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联指南（六）

接上期

第六章　联语格调法

　　第一节　诗语格调

　　 联语本由诗词转变，自当以诗词格调为正宗，但其间又可分诗调、词调两种。诗调云者，联中有纯粹之五言、七言句语，或间以四言，而其调全叶乎律诗或古诗歌者是也。词调云者，联语中有长短句，不尽依律诗平仄，而词面音调多与词曲相近者是也。苟熟于歌诗填词者，一览自然即易区别。今分举如下：

　湖外故人稀，万里遥情春草绿　　　

　荆南良吏在，廿年遗爱岘山青　　　

   养志早抽簪，廿载山林传旧学

   感时同起舞，频年笳鼓入新诗

　炜管擅清词，红药阶前，曾伴郎君吟彩笔

　绳床惊噩梦，绿莎厅上，忍教司马湿青衫

　歌咏满三吴，喜玉节金符，新自屏藩晋开府

　唱酬同一集，愿冰桃雪藕，长从盛夏祝延龄

　千载此楼，芳草晴川，曾见仙人骑鹤去

　卅年作客，黄沙远塞，又吟乡思落梅中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力争武汉上游，运会佐中兴，宋相边关姚相守

　奠定东南半壁，馨香隆美报，羊公碑石杜公祠

　封万户侯何足荣身，公若与汉天子比肩，李广欢颜亚夫笑　　　

　挽百石弓犹能识字，我曾见故将军遗笔，岳王风骨鲁公神　　　

    冯唐易老，雍齿且侯，三字故将军，匹马短衣春射虎

    左拥宜人，右弄孺子，孤山林处士，芦帘纸阁夜谈龙

　　以上诗调。

　万缘今已矣，新诗数卷，浊酒一壶，畴昔绝妙景光，只赢得青枫落月

　孤愤竟何如，百世贻谋，千秋伟业，平生未了心事，都付与流水东风

　山川无恙，叹前辈风流何处，见冷烟衰草，古道斜阳，尽悲凉人物，只剩寒鸦

　台阁重新，问苍穹英雄谁是，有补天巨手，回日雕戈，待整顿乾坤，再来杯酒

　那堪吟白傅诗，琵琶人去，枫荻秋深，叹几番迁谪飘流，相逢处，且休提故国繁华，他乡沦落

　此便是邯郸道，午梦初醒，黄粱久熟，漫诩说功名富贵，回头看，都付与微茫烟水，缥缈江波

　玉珂朱组记年时，东晋图书，南山杞菊，象笔带香题，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翠管瑶尊吟未了，写经窗静，觅句堂深，冰盘共燕喜，正十分皓月，一半春光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以上词调。

　　第二节　文章格调

　　联语以文章格调行之者，实始于晚近。湘乡曾公创为之，桐城吴挚甫先生步其后尘。近今则南通张季直先生时有文字面目，虽其词句仍用诗格，而面目则文字也。此等联语，颇不易工，非运之以豪气，纬之以才思，佐之以灵巧之笔，殆无能有佳作。其间又可分古雅文、通常文两格。古雅文则词句较高古奥雅者是也，通常文则词句较普通浅近者是也。列举如下：

