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刘安子》,是我国西汉时期创作的一部论文集,由西汉皇族淮南王刘安主持撰写,故而得名。该书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综合了诸子百家学说中的精华部分,对后世研究秦汉时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淮南子·兵略训原文及译文
原文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①,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距②。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毒者螫,有蹄者趹③。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人无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贪昧④饕餮之人,残贼天下,万人搔动,莫宁其所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兵之所由来者远矣!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与共工争矣。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启攻有扈。自五帝而弗能偃⑤也,又况衰世乎!
注释
①略:通“掠”,夺取。
②距:鸡脚后面长得像脚一样的突起。
③趹(ɡuì):踢。
④贪昧:贪财好利。
⑤偃:平息。
译文
古时候人之所以拥有兵力,不是想着扩大地域,也不是想着要获取金玉财宝,而是为了存亡继绝,平息天下暴乱,为百姓铲除祸害。对于有生命的动物来说,有的嘴巴长出牙齿,有的头上生出犄角,有的脚上长着前爪后距。长着犄角的会利用角触撞,长着牙齿的会利用牙噬咬,长着毒刺的会利用刺螫,长着蹄脚的会利用蹄踢打。这些动物高兴起来可以在一起玩耍,发起怒来会相互残杀,这都是出于天性。人类有穿衣吃饭的欲望的本能,可是物资不能满足人的需求,于是人类开始相聚杂处,但是不能均匀分配,欲望得不到满足,于是争斗就发生了。争斗时,强壮的就威胁弱小的,勇猛的就欺侮胆小的。但人类没有锋牙利爪和强壮的筋骨,于是就把兽皮做成甲胄,把金属打造成刀枪。贪财又残暴的人就开始残害天下百姓,扰乱人民,让他们不得安宁。这时圣人挺身而出,讨伐强暴,平定乱世,铲除奸恶,平定混乱,把混浊变得清平,转危为安,因此那些残暴之徒不得不停止作恶。战争的历史很长了!黄帝就曾经和炎帝打过仗,颛顼还和共工争斗过。黄帝于涿鹿之野大败蚩尤,尧帝在丹水之浦把楚伯平定,舜帝征讨忤逆的有苗,夏启对不服的有扈发动战争。这说明战争即使在五帝时代都是一直延续的,更别提衰乱的时代了。
原文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教之以道,导①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②之以兵革。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③,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④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使夏桀、殷纣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为炮烙;晋厉、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不至于侵夺为暴。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⑤之所不取也。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今乘万民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⑥翼,曷为弗除!夫畜池鱼者必去獝獭,养禽兽者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
注释
①导:劝导。
②制:制伏。
③栉(zhì)发:梳理头发。耨苗:除草。
④澹:满足。
⑤大伦:大的道义。
⑥傅:增加。
译文
战争的目的是制止凶暴和讨伐祸乱。炎帝酿成了火灾,因此被黄帝擒获;共工酿成水患,因此颛顼诛灭了他。先用道理加以说服教育,还辅助以德行对这些恶人加以开导,如果他们还是不听从,就用武力来加以震慑,武力威势还是制伏不了他们,就只能出兵制伏了。所以圣人用兵,就和梳理头发,给地除草一样,是为了多数百姓的利益,清除少数害虫。为了保护不义的君主而杀害无辜的百姓,这是天下最大的祸害;为了满足一个暴君的欲望,把天下的财物消耗尽,这是最为沉重的灾难了。假若夏桀和商纣所做的危害百姓的事,在刚开始时就被阻止了,所谓的炮烙酷刑也不会出现了;假若晋厉公和宋康王在干第一件不正当的事情时被及时制止,就不会出现侵别国施强暴的事了。这四位暴君,之所以后来残害百姓、扰乱天下,是因为他们的恶行没有人及时出来制止。放纵一个暴君的邪恶,等于为天下增加祸乱,对百姓带来祸害,因此出于天理人伦,放纵一个邪恶的暴君是不可以的。之所以要确立君主,目的是防止强暴讨伐叛乱,可是这个统治万民的君主却来残害百姓,是基本伦理所不允许的;设立这样残害百姓的君主,就好比给恶虎添翼,留着干什么呢!养鱼的人知道,要养鱼必须除掉吃鱼的獝獭,养家禽的人知道,要养家禽必须要消灭豺狼,又何况是管理天下百姓的人呢!
