指元日,因为当晚吴月娘回家后,与众妾商议轮流做东,称“明日就是初五日”,显然那日是初四。

新正为一岁之首,照旧俗讲,关系一年的休咎,所以禁忌特多:若失手打碎碗碟什么的,得赶紧说声“岁(碎)岁平安”;生了病不能请医生,否则终年不宁;这一天也不可吃稀饭,不然会出行遇雨。初一到初四并忌刀、剪、针,这大概是最令闺阁高兴的禁忌了——终年不断的日常劳作,忽然一下被禁除了,打扮可喜,呼邻引伴,甚至掷骰斗牌赌个小东道什么的,该有多么开心呢!由于新年忌刀,各家在年前就备下年菜,到时只需热一热或加加工,不必现动刀砧的。《金瓶梅》第二十三回写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三人年时赌道东,买个猪头让宋惠莲来烧;第七十八回写吴大舅来拜年,西门庆留饭,上的是“各样热碗下饭,大馒头点心,八宝攒汤”,都是不需动刀砧的。您细着品品,《金瓶梅》的许多细节,是不是经得住敲打的?

初一到初三,西门庆每日出门拜年,初四日到衙门中开印,表示年假放完了。实际上年还过的悠着呢,只拜年吧,清顾禄《清嘉录》卷一云:“(元日)薄暮至人家者,谓之拜夜节;初十日外,谓之拜灯节;故俗有'有心拜节,寒食未迟’之谑。”不必更说吃节酒、接路头、破五、咬春、祭星、点灶灯等一日接着一日的节令活动了。一首民谣道:“耍正月,闹二月,漓漓剌剌到三月。”足见过年馀兴之悠长。不过那是把元宵、二月二,甚至寒食、清明都算进来了。一般地讲,过了破五,衙门办公,商店开业,就算把“年”过完了,人们又忙着准备下一个更热闹的节日——正月十五的元宵灯节了。

元宵节

新正虽是大节,可是时值晦朔,月亮不露脸儿,在照明不发达的古代,不宜于夜间户外活动,所以基本以家庭为中心开展活动。到正月十五,一年中的第一个望日来到,为群聚的夜晩户外活动提供了自然照明条件,于是中国最热闹的狂欢节日——元宵,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花灯

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

这是《金瓶梅》第四十二回卷头诗的头两句,又道是“天上元宵,人间灯夕”,“溶溶宝月,灿灿花灯”,元宵总是和花灯连在一起的,所以元宵节又称灯节。

这风俗起自何时?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有《列灯赋》云:“何解冻之嘉月,直蓂荚之盛开。……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辉交映,倒影澄鲜。”解冻之嘉月,当指春王正月。蓂荚,瑞草,传说月初一始日生一荚,十六日起日落一荚,盛开,正当十五日。可见那时已有正月十五燃灯的活动。

隋代柳彧曾呈文奏禁上元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之类“非法非道”的民间游娱活动,唐代却得到皇家的批准。韦述《两京新记》载:“正月十五日夜,敕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灯,光若昼日。”验之以隋唐两代“竟夕鱼负灯,彻夜龙衔烛”,“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等元夕诗句,可知元夜张灯从隋唐始已成不可逆转的盛大民间习俗。

宋初,蜀孟初降,太祖赵匡胤以年丰时平,诏开封府更增十七、十八两夕,元宵观灯之期从三夜增加到五夜,而张灯的准备工作实际上从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记曰: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之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面北悉以彩结山沓,上皆画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

这种热闹的情景,除元代那几十年外,差不多延续了千有馀年,至今遗风犹存,民间习俗该有多么大的力量呢!被目为明代社会风俗长卷的《金瓶梅》,对跟元宵有关的活动的中心——逛灯市与赏花灯,自然不会惜墨。

灯市,唐人诗文中没有提到。大约那时还是以游赏为主,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民间贸易。北宋词作中有两处提到灯市,但是记北宋都城汴梁风物甚详的《东京梦华录》却没有记载;记南宋都城临安风物的《武林旧事》卷二提到了,谓“都城自旧岁冬孟驾回……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石湖有《灯市行》诗,诗云:

