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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萨娜啊,你可知道,梦幻使我消瘦

 森悟空 2018-10-08
    佩德罗·巴拉莫知道,在他死后,他将会一再的回忆起那些和苏萨娜一起度过的日子,那些注定没有结局的岁月。
                                                    ——题记


    我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一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你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经过朝露的亲吻。我轻轻的拥着你的肩膀,吻着你。每当此时,我总想象,时间在此刻停止,天上的云不再漂浮,你也不必归家。就这样,整个科马拉只剩下我们二个人。

    如果我们驻留一刻,就胜似枉度一生,苏萨娜啊,给我半月庄又有何用?可是,纵然我断肠似的想念你,却再也见不到你。就是在这鬼魅出没、荒无人烟的村子,自从我死后,我不分白日黑夜的游荡,只为能从细雨般呢喃的哭泣中,从瘦成一张张橄榄叶的人面中,再次找到你。

    你走的那天我就明白,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走时晚霞将全身映得通红,半边天都给染成血红色了。你微笑着,将这村庄抛在身后。你曾经多次跟我谈起过这个村庄:‘我爱这个村庄,那时因为村庄里有你在;除此之外,我恨村庄里的一切,甚至我恨自己出生在这个村庄。’我当时就想:‘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你却回来了。

   你父亲把你带来,苏萨娜,让我又看见你,在时隔50年后,终于再次看到你。这50年,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吗?在你离开的日子,为了排遣对你饮鸩止渴般的思念,我是怎么慢慢的变成一个暴君,一个奴役者,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我不再贫穷,也不再缺少女人,整个村子都是我的。每个人都对我唯唯诺诺,喊我老爷,每个年轻的女子,都做过我的露水新娘,我的私生子,比天上的繁星还多,以至我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可是,苏萨娜啊,密密麻麻的金钱和赞美,挤在一堆的皮肤和笑脸,无论我怎么欺骗自己,总是填补不了你走后留下的空洞,一丝一毫也不能。那空隙,一直留在我心脏的中心,因为贫乏和空虚而夜夜悲鸣。每当蟋蟀在草丛唱起悲伤的歌,每逢屋檐的雨丝如蛛网般飘落,那空洞就会如羊癫疯一样扩散,疯狂的生长。

    你可知道,我诺大的村庄里,名字和事物,人群和牲畜,都在日复一日的死亡和逃离,我也在慢慢腐烂。而唯一没有停止壮大的,就是你当初留下的那个空洞。它繁殖的速度比我走向死亡的脚步还快,比牲口还多。我越是接近死亡,它就越旺盛。风从空隙里穿过,把岁月遗下,把悲哀遗下,在我体内,日渐堆积,好让我更加的想你,记住你。你可知道,当我进入一个女人的肉体时,就如进入空气,就如在无人的旷野,面对茫茫黄土,无奈的呼喊?越是深入,我越是孤独和绝望,这空虚,就越是加深。

    苏萨娜,我曾要求你回来……

    那时,躲藏在几百米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萨娜。你躲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那时,你在世界流浪,我却在内心漂泊。我一直留着这个空虚,只等你来填满。只有你纤巧的手指,才能打开我走向存在的充实之门。

    现在,你就在我身边。50年了,你终于做了我的妻子。但是,我却感到悲哀,那空隙,非但没有被你美丽的声音充满,反而愈加扩张。数不尽的烟云,横隔在我们中间,它把你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只会做梦,不会睡觉的老女人。但是,在我看来,你依然是如此美丽,就像50年前那皎洁的月亮,就像当初我清白和无辜的心灵。我感到悲哀,是因为你似乎不认识我了,也早就忘记了那些花蕊般温柔的话语。我知道,我面前的苏萨娜,并不是50年前的苏萨娜。那颗心被抽走了,或者,为另一个你常常在梦呓里念叨的名字充满,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下关于我的记忆。我知道你正在死去,正在枯萎,湿漉漉的,犹如被秋雨损打的玫瑰。从你来后,一夜接着一夜,我站在你的门前,听你在梦里辗转反侧,听你痛苦的呻吟着,挣扎着,听你试图忘记过去的一切,听你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和呐喊着他的名字,就像当初你呼唤我那样。

    无情的不是你啊,苏萨娜,是时间。
    我们都太低估了时间的杀戮,对自己太自信。在和时间永无休止的竞赛与博弈中,我们总是太自高自大,自以为是。那时,你和我,都不相信,时间会把爱人变成敌人,把花朵变成灰尘。我们以为可以超越时间,保持某种最初的纯粹,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就像我们没有长大,没有死亡。你看,现在,时间这恶魔,把你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变成了横亘在我没有灵魂的肉体面前的一堵厚厚的墙。苏萨娜,那时我多傻,这50年来,我一直在努力的和时间奋战,我以为我战胜了它,可是,你却失败了。你失败了,我也就溃亡了。时间这狡猾的阴灵,只有双方的喜悦,才能将其打败。而今,你在我眼前,不过是一具死尸,一具早入了土的骨架。

    苏萨娜啊,你可知道,我的死亡,从你离开的那一刹那开始,在此刻正式完成。只剩下空隙。到最后,你会发现,所有人的生命,走到尽头,也只剩下空隙。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能容纳,只有漫无边际的空洞。这一生,不过是影子在自言自语,在上演离合悲欢。

    虚空虚构了世界,世界虚构了胡安·鲁尔福,鲁尔福虚构了我们。

    然后,苏萨娜啊,难道,我们的爱情,也是由你和我一起虚构的?如果我们都没有存在过,我为何会感到痛苦,那种心痛,好似整个世界已经塌陷,好似被剥夺了任何希望与梦想。这50年来,我亲爱的苏萨娜,你就是我活下去的梦想。不,我曾经活过,而现在,你躺在你的坟墓里,我躲在我的棺材里。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在没有星星的黑夜里,我听得到狗尾草随风招摇,闻得到河岸水草湿漉发霉的气息,甚至还听到蛆虫,肆无忌惮的啃噬着我的骨头和发臭的皮肤。苏萨娜啊,虚无正是这样把我们齐根的吞噬,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出生,没有存在一样。

    我的苏萨娜啊,永恒的是虚无,我们不过是空隙那偶然性的充满,是死亡还不曾抵消的瞬间细语,是露水刹那的闪烁与奔放。

    我们的生命好像在低声细语,随风荡漾,生命本身仿佛在低声细语……
   
    你走了许多日子了。苏萨娜。那时阳光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现在这样红,然而,也是像现在这样笼罩在白色的雾幕里,没有亮光。就在这同一时刻,我就站在这门边,望着黎明,望着你朝天堂的道路走去。你朝着那开始显露晨曦的天堂走去,越走越远,你的身影在大地的阴影中显得越来越暗淡。
    
    那时,尽管我们很忧伤,但我们有希望。而现在,我们的坟头长满虚无,我们只有空虚和空隙。无边无际、天荒地老。在你没有来的时候,我已习惯于每天见到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我见到天堂在摇晃,掉下来许多叶片:“人人都选这条路走,大家都走了。”你也走了,苏萨娜。所谓天堂,就是我们埋在地下不断被蛆虫咬啃,在时间中永远漂泊和呼喊的空隙,是太阳那虚无的光明,是繁华那如梦般的幻影。
 
   我们死了,苏萨娜,我们不会再复活。你可听到我穿过木头和泥土到达的喃喃细语,这是我最后的呼喊。

    而那时,那时多好……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它很柔和,柔过月色;你那湿润的嘴唇好像含着什么,反射着星光;你的身躯在月夜的水面上呈透明状。苏萨娜呀,苏萨娜·圣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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