原文
夫兵之所以佐胜者众,而所以必胜者寡。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士卒殷轸①,此军之大资也,而胜亡焉。明于星辰日月之运,刑德奇②之数,背乡左右之便,此战之助也,而全亡焉③。良将之所以必胜者,恒有不原④之智,不道之道,难以众同也。夫论⑤除谨,动静时,吏卒辨,兵甲治⑥,正行伍,连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前后知险易,见敌知难易,发斥不忘遗,此候之官也。隧路亟,行辎⑦治,赋丈⑧均,处军辑,井灶⑨通,此司空之官也。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之官也。凡此五官之于将也,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必择其人,技能其才,使官胜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飞鸟之有六翮,莫不为用。然皆佐胜之具也,非所以必胜也。兵之胜败,本在于政。政胜其民,下附其上,则兵强矣;民胜其政,下畔其上,则兵弱矣。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此必胜之本也。
注释
①殷轸:很多。
②刑德:指阴阳在一年四季中此消彼长的变化情况。奇:指打仗过程中将使用的变化多端的战术。,军队中的约定。
③全:保全。亡焉:与此无关。
④原:考察、推究。
⑤论:通“抡”,选择。
⑥王引之认为“兵甲治”下应有“此司马之官也”。
⑦行辎:指战略物资。
⑧赋丈:分派士兵修筑战壕一类的差事。
⑨井灶:军队休整时使用的水井和火灶。
译文
战争取胜的原因很复杂,但战争肯定取得胜利的因素是一定的。铠甲坚固,兵器锋利,战车结实,马匹精良,储备丰富,给养充足,士卒数量多、体力好,这些对战争来说是重要因素,可是战争胜利不完全取决于这些。同样,明白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懂得阴阳刑德变化的原理,用兵诡秘多端,行军列阵、安营扎寨等决策正确,这些对战争取胜都是有帮助的,但战争取胜不完全取决于此。优秀的将帅是打胜仗不可或缺的保证,他们总会有深不可测的智谋和一些说不明白的法术,所以普通人是无法办到的。谨慎选择任命军吏,在适合的时间采取行动,管理军吏士卒有方,兵器铠甲等装备齐全,这些都是司马所负责的。军队行伍什佰编制明确,组织严明,战鼓令旗明晰,这些是尉官的职责。负责查看部队行军前方是否安全,查看对付敌军的难易程度,帮助军队侦察瞭望敌情,这些是候官的职责。确保道路畅通,辎重运输及时,军垒战壕大小合适,营帐搭扎安稳,军灶水井俱全,这属于司空的责任。帮助部队收容断后,转移驻扎时确保没有人离散,军车无流失,而且辎重没有遗失,这是军舆的责任。这五种官员的责任对于将帅来说,就好比手足之于身体,所要任用的人一定要经过严格挑选,挑选出来的人一定要适用,保证做好这些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明确他们的政务,对他们申述军令,让他们如爪牙锋利的虎豹、翅膀健硕的鹰来为将帅效力。可是这些仍然只是辅助因素,并不起决定作用。战争的胜负,最根本的是政治。政治能够驾驭民众,人民就会依附于君主,因此军队肯定会强大;要是民众反对国家的政治,百姓就会背叛君主,那么军队的战斗力肯定会被削弱。所以德政道义能够让天下百姓受到感化,事业能够应对天下的当务之急,选用的贤才能够取得天下贤士的拥戴,计谋智虑能够看出敌我双方力量的强弱,这些才是取得胜利的根本之所在。
原文