吴台今古繁华地,偏爱元宵灯影戏;春前腊后天好晴,已向街头做灯市。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两品争新最先出,不待三五迎春风。儿郎种麦荷锄倦,偷闲也向城中看;酒垆博簺杂歌呼,夜夜长如正月半。

石湖先生是南宋初年人,此诗序云“以识土风”,那么灯之成“市”当在更早的时候。到明代中叶,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繁华热闹的景象,又非《武林旧事》所记可比。《金瓶梅》第十五回有一大段铺叙狮子街灯市的锦簇文字,很能反映出明代元宵灯节的繁盛景况。且摘引一段以娱耳目:

往东看,雕漆床、螺甸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目。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容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蛾,鬓边斜插闹东风;■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

灯市上百货杂陈,士女如云,笙歌鼎沸,灯月争辉,该有多么热闹欢快呢!不要以为这只是小说家笔下的夸张与渲染,跟刘侗、于弈正《帝京景物略》卷二所记帝都灯市的富盛宏大场面相比,《金瓶梅》所记毕竟缺少大家气象,竟然显得有些寒素呢。且看刘侗、于弈正所记:

今北都灯市,起初八,至十三而盛,迄十七乃罢也。灯市者,朝逮夕市,而夕逮朝灯也……市之日,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衢三行,市四列,所称九市开场,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能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向夕而灯张,乐作,烟火施放。于斯时也,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这是一幅多么火爆热烈的场景!读此,即可知《金瓶梅》所叙并非虚饰了。

尤有趣者,刘、于还记有“市楼南北相向,朱扉绣栋,素壁。绿绮书;其设氍毹帘幕者,勋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眷属也。”读到此处,便自然联想到《金瓶梅》第十五回所叙西门庆妻妾,在灯市街的临街楼上看灯玩耍那一段文字来,其中写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文字恣肆活泼,把市井妇女百无忌惮,名曰看灯而实欲人看的情态刻画活现。帝都勋戚家眷,想来不会如此放肆无忌,但那场景、那韵味、那心情,该是一脉相通的哟。

既云灯市,核心自然在灯。前引《金瓶梅》铺叙灯市的那一段文字,开头还有一大段对花灯诸品的描绘,亦引在下面: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沸沸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并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玩玩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洲阆苑。

这里所列的几十种灯品,也并非小说家的夸饰与虚构,实出于现实生活,有同时代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所记为证:

腊后春前,寿安坊而下至众安桥,谓之灯市,出售各色华灯。其像生人物,则有老子、美人、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之属;花草则有栀子、葡萄、杨梅、柿橘之属;禽虫则有鹿、鹤、鱼、虾、走马之属;其奇巧则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万眼罗、玻璃瓶之属;而豪家富室,则有料丝、鱼■、彩珠、明角、镂画羊皮、流苏宝带。品目岁殊,难以枚举。

你瞧,二书所列灯名目,该有多么相近,足见当时灯品之盛。而每一品灯用料之精美,工艺之考究,作工之精巧,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得了的。下面只拣《金瓶梅》里提到并于史有征的说上几品。

先说开头的那两句:“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这是转着文说的,若俗着说,就是两条龙灯、一只鹤灯。以彩龙兆祥,仙鹤兆寿,取意吉祥。这两品原是宋代宫廷大型灯彩,仁宗朝做过参知政事的夏竦有《上元应制》诗云:“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咏的就是这两款灯。如今人们谈起龙灯,会想到耍龙灯、舞龙灯什么的,而最早的龙灯只是供人观赏,并不能耍着玩的。《东京梦华录》卷六记载当时的龙灯形制云:“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如双龙飞走。”可以想象,数万盏闪烁摇曳的灯烛长龙该有多么壮观,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龙灯呢!读到这里,人们就会明白什么是“龙衔火树”,什么是“火龙宝炬”,而不再把他们只看作华丽的词藻了。《金瓶梅》这两句诗又见于《水浒传》,文字或许脱胎于彼,但更大的可能还是风习相传吧。