　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　　

　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　　　　

    得见夫子为文学侍从之臣，虽死何憾　

    但闻人言于父母昆弟无间，其贤可知　

    伟人事业无恒蹊，任侠而作循良，榷算而平祸乱

    晚岁林泉有至乐，真率以娱耆旧，经纶以付儿孙

　豫章平寇，桑梓保民，莫讶书生立功，皆从廿年辛苦立德立言而出

　翠竹泪斑，苍梧魂返，休疑命妇死烈，亦犹万古臣子死忠死孝之常

　与先大夫当时行辈相随，经明行修，有如公者盖亦鲜　　　

　近三数年诸老风流顿尽，后生小子，何所惮而不为非　　　

   置身在物外烟霞，下走南北海浪游，避我公三舍　

   有子为禁中颇牧，方志二百年故事，止此老一人　

　从师得千载一见之人，直取旌麾作衣钵

　有弟是五洲百杰之选，早将家世服单于

    太行左转，山川清淑之气钟焉，其族世所谓甲乙

    明德代兴，祖宗诗书之教远矣，乃今大发为文章　吴联　

　曹好恶若飘风浮云，江渚随行，尝举所闻所传闻相戒　　　

　公进退皆清天白日，湖山终老，曾何有幸有不幸足云　　　

    早岁筮明夷，而功名终箕子之封，若有命者

    生平慨班史，以纪述讼陈汤所憾，是可哀欤

　惟公当先帝亲政之初，讽诵进箴规，忧盛危明，不减范祖禹讲尚书六语

　宠我以茂才异等之誉，单寒长声价，感恩知己，期如张文昌报韩愈千秋　张联

　　以上古雅文格调

　论友谊在师友之间，兼亲与长；论事功在宋唐以上，兼德与言，朝野同悲惟我最

　考初出以夺情为疑，实赞其行；考战绩以水师为著，实发其议，艰难未预负公多

　论才则弟胜兄，论德则兄胜弟，此语吾敢承哉！召我我不赴，哭公公不闻，生死暌违一知己

　世治正神为人，世乱正人为神，斯言公自道耳！功昭昭在民，心耿耿在国，古今期许此纯臣

　此在淮军诸将中，最为全福　　　

　能识通州之怪者，亦岂庸人　　　

    我之今日，亦何恨能加，惟有牵连并哭耳

    公在人间，更无缘遭妒，奚为委屈以死乎

　昔哭母在故乡，今哭母在他方，生不知何孽而重罹斯酷，握手临歧，送尔天涯扶病去

　君归葬已有时，吾归葬未有期，子无贤不肖皆当爱其亲，买山负土，望渠海上寄书来

　贱子无似，德少而辞多，只与郎君同学同志，得母之矜怜，已矣平生，弗俟遭丧犹下泪

　大兄有言，亲亡则身老，莫知人间何世何年，于我乎萧瑟，哀哉此语，孰能处变不伤心

　生无补时乎，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奴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愿他年重订婚姻，莫向生妻谈死妇

　儿依严父艰哉，小孩子终当有母，倘异日得蒙抚养，须知继母即亲娘

　　以上通常文格调。

　　第三节　俗语格调

　　对联有以俗语为之者，如丧所亲，情不自禁，无暇求工，不妨信口出之，若犹作极工之词，涉乐哀之嫌，转不免为识者所笑；又野庙荒祠，无关大雅，或故欲以警普通一般愚夫愚妇，于是词不厌其俗，句不求其工。故俗语之联，亦自有其特别用处，非可一概抹煞。惟有时语调仍须讲求，平仄亦仍不失。不过此种联语，不甚用之于喜庆等事，以其不甚庄重，且非所以致敬也。兹列数联如下：

　今夜这等清闲，恍在广寒宫里　　　　　

　此地无边皓洁，疑来白玉壶中　

    物力艰难，要知吃饭穿衣，谈何容易　

    光阴迅速，即使读书行善，能有几多　

　

    为人莫想欢娱，欢娱即生烦恼

    处世休辞劳苦，劳苦乃得康宁

　从来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　　　

　处世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放开眼孔，看晓日才上，夜月正圆，山雨欲来，溪云初起

    洗净耳根，听林鸟争啼，寺钟答响，渔歌唱晚，牧笛吹归

　百年一刹那，把等闲富贵功名，付之云散　　　

　再来成隔世，似这样夫妻儿女，切莫雷同　

    既死莫伤心，好料理身后事宜，莫弄得七颠八倒

    再来还是我，且撇下生前眷属，重去寻三党六亲

　善恶不爽锱铢，尔欲欺心神未许

　吉凶岂饶分寸，汝能昧己我难瞒

    且住为佳，到此何妨小坐

    浮生若梦，劝君不必多忙　　

    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

    如能转念，无须我大慈大悲

　风风雨雨，暮暮朝朝，可怜他去去来来，个个忙忙碌碌

　我我卿卿，夫夫妇妇，但愿是平平稳稳，年年喜喜欢欢

　　附模范联语

　　喜庆类

　寿世声名，一代斗山韩吏部

　等身著作，六经渊海郑司农

　　【注】右沈幼丹寿林香溪先生七秩语。林深于经学，著作甚多，故以韓愈、郑玄为况。韩官终吏部侍郎，郑曾征拜大司农。斗山者，韓愈以六经之文为倡，人仰之如泰山北斗，见《唐书》本传。渊海者，喻其深广也。《抱朴子》：“五经为道义之渊海。”