兵静则固,专一则威,分①决则勇,心疑则北,力分则弱。故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锱铢②有余;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数倍不足。故纣之卒,百万之心;武王之卒,三千人皆专而一。故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将卒吏民,动静如身,乃可以应敌合战。故计定而发,分决而动,将无疑谋,卒无二心,动无堕容③,口无虚言④,事无尝试,应敌必敏,发动必亟。故将以民为体,而民以将为心。心诚则支体亲刃⑤,心疑则支体挠北。心不专一,则体不节动;将不诚心,则卒不勇敢。故良将之卒,若虎之牙,若兕之角,若鸟之羽,若蚈之足,可以行,可以举,可以噬,可以触,强而不相败,众而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故民诚从其令,虽少无畏;民不从令,虽众为寡。故下不亲上,其心不用;卒不畏将,其形不战。守有必固,攻有必胜,不待交兵接刃,而存亡之机固以形⑥矣。
注释
①分:名分。
②锱铢:古代的计量单位,一两的四分之一为锱,六铢为一锱。
③堕容:怠慢的神色。
④虚言:不能实现的空话。
⑤亲刃:亲密坚固。
⑥形:表现出来。
译文
军队安定就稳固,齐心协力就有威力,官兵责任明确就勇敢,部队里官兵要是互相猜疑就会导致失败,兵力分散战斗力就会削弱。所以把敌军的兵力分散,让敌军内部出现猜疑,那么只用少许兵力就足够了;反之,敌军兵力不能被分散,敌军内部不能出现猜疑,那么用数倍的兵力还是办不到的。所以纣王的士卒,百万人各自不同心;武王的部队,三千人凝聚一心,齐心协力。这样,千人同心就能得到千人的力量,万人异心的作用还不如一个人大呢。将帅和士卒、官吏和百姓要是情同手足,做到密切配合,就可以对付敌军,与敌军决战。所以计划一旦制订就必须坚决执行,任务明确就必须实践。将帅计谋不犹豫、士卒不生二心,行动就不会迟缓;将帅要是口号符号实际,做事果断坚决,肯定能灵活应对敌军,军队行动肯定迅速。将帅视民众如身体发肤,民众就会把将帅视为自己的心脏。心诚那么肢体和心脏就亲密,心疑那么肢体就背叛心脏;心不专一,那么躯体想灵活行动是不可能的;将帅不诚信,士卒自然不勇敢。听以良将的士卒,好比老虎的牙齿、兕牛的犄角、鸟雀的羽毛、百脚虫的脚,可以行,可以飞,可以咬,可以顶撞,强劲但不会互相打斗,势众却不互相伤残,这是因为它们受制于同一颗心的支配和控制。所以如果民众对将帅的命令言听计从,那么即使兵力少也不足畏惧;如果民众不服从众将帅的命令,那么即使兵多将广也是无所作为的。所以下层民众在战争时不和将帅同心,民众的心也就不能成为战斗力;下层的士卒对将帅不敬畏,将帅没有威信,自然也不会让百姓为他卖命。防守有必定牢固的条件和因素,进攻也有必胜的条件和因素,还没到兵刃相接时,胜负的征兆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原文
神莫贵于天,势莫便于地,动莫急于时,用莫利于人。凡此四者,兵之干植①也,然必待道而后行,可一用也。夫地利胜天时,巧举胜地利,势②胜人。故任天者可迷也,任地者可束也,任时者可迫也,任人者可惑也。夫仁勇信廉,人之美才也,然勇者可诱也,仁者可夺也,信者易欺也,廉者易谋也。将众者,有一见焉,则为人禽矣。由此观之,则兵以道理制胜,而不以人才之贤,亦自明矣。是故为麋鹿者则可以置罘设也,为鱼鳖者则可以网罟取也,为鸿鹄者则可以矰缴加也,唯无形者无可奈也。是故圣人藏于无原,故其情不可得而观;运于无形,故其陈不可得而经。无法无仪,来而为之宜;无名无状,变而为之象。深哉睭睭③,远哉悠悠,且冬且夏,且春且秋,上穷至高之末,下测至深之底,变化消息,无所凝滞,建心乎窈冥④之野,而藏志乎九旋⑤之渊,虽有明目,孰能窥其情⑥!