《金瓶梅》这段赞词里所写的灯,许多是用动态来形容的,如“鲇鱼灯,平吞绿藻”;“秀才灯,揖让进止”;“师婆灯,挥羽扇”等等。这也不是作者笔下的虚泛之词。明桑悦有一首咏老人灯的诗曰:

假合分明两鬓秋,鲍郎衫袖带膏油。衰颜自分随灰灭,急景何妨秉烛游。得火常时能腹暖,避烟终夜只摇头。却疑南极星辰见,一点光芒落海陬。

《金瓶梅》也写到老儿灯,是借潘金莲之口说出的,没有描写。读了桑悦的诗,就知道老人灯的头部原来是会摇动的,大约跟走马灯一样,利用了空气对流的原理。同理,秀才灯会作揖,师婆灯能挥扇,鲇鱼灯可吞藻,足见花灯匠人用心之巧。不过,若是跟那些作工复杂的豪华巨灯相比,这些小巧机关又数不着了。《东京梦华录》卷六记文殊、普贤灯曰:

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

《武林旧事》卷二记大型琉璃灯曰:

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

明吴兆咏夹纱灯诗曰:

火树当筵出,灯屏绕席斜。逶迤一片影,匼匝九枝华。薄素流明月,层波浸百花。龙膏燃作雾,鹤彩散成霞。晓户鸾窥镜,春窗蝶误纱。盈盈空内外,瞰客若为遮?

读了这些豪华灯品的记述与描写,就可知道《金瓶梅》所写“双龙戏水”,极有可能真的有水可戏。制造如此精巧侈华的灯具,不知须耗费灯工多少的心血与工夫。明张岱《陶庵梦忆》记里人李某,曾作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灯成而抚台已物故。”这位抚台大人既有闲情委人造灯,想来还不止于衰朽至甚,两年时间,灯未成而人已逝。这个例子或许太偶然,或许所制的灯太复杂了,我们再看看最普通的灯吧。宋陈元靓《岁时广记》记有莲花灯的制法:

以竹一本,其上破之为二十条,或十六条。每二条以麻合系其梢,而弯曲其中,以纸糊之,则成莲花一叶;每二叶相压,则成莲花盛开之状。爇灯其中,旁插蒲棒荷剪刀草于花之下。

这一盏极普通的莲花灯,制造起来也够复杂的了,所以面对“月让灯光”的盛大灯山、灯河、灯海,人们是不能不感慨的。明谢肇淛《五杂组》载,宋仁宗时蔡君谟知福州,上元日令民间一家点灯七盏。有人做诗讽曰:“富家一盏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清歌无妙曲!”弄得这位太守扫兴而罢。

除了上面那段赞词所铺叙的诸色灯品,《金瓶梅》还零星写到一些花灯名色,如羊角玲灯、绣球纱灯什么的。这里只说说第四十一回乔大户送给西门庆的两款灯——珠子吊灯和羊皮屏风灯。

珠子灯以珍珠穿成,素以豪华称。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载,唐明皇时,匠工毛顺“巧思结创缯彩,为灯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这恐怕是珠灯之滥觞吧。宋人著述中已见珠灯名目。《武林旧事》云:“珠子灯则以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或为龙船凤辇、楼台故事。”清代琐记扬州风物的《扬州梦》也写到珠灯:“方者以木为胎,穿珠成行,草成花纹;玲珑者,以铁丝为胆,穿珠成宝盖,成禽鸟式。然燃烛处必雕檀木,嵌玻璃。”

珍珠本就光泽圆润,为宝盖,为流苏,在灯烛辉映下会愈显得莹晶剔透,彩光纷呈,平添出许多富贵气象。但那灯的照度,肯定不能博人恭维,兼以贵重,平日是不用它的,只在节间才拿出来挂挂。《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写“玳安与琴僮站着高凳,在那里挂灯——那三大盏珠子吊挂灯”,既出于生活真实,又对前文乔大户送西门庆的“珠子吊灯”不动声色地做了交待,堪称细密的一笔。