　　【评】寻常寿语，一扫而空，专从其著述著笔，落想既高，词句亦超脱，学者须知寿语每陈陈相因，七十必曰古稀，祝大年必曰期颐遐龄。种种俗套，最易取厌，苟能高视阔步，作人所不道语，而又实能按合其人之身分，斯乃至为可贵也。

　七月诞生，郭汾阳曾见织女

　九州作督，陶长沙亦为部民

　　【注】右曾涤生寿李筱荃中丞五秩语。李以七月初八日生，故有上联。《感遇集》云：“郭子仪至银州，七月七夕，忽见空中軿车绣幄，一美女自天而下，子仪拜祝，愿赐长寿富贵。女曰：‘大富贵，亦寿考。’后果贵盛。寿至九十余。”又曾籍湖南湘乡而督两江，故有下联。晋陶侃封长沙郡公，都督荆襄八州诸军事。惟湖南在清代分府九，故云“九州作督”。中丞系巡抚别称，巡抚亦当于晋之都督也。

　　【评】此联之妙，在按切其地位生日，又能不失自己身分。盖以曾公地位论，实出其上，颇难著笔。惟以陶侃一衬，既极颂扬，亦兼为自己留地步。至其语之十分含有喜庆意，而又落落大方，亦联语中不多觏也。

　环瀛海大九州，信中国异人，何待子瞻说威德

　登泰山小天下，藉通家上谒，方令文举足生平

　　【注】右范肯堂寿李合肥语。汉驺衍有“大九州”之说，苏子瞻作《司马温公神道碑》，有“中国相司马”之语。“登泰山”句见《孟子》。又汉孔融十岁造李膺门曰：“我是李君之通家子弟。”言孔子曾问礼于老聃也。此则暗用范滂与李膺事。

　　【评】凡联语须各当于作者与其对方之情谊。此联不作泛常称颂语，上联撇开一切，却以子瞻自况，极占身分。下联就己与李公之关系说，暗切其姓，又以孔融自居，而实暗用范滂事。昔人称诗文须有自己在，此联庶几近之。

　福算晋八旬，多子多孙，齐捧出王母碧桃，麻姑仙草

　寿筵刚二月，难兄难弟，正开到尚书红杏，宰相梅花

　　【注】右李篁仙寿李文忠太夫人八秩语。时文忠以大学士督直，其兄筱荃晋尚书衔督鄂。碧桃者，相传王母种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实，见《汉武故事》。仙草者，麻姑降蔡经家，自行厨出花果诸物，皆芳馥异常，见《神仙传》。难兄难弟者，言兄弟皆美也。陈仲弓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见《世说》。红杏者，宋子京词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遂名“红杏尚书”，见《词话》。梅花云者，《书经》：“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古以梅浆和味，故以梅花属之宰相。

　　【评】寿联颂扬，每易失之过甚，而诸名位绝高者，称颂尤不遗余力，按之事实，却未必尽然。惟此联出笔轻灵，恰如其分，顾又妍妙而不俗，华贵而不奥，此惟用笔得当，乃可庶几。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颂意皆置于言外，视直说实言者，不啻有天渊之别。

　爱敬永如宾，莫把新婚移孺慕

　治平欣有道，好将正始验齐家

　　【注】晋冀缺耨，其妻馌之，相敬如宾，见《左传》。《孟子》：“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慕，谓如孩子之依恋父母也。《礼记》：“有子与子游立，见孺子慕者。”治平，谓治国平天下也，见《大学》。正始者，《诗经注》：“《关睢》，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齐家，即《大学》所谓“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评】贺婚事联语，多务绮丽，鲜有作规勉语者。惟此联能为人所不欲言，而又极当于事理，可作新婚之格言读。

　诵南国风诗，君子得淑女为配

　仿东坡故事，同安继崇德来归

　　【注】右为曲园老人贺钱鸣伯继娶语。《诗经·关睢》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苏子瞻年十九，娶眉州青神王方女，后封通义郡君；年三十，妇殁，又继娶其从妹，封同安郡君。崇德者，通义郡之异名也。钱初娶徐姓女，后又续娶其妹，故云。

　　【评】贺婚联宜大方不落小样。此联措词落落，运典亦自然超逸，视纤巧专作滑稽语者，殆不可同日论矣。

　修到梅花成眷属

　本来松雪是神仙

　　【注】右为赵某娶林姓女，或贺以联。梅花者，林和靖隐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此言娶林姓女为室也。松雪，赵子昂号。子昂娶管夫人，能书画，倡随甚乐。神仙则暗用刘纲、樊云翘事，言赵姓本应得佳偶如神仙也。