注释
①干植:本意躯干、身体,尤指根本、基础因素。
②势:以正确的方法治理军队所形成的威严的阵势。
③睭睭(zhǒu zhǒu):深邃的样子。
④窈冥:深远幽静的样子。
⑤九旋:形容十分深。
⑥情:真实的情形。
译文
用兵打仗最可贵的精神是合于天道,最便利的形势是占据有利地形,最急切的行动是适宜时机,最有用的功用是人和。以上四方面,是决定成败的主要因素,可是要依赖“道”才有作用,才能使其中任何一种因素的作用得以发挥。地形便利比天时更重要,而巧妙行动比地形更重要,时势又比人和重要。因此只利用天时可能被“天”迷惑,专靠地形可能被“地”约束,专靠人和可能被“人”蛊惑,专靠时势可能受“时”胁迫。仁、勇、信、廉,都是人的美好品质,但是勇敢的人易受骗,仁慈的人易被侵夺,诚信的人易被欺,廉洁的人易遭到谋算。统率大军的将帅要是把以上四种美德的任何一种表现于外,就有可能被人利用甚至被擒获。由此可以看出,用兵打仗要想取得胜利,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可循的,只依靠人才的贤能是不够的,这也是很明显的。因此部队要是像麋鹿那样轻举妄动会被人用兽网捕获,部队要是像鱼鳖那样乱游窜就有可能被人用渔网抓获,部队要是像天鹅那样翱翔就会遭受飞箭,所以只有做到不露痕迹,才不会被牵制。因此圣人把自己藏在无源头的地方,也就无从看见他们的面貌;圣人即使行动也要运行于无形之中,这样他的布阵用兵就不会遭人猜度。没有法度不受规矩的制约,事情到来才采取行动;没有名字没有形状,事情变化了也随之变化。实在是太幽深难测了,又太渺茫了,从冬到夏、从春到秋,往上能到最高顶峰,往下能到最深底层,不断变化,不受阻碍,没有凝滞,心神在幽静渺茫的旷野中游荡,把志趣藏进九旋回曲的深渊里。即使眼睛视力很好,谁能窥探到他的真情?
原文
兵之所隐议①者天道也,所图画者地形也,所明言者人事也,所以决胜者钤②势也。故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乃行之以机,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乃至中将,上不知天道,下不知地利,专用人与势,虽未必能万全,胜钤必多矣。下将之用兵也,博闻而自乱,多知而自疑,居则恐惧,发则犹豫,是以动为人禽矣。今使两人接刃,巧拙不异,而勇士必胜者,何也?其行之诚也。夫以巨斧击桐薪,不待利时良日而后破之。加巨斧于桐薪之上,而无人力之奉,虽顺招摇,挟刑德,而弗能破者,以其无势也。故水激则悍,矢激则远。夫栝淇卫箘簵,载以银锡,虽有薄缟之幨③,腐荷之矰,然犹不能独射也。假之筋角之力,弓弩之势,则贯兕甲而径于革盾矣。夫风之疾,至于飞屋折木;虚举④之下大迟,自上高丘,人之有所推也。是故善用兵者,势如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若转员石于万丈之溪。天下见吾兵之必用也,则孰敢与我战者!故百人之必死也,贤于万人之必北也,况以三军之众,赴水火而不还踵乎!虽誂合刃于天下,谁敢在于上者!