羊皮灯以细薄羊皮镂刻成图案,衬以透明或半透明的材料,产生影戏那样的效果。《武林旧事》谓:“羊皮灯则镞镂精巧,五色妆染,如影戏之法。”

羊皮灯的原料并不贵重,制作上有讲究:首先灯的规格要大,小了影响效果;其次图案繁简须适宜,过繁灯不显,过简影不显。《金瓶梅》专举“羊皮屏风灯”,可谓深得其窍。屏风灯面积大,光源小,本有明暗不匀的缺点,用羊皮镂刻的图案来调解,近光源处遮,远光源处露,使灯屏布光均匀柔和,又可增强明暗反差,充分显现出羊皮灯的影戏效果来。这跟他写的珠灯必举“珠子吊灯”的用意是一样的:珠灯高悬,珠络累垂,最能体现出珠灯的华美来。俗话说,凡事怕琢磨。一张灯节礼单上平平开列的两款灯品,没有比这再简单的情节了,仔细咂摸咂摸,竟也有许多意味在里面呢。

最后要说到的是“烧灯”,它是元宵节的结束曲。《金瓶梅》第十五回有这样一个小细节:西门庆众妾在灯市节楼上看灯,潘金莲指给孟玉楼看这个婆儿灯,那老儿灯,“忽然被一阵风来,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礲,妇人看见笑不了。”明代灯市从初八日起到十七日止,十天时间,风吹雪打,象这样损坏的灯会又不少;没坏的,也减色旧了许多。所以灯市结束时,除了贵重精巧的灯精心收贮外,一般的也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刘邦彦有《上元五夜观灯》诗,十三夜云:“新放华灯连九陌”,十四夜云:“灯光渐比夜来饶”,十五夜云:“九衢灯烛上熏天”,十六夜云:“次第看灯俗旧传”,十七夜云:“试看烧灯如白日,鳌山无影海漫漫。”把灯市初开,渐入佳境,盛极一时,逐渐冷淡,最后一炬烧空的过程写得甚有层次。到烧灯这一刻,元宵节就算结束了。

烟花

说起节日燃放的烟火或烟花。唐代王勃《守岁序》已出现:“贲鼓雷动,烟火星流”字样。北宋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条更记曰:

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则蛮牌者引退,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绕场数遭,或就地放烟火之类。

但是从上下语境来推测,尽管这里的“烟火”可能已经使用了火药,但还是用于施火放烟,还不是后来施放的掺入金属药料而被称作“烟花”或“焰火”的那种烟火。到南宋《武林旧事》卷二所记:“宫漏既深,始宣放烟火百馀架。”吴自牧《梦粱录》卷六所载:“又有市爆杖、成架烟火之类。”才是被称为“烟花”或“焰火”的那种烟火。

放烟花也是元夜游娱的重头大戏。前引《帝京景物略》已言:“(元夜)烟火施放……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这样热闹的场景,《金瓶梅》自然不会漏空。两次过元宵节,都写到放烟花。一处在第二十四回:

陈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三个妇人还看着陈经济在门首,放了两个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一个金盏银台儿,才进后边去了。

另一处在第四十二回,写西门庆家元夕放烟火,是一大篇夸张铺叙的书会留文: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律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大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所谓花桩,就是有彩画装饰的木桩。明清时代的烟火是跟器械装置联组施放的。各种装置封装在一个个盒子里,利用药线连接,届时借助火药的力量把各色奇妙的装置打开,呈现五彩缤纷的景观,所以要用高木桩或层台把各色盒子错落有致地摆放开。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二记兖州鲁藩烟火:“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可做参看。