　　【评】脱尽俗套，比附切当。贺婚语有此，洵不易易。

　十六良宵，对明月金尊，还如元夕

　一双佳偶，看春风玉树，总是孙枝

　　【注】此曲园老人贺其王氏长外孙娶许氏二外孙女联语也。时当正月十六日，故有上联。玉树者，晋谢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与人事，欲使其佳？”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孙枝者，本指桐树嫩枝。《苏轼集》：“凡木本实而末虚，惟桐反之。试取小枝削之，皆坚实如蜡，而其本皆中虚空。世所以贵孙枝者，贵其实也。”此则借以言孙之旁枝。

　　【评】举重若轻，措词之妙，真令人百思不能得。

    哀挽类

　魂兮归来，夜月楼台花萼影

　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

　　【注】此曾国华战殁三河，曾涤生挽之之语。昔唐明皇与其兄弟宁王等相友爱，宫中有花萼相辉之楼。取《诗》“常棣之华，萼不韡韡”意也。又鹧鸪盛产于湖南，其声作“行不得也哥哥”。

　　【评】亲属哀挽语能情真语挚，而又自然工稳，至为难觏。惟此联一若信口道来，绝不经意者，然于当时情事，却一字不可移易。盖曾公尔时亦正困于祁门，伤弟并以自伤，时值暮春，又鹧鸪啼时，殊难为怀也。

　目君为承明著作之才，九列交推非独我

　思亲因泣血悲哀而死，万缘前定不由人

　　【注】此曾公挽柯小泉京卿语。承明者，汉有随明庐，为侍从臣所居之处。九列，即九卿，清以六部尚书及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为九卿。

　　【评】明白如话，又上下联工力悉敌，无一毫可轩轾，断推此种。属联必能臻如此地步，方称巨手。

　古谊契苔岑，论交我在纪群列

　骚心壮寥寂，并世天生屈贾乡

　　【注】此左季高挽李仲云语。自注云：“咸丰庚申，余被时宰之谮，将赴诉于朝，而装不具。亲故馈遗，未敢辄受。仲云以三百金贶我，乃成行。行至襄阳，鄂抚胡文忠遣人邀我于道，请必毋行。废然而返，寻奉命襄理军务。驰驱南北，积苦兵间，未有以报也。忽忽廿有二年，寸衷未能自释。兹因南行，得请省墓，则仲云下世已数月矣。诣灵奠醊，并出囊余金偿夙诺，盖谓此意固不可负也。呜呼！岂寻常酬答之私云尔哉。”按此，则其交谊可想。苔岑，喻同志友也。郭璞赠温峤诗：“及尔臭味，异苔同岑。”纪群列，谓在子与孙之列也。汉陈纪，字元方；其子群，字长文，俱有至行。鲁国孔融先交纪，后又交群，由是知名。骚心，离忧屈抑之心。屈贾，谓屈原、贾谊也。贾谊，洛阳人，贬为长沙王太傅。梁王堕马死，自伤为傅无状，岁余亦卒。

　　【评】情生于文，文亦生于情，有此种种关系联语，自非寻常可比。而玩其下联，又自有同病相怜之慨，特其语气浑成，非细味不能觉，是所谓神来之笔，于联语中亦异境也。

　在儒林能自成一家，耄期不忘勤，令后学闻风兴起

　裁名刺写辞行二字，仙游良足乐，问先生何日归来

　　【注】此罗道源挽俞曲园语。史家有《儒林传》，以记一代名儒。耄期，谓年八九十也。《礼记》：“八十、九十曰耄。”名刺，即名片。曲园临殁，以名片写“辞行”二字，若有预知者。“仙游”二句，用丁令威事。

　　【评】此联绝无火气，如不著力。而其词句流利，极明白浅显之能事。然对仗之工稳，用意之清新，迥非徒搬故实者所能望其项背。是之谓以意运词，而不为词所用，真老斫轮手也。

　　其余杂联，非初学所急，姑不论列。要之，联语虽小道，琢辞运意，既颇费斟酌；而其间格调神理，亦大有高低。洁于情者，清言亦自霏玉屑；虚相酬者，曼词亦贻讥优孟。俗手为之，往往以涂泽为工，而无诚意真心，则失之远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