注释
①隐:审度。议:谋略。
②钤:通“权”。
③幨:车帷。
④举:应为“舆”,车子。
译文
用兵所要审度谋略的是天道,所要绘制的是地理图形,所要客观评议的是人事,所要占取上风的是权变和气势。因此以才能出众的将帅用兵向上能得到天道,向下能拥有地利,在中能得人心,再利用机变,靠气势,并借助时机发动作战,因此部队不会失败。次等水平的将帅用兵是上不明白天道,下不懂地利,只借助人和与气势,不一定能全胜,但取胜的谋略还是有的。下等水平的将帅用兵是喜欢道听途说,正常思维也被搅乱了,智谋多却不果断,喜欢猜疑,平时患得患失,作战不能当机立断,只要有什么行动立刻会被人擒获。现在让两人拿着刀独斗,两人武艺相差无几,但勇敢的一方取胜,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能够勇猛诚心地进攻。用大斧砍掉小树,不需要吉日良辰就能劈断小树;要是把斧头放在树枝上,不施加力气,即使是北斗星柄指向吉日良辰,且又占阴阳刑德的有利条件,还是不能成功,主要是由于力气没有作用于斧子。所以水流激荡就很有冲击力、箭被激发射程就很远。现在手中有了良箭,还涂饰银锡,即使目标是薄绢做成的车帷,腐叶烂草制成的盾牌,这涂饰银锡的良箭也不会自己去穿透。要是用上硬弓,再借助弓弩的弹力去发射,那么不管是犀牛皮做成的铠甲还是革制的盾牌都易于射穿。狂风的猛烈的力量,能把房顶掀飞,把树木折断;然而空车离开大路又上高坡,就需要借助于人力。所以善于用兵的将帅,只要是他所带的兵,气势也会和决口的积水从千仞高的堤坝奔腾而下一样,又好比滚动的圆石冲到万丈深的溪谷。要是这种气贯长虹的气势被其他的部队看到,谁敢与之抗衡呢!所以百人心里有必死的决心,就能击溃上万的心意不一的军队,更不用说那拥有赴汤蹈火、破釜沉舟的决心的三军人马了!即使挑战全天下的对手,又有谁敢挡在前面呢!
原文
所谓天数者,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①。所谓地利者,后生而前死,左牡而右牝。所谓人事者,庆赏②信而刑罚必,动静时举错③疾。此世传之所以为仪表者,固也,然而非所以生。仪表者,因时而变化者也。是故处于堂上之阴而知日月之次序,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暑。夫物之所以相形者微,唯圣人达其至。故鼓不与于五音而为五音主,水不与于五味而为五味调,将军不与于五官之事而为五官督。故能调五音者,不与五音者也;能调五味者,不与五味者也;能治五官之事者,不可揆度者也。是故将军之心,滔滔如春,旷旷④如夏,湫漻⑤如秋,典凝如冬,因形而与之化,随时而与之移。
注释
①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古代的天文学家把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分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方有七个星宿,分别称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后来兵家借用来排兵布阵。
②庆赏:重赏。
③举错:采取行动。
④旷旷:广大的样子。
⑤湫漻:寂寥的样子。
译文
所谓天数是指二十八宿中的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的天体运行的规律。所谓地利是指落在后面必死,冲到前面必活,暴露就不好,隐蔽就吉利。所谓人事是指能赏罚分明,言行一致,行动符合时宜,措施坚决执行。以上这些世代相传的东西看成是军事法则,固然没错,还是不可以算作基本的军事法则。基本的军事法则遵循“因时而变化”。所以观察堂前的阴影移动就可推知日月的运行,看到瓶中的水结冰预知寒暑之变。事物都有形成、变化的迹象,而且是很精微的,只有圣人才能得以掌握这种变化。因此鼓不参与更不生成五音,但它却支配着五音;水没有滋味,但却能和五味相调和;将军不参加五官的事务,却是五官的总督。所以能够使五音协调的是那奏不出五音的“鼓”;能使五味调和的是那没有五味的“水”;能使五官受到监督管理的事物,是难以猜度的。因此将军的心,像春天一样和暖,像夏天一样清朗,像秋天一样寂寥,像冬天一样凝固,随着形势变化而相应变化,随着时势推移而相应推移。
原文