山棚就是临时搭建的高大看棚,虽不专用于元夕看烟火,却是元夕观看烟火不可少的设施。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一写到北宋东京汴梁皇家扎缚的豪华看灯山棚:“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昨汴京大内前缚山棚,对宣德楼,悉以彩结山沓,上皆画群仙故事。左右以五色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明瞿佑所作《看灯词》叙写了明代民间扎缚的看灯山棚:“东家斫竹缚山棚,西舍邀人合凤笙。官府榜文初出了,今宵喜得晚西晴。”都有助于我们理解《金瓶梅》里写到的“四围下山棚热闹”是一幅什么样的热闹景象。

最高处一只仙鹤,是说花桩的最高处扎缚了一只像生仙鹤。这也是元宵烟火常套。宋詹无咎《鹊桥仙·题烟火簇》词就写到了:“龟儿吐火,鹤儿衔火。药线上、轮儿走火。十胜一斗七星球,一架上、有许多包裹。”

起火,俗称“钻天猴”,一种靠火药燃烧产生的后推力向上飞起很高的烟火,多缚在细杆上以保持飞行方向。明程敏政有《元夕灯诗·起火》诗曰:“活火翻成一缕烟,暖风吹上碧云边。须臾响作春雷起,万紫千红献帝前。”沈榜《宛署杂记》卷十七记曰:“放烟火:用生铁粉杂硝、磺、灰等为玩具,其名不一:有声者,曰响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带炮连声者,曰三级浪。”

《金瓶梅》里的起火做成仙鹤衔丹书形状。丹书,皇帝的诏书,用来向上苍报信,所以这只起火不会装爆药,只要求它飞得极高,以达天庭。从插图看,这只仙鹤左右各装了三枝起火。大概只有这样足够强的推动力,才能把扎彩的仙鹤送上天吧。

西瓜炮,又称百子西瓜炮,是一种爆裂后有炮子迸出以伤人的火器。清魏源《圣武记》卷一记曰:“有西瓜炮者,量敌营之远近,虽数里外必至其营始裂。”《金瓶梅》所写,虽只肖其形,并非真的用来伤人,也使“四下里人物皆着”,可以想见其威力。

彩莲舫,未见着录,顾名思义,当是形似采莲舟的烟火。

赛月明,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五有记。其记兖州鲁藩演《唐明皇游月宫》剧:“如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可知是一种能发出青白色光的烟火,大约以镁条为主料吧。

紫葡萄,前引瞿佑《看灯词》的第二首也写到了:“都司烟火揭高竿,万斛珠玑撒玉盘。看到顶头齐喝采,紫葡萄上月团团。”总之是肖葡萄之形而色紫吧。

霸王鞭,乃“报旺鞭”的讹音。清顾禄《清嘉录》卷十二有记:“送神之时,多放爆仗,有单响、双响、一本万利等名。或有买编成百千小爆,焠之连声不绝者,名曰报旺鞭。”又引蔡云《吴歈》诗:“三牲三果赛神虔,不说赛神说过年。一样过年分早晚,声声听取霸王鞭。”并云:“霸王鞭应作报旺鞭,报来岁兴旺之意。”

地老鼠,大约跟今天孩子们放的转轮相似。《金瓶梅》说它“串绕人衣”,前引《宛署杂记》说它:“不响不起,旋绕地上。”它是烟火中的老资格。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记曰:“穆陵(宋理宗)初年,尝于上元日清燕殿排当,恭请恭圣太后。既而烧烟火于庭,有所谓地老鼠者,径至大母圣座下,大母为之惊惶,拂衣径起,意颇疑怒,为之罢宴。”

琼盏玉台,书里说它“端的旋转得好看”,应该是一种有机械装置能转动的层台样烟火。明刘纶《元夕同杂宾里中观放烟火》诗云:“枞金叠鼓转层台,绛火银花映杂苔。”说的是类似景物吧。

银蛾金弹,当是一种能发射的装置,射出的金弹击中飞动的银蛾,所以书里说它“施逞巧妙”。写到这里,不由想起少年时观看《采茶捕蝶》小剧的情景来。那只在细竹竿尖翩翩翻飞的蝴蝶,跟这里被金弹击中的银蛾,应该有某种联系吧。那银蛾多半会是安置在细弹簧上,利用共振原理让人产生飞动感觉的吧,否则金弹难以把它一下子就打中。

