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与蛙声敲响的是内心的想望和寂寞李元洛虽然我身居闹市,入耳的尽是车声的隆隆、人声的嚣嚣,听不到鸟鸣的嘤嘤、蛙唱的咯咯,但在连日雨天里,我总不免会遁入遥远而芬芳的古典,将宋代诗人赵师秀的名篇《约客》重温。 赵师秀(1170年—1219年),生当南宋末世,字紫芝,又字灵秀,赵宋宗室,永嘉(今浙江温州)人。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进士,仅任过高安推官之类的卑职小官,仕途不达而终于归隐。在宋代诗歌史上,他属于“永嘉四灵”这一诗派,除他之外,其他同为永嘉人而字号中均有“灵’字的三位是:徐照,又字灵晖;徐玑,又字灵渊;翁卷,又字灵舒。 北宋的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但江西诗派的末流却是从书本到书本,专以学问为诗。“永嘉四灵”的作品虽然缺乏深广的时代社会内容,但他们推许不为江西诗派所喜的中晚唐诗家贾岛、姚合等人,主张抒写性情,强调清新自然,着意炼字炼句,所以在写景抒情方面仍不乏佳作。在四灵之中,赵师秀虽然排名末位,但这种座次如同现在作家作品的某些“排名榜”或“排行榜”一样,只可视为“参考消息”,他的整体成就实在高于其他三人。在他存诗141首的《清苑斋诗集》中,有于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多景楼感时伤世的《多景楼晚望》:“落日栏杆与雁平,往来疑有旧英灵。湖生海口微茫白,麦秀淮南迤逦青。远贾泊舟趋地利,老僧指瓮说州形。残风忽送吹营角,声引边愁不可听。”也有咏秋色秋光而别出心裁的《数日》:“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然而,正如一种名牌产品一定有其注册商标,赵师秀在诗史上注册的作品,首先还是那首句秀意新的七绝 《约客》,它是赵师秀的诗的标志: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读《约客》一诗,令人惊叹的是它的白描。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名著《修辞学》中认为,比喻、对比、生动,为修辞学的三大原则,“诗与文之中,比喻之为用大矣哉”。确实,比喻是诗苑的奇葩,诗国的骄子,其他如对比、象征、通感等等,都是诗人的文库中常备的利器。但是,《约客》却一空依傍,纯用白描,显示了有如空手入白刃般的高超的诗艺。所谓“白描”,源于古代的“白画”,即用墨线勾勒物象而不着颜色或略施淡墨的画法,为中国绘画的传统技法之一。白描原是绘画的专用术语,借用到诗文创作中来,则是指不借助其他艺术手段,专以明快洗练的文字勾勒出生动传神的形象。赵师秀的《约客》,正是如此。 诗人首先着重从听觉的角度,勾画出一幅外景与大景。江南立夏之后多雨,长约40天,之所以俗称黄梅天和黄梅雨,因为正当梅子黄时。“黄梅时节家家雨”点明时令,而“家家”的叠词则是渲染雨水多而且广,无一幸免。“青草池塘处处蛙”,前句着笔于“雨”,此句落墨于“蛙”,前句写白天,此句写晚上。南朝晋宋之交的诗人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名句,赵师秀之“青草池塘”其源有自,但也可能是随手拈来,何况雨肥草茂,正是眼前的实景。蛙,本是春天与夏日的热情的歌手,尤其是入夜后它们更是倾情演出,引吭高歌。仅以宋代而论,就有许多诗人为它们作过现场记录,如黄庭坚的“蛙号池上晚来雨,鹊转南枝夜深月”(《秋怀》),范成大的“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四时田园杂兴》),陆游的 “蛙声经雨壮,萤点避风稀”(《露坐》),曹豳的“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暮春》)。曹豳是赵师秀的同时代人,他们的咏蛙之句颇为相似,也许是作者不同而诗心相同吧?也许是其中一人借鉴了另一人,但孰后孰先呢?其间的关系总令人感到有些暧昧。“处处蛙”之“处处”,和“家家雨”之“家家”是在诗行同一位置上的叠词照应,益增语言的听觉美感,更突出了户外与野外的热闹。接着,诗人便掉转笔锋,由外而内,由大而小,主要从视觉的角度,勾勒出一幅内景与小景。“有约不来过夜半”,至此,“有约”方才点明题目“约客”,而“过夜半”则表明时间已过午夜而客人未至,可见主人等候之久,期盼之切,而雨声与蛙声敲响的正是他内心的想望和寂寞。古代油灯中的灯芯燃烧时结成的花状之物,名“灯花”。“闲敲棋子落灯花”,客人久候不至,大约是因为梅雨连绵而不良于行吧,主人虽无可奈何,但也不免怅然若失,全诗最后聚焦于主人敲棋的动作和灯花掉落这一细节,有如一个声色并作的特写镜头,言有尽而意无穷。 许多人都有过听取蛙声一片的人生经验。小时候我家在乡村,少年时也曾在乡间初上中学,青蛙乐队的鼓吹曾经声声入耳。后来数十年困居于红尘闹市,蛙唱已经久违,每读赵师秀的《约客》,总是恍兮惚兮回到了遗失已久的少年和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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