八仙捧寿,演绎张果老等中八仙各持宝物为西王母献寿的故事。前引《陶庵梦忆》记鲁藩烟火又写到:“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馀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可以看作“八仙捧寿”的另一种表现。

七圣降妖,演绎梅山七圣降伏妖魔的故事,《西游记》有叙。其实早在《东京梦华录》记述“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已有称作“七圣刀”的表演:“又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烟中有七人,皆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一人金花小帽、执白旗,馀皆头巾,执真刀,互相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谓之'七圣刀’。”后世的“七圣降妖”会不会是从“七圣刀”的表演敷演出来的,很有这种可能。《金瓶梅》用“通身是火”四字概括这一组故事演绎,这也有佐证可循。上引《陶庵梦忆》就接写道:“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

黄烟、绿烟,以及上下文提到的大烟兰,都是只燃烧不爆响的烟花,里面不装炸药,燃放比较安全。所以清代潘荣升《帝京岁时纪胜》里说:“至于小儿顽戏者,曰小黄烟。”

紧吐莲、慢吐莲,当是烟花展放若莲花状,随填药成分不同,燃放速度有快慢之分。

一丈菊和一丈兰,前引《陶庵梦忆》已经提到,虽其名曰“千丈菊”“千丈梨”,应为同物异名。《陶庵梦忆》里说它们是“火器”,装在诸如象牙、犀角、玉斗等容器内,当是管筒状的、燃放时冲起较高的、形成菊、兰、梨等花形的焰火。

火梨花,虽然名称带火字,其实也是一种小焰火,可以拿在手里燃放,所以一首儿歌唱道:“滴滴金,梨花香,买到家中哄姑娘。”(见潘荣升《帝京岁时纪胜》)它的资格也够老。宋代詹无咎《鹊桥仙·题烟火簇》词就写到了:“梨花数朵,杏花数朵。又开放、牡丹数朵。便当场好手路歧人,也须教、点头咽唾。”

落地桃,虽亦未见著述。但是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记曰:“又以枣肉炭屑为丸,系以铁丝燃之,名'火杨梅’。”可以作为想象的参考。

以上诸种,都是可以单独燃放的烟火,无需机械装置配合。类似的还有第二十四回写到的“金盏银台儿”,它跟前文介绍过的“琼盏玉台”不同,它是由书中人陈经济带在身边随路燃放的,不可能配有复杂的机械装置。它是一种由白色花样托起黄色花样的焰火的形象名称。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五记曰:“其菊有七八十种……白而大心黄者名曰金盏银台。”又水仙花亦别称金盏银台,命意异曲而同工。

货郎担,即卖货郎挑的杂货担子。旧时货郎不但要靠吆喝,有的还要靠演唱招徕顾客。这在《水浒传》第七十四回有生动描述:“众人看燕青时……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所以会社队舞中常有货郎担的表演,因此也被纳入烟火扎彩中。

鲍老车,即鲍老推的车子。鲍老,也在会社队舞中经常出现,是个衣着郎当、进退失据、逗人发笑的角色。有文献说,他出场时常抱一面大铜锣,因此被称作“抱锣”,鲍老是抱锣的讹音。《金瓶梅》写他推车儿,跟抱大铜锣的形象很接近。只不过这里不是真地在表演,而是扎制成的焰火形象,所以焰火一起,它便“首尾迸得粉碎”了。

五鬼闹判这一烟火名目,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有载:“花炮棚子制造各色烟火,竞巧争奇,有盒子、花盆、烟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八角子、炮打襄阳城、匣炮、天地灯等名目。”

五鬼闹判,也是一个流布很广的民间故事,说五个小鬼不服判官的判决,夺笔,扯帽,折带,脱靴。雕塑、绘画、戏曲都有表现。明代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九十回也写到了:“这五个鬼人多口多,乱吆乱喝,嚷做一驮,闹做一块。判官看见他们来得凶,也没奈何,只得站起来,喝声道:'唗!甚么人敢在这里胡说?我有私,我这管笔可是容私的?’五个鬼齐齐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抢,把管笔夺将下来,说道:'铁笔无私,你这蜘蛛须儿扎的笔,牙齿缝里都是私丝,敢说得个不容私!’判官看见抢去了笔,心上越发吃恼,喝声道:'唗!又还胡说哩!我有私,我这个簿可是个容私的?’五个鬼因是抢了笔,试大了胆,又齐齐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抢,把本簿抢将下来,说道:'甚么簿无私,你这茧纸儿钉的簿,一肚子都是私丝!’判官去了笔,又去了簿,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平跳将起来,两只手攒着两个拳头,前四后二,左五右六,上七下八,支起个空心架子,实指望打倒那五个鬼。那晓得那五个鬼都是一班泼皮鬼,齐齐的打上前来,一下还一下,两下就还一双,略不少逊。自古道:好汉不敌两。老大的只是判官一个,那里打得那五个鬼赢?把头上的晋巾儿也打吊了,把身上的皂罗袍也扯碎了,把腰里的牛角带也蹬断了,把脚下的皂朝靴也脱将去了。判官空激得爆跳,眼睁睁的没奈他们何处。”

《金瓶梅》说到的五鬼闹判,跟烟火名目中经常出现的火判官应是一路货色。清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载曰:“京中演火判一剧,口含纸卷,内卷硫黄,然之而喷,浓烟自口出,火星迸散,跳跃而舞。”可作参看。插图中,烟火盒子下面悬挂的象生人物,应该就是火判官的形象。

十面埋伏,据说是楚汉会垓中韩信布下的阵名。韩信用此战阵把项羽逼刎乌江。它也是极适于烟火表演的题材。清代魏学渠有《法曲献仙音·咏走马灯》词。小序曰:“灯剪采缯为人马,作十面埋伏刘项战斗之状,烧蜡则四围环走如生。”其词云:“翠羽红绡,寸人豆马,一炬中间连串。喑哑重瞳,名骓驰骤,只少虞姬生面。楚歌来,乌江血,垓下风云,战光如电。  算英雄,可能不散。胯下子、千古弓藏,留恨渔父舣扁舟,只争差、鸿门高宴。玉漏听残,掷金卮、灯微风扇。只剩得、秦时明月,教游人见。”可作为《金瓶梅》烟火“十面埋伏”的实证。

走百病

走百病也是元宵的一项节令活动,专为妇女而设。明高士奇《灯市竹枝词》云:“鸦髻盘云插翠翘,葱绫浅斗月华娇。”注云:“正月十六日夜,京师妇女行游街市,名曰走桥,消百病也。多着葱白米色绫衫,为夜光衣。”

刘侗、于弈正《帝京景物略》卷二,亦有类似记载:“妇女着白绫衫,队而宵行,谓无腰腿诸疾,曰走桥。至城各门,手暗触钉,谓男子祥,曰摸钉儿。”

又张宿《走百病》诗曰:“白绫衫照月光殊,走过桥来百病无。再过前门钉触手,一行直得一年娱。”

写的也是京城景象。但是这一节俗并非仅限京师。清刊《广东通志》卷五十一曰:“(正月)十六夜,妇女走百病。”又《陕西通志》卷四十五引《临潼县志》曰:“(正月)十六夜,妇女出游,谓之走百病。”江南称作走三桥。清顾禄《清嘉录》卷一有载:“元夕,妇女相率宵行,以却疾病,必历三桥而止,谓之走三桥。”可见此风范围之广。

以山东清河为背景地的《金瓶梅》也写到这一节俗。不过用了一个很特别的词儿:“走百媚儿”。出现在第二十四回:

(宋惠莲)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儿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

同回后文又说:

却说那陈经济,因走百病,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了一路儿。

可见二者说的是同一件事。如果前一“媚”字不是误书或误刻,那么《金瓶梅》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珍贵的风俗资料。想想,如果“队而宵行”能使自己增添几分美媚,对女性而言,那不是比消百病更美好的期盼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