盖闻善用兵者,必先修诸己①,而后求诸人;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修己于人,求胜于敌,己未能治也,而攻人之乱,是犹以火救火,以水应水也,何所能制!今使陶人化而为埴,则不能成盆盎;工女化而为丝,则不能织文锦。同,莫足以相治也,故以异为奇。两爵②相与斗,未有死者也,鹓③鹰至,则为之解,以其异类也。故静为躁奇,治为乱奇,饱为饥奇,佚为劳奇。奇正之相应,若水火金木之代为雌雄也。善用兵者,持五杀以应,故能全其胜。拙者处五死以贪,故动而为人擒。
注释
①修诸己:提高自己的修养。
②爵:通“雀”,麻雀。
③鹓(yuān):一种猛禽。
译文
据说善于用兵的人,肯定先从自我修养做起,然后才要求他人也去做;先做到不可被战胜,然后才希望去战胜别人。自我修养都得依靠别人,却想战胜别人,那么只能寄托于敌人自己出乱子再取胜于他,自己的部队要是混乱不堪还幻想敌人出乱子,再去战胜他的做法,无异于用火救火,用水堵水一样,怎么能够制伏对方呢!如果让陶工把自己变作黏土,那么他也就不会用黏土来制造盆盎了;要是让女工把自己变成丝线,那么她就不能再用丝线来织锦缎了。这说明同样的东西是不能达到治理目的的,使用一些与众不同的奇招才能把对手制伏。两只麻雀相斗,一只将另一只斗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一旦老鹰飞到,这问题就没有了,这是由于鹰和雀是两种不同的种类。所以用安静之兵对应急躁之兵,其神奇性就显示出来了,用治理整齐之兵对付混乱之兵,其奇异性也就显示出来了,以饱食之兵来应对饥寒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以逸待劳也同样显示出奇异来了。奇正相对就好比水火、金木相对一样,相克就能看出胜负来了。善于用兵者,就好像拿着五行相克相生的道理来应对敌人,因此能取得胜利;而不善于用兵者,就不能掌握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常常被人擒获。
原文
兵贵谋之不测也,形之隐匿也,出于不意,不可以设备①也。谋见则穷,形见则制。故善用兵者,上隐之天,下隐之地,中隐之人。隐之天者,无不制也。何谓隐之天?大寒甚暑②,疾风暴雨,大雾冥晦,因此而为变者也。何谓隐之地?山陵丘阜③,林丛险阻,可以伏匿而不见形者也。何谓隐之人?蔽之于前,望之于后,出奇行陈之间,发如雷霆,疾如风雨,搴巨旗,止鸣鼓,而出入无形,莫知其端绪④者也。
注释
①设备:设防备。
②甚暑:酷热的天气。
③阜:大的土山。
④端绪:来龙去脉。
译文
用兵的可贵之处是谋略不被猜透,部队行动不露任何行迹,常常出人意料,使对手防不胜防。这说明谋略要是被对手掌握,肯定会陷于困境;行动要是被对手掌握,肯定就会陷入被动的局面。因此真正能用兵的人,向上能够利用天象来隐蔽自身,向下善于利用地形藏匿自我,中间善于利用人的作用来隐蔽自身。要是用天象来隐蔽自我,就没有什么敌人能够制伏他。那么到底什么是利用天象来隐蔽自我呢?也就是利用大寒酷暑、狂风暴雨、大雾阴天这些天气条件来顺应变化,使对方被迷惑。那么到底什么是利用地形来隐蔽自我呢?就是利用山地丘陵、丛林险阻这些有利的自然条件来隐藏部队来埋伏袭击。什么又是发挥人的作用来隐蔽自我呢?就是在敌人前进的道上设下埋伏,或跟在敌军的后面进行观察,或者使用奇兵冲进敌军的阵营,攻击的速度像雷霆,推进的速度像风雨,要是目的达到了就偃旗息鼓,悄然离去,看不见任何行迹,没有人明白来龙去脉。
原文
凡国有难,君自宫召将,诏之曰:“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将而应之。”将军受命,乃令祝史太卜斋宿①三日,之太庙,钻灵龟,卜吉日,以受鼓旗。君入庙门,西面而立;将入庙门,趋至堂下,北面而立。主亲操钺,持头,授将军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头,授将军其柄,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将已受斧钺,答曰:“国不可从外治②也,军不可从中御③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以受制于前矣,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愿君亦以垂一言之命于臣也。君若不许,臣不敢将。君若许之,臣辞而行。”乃爪鬋④,设明衣⑤也,凿凶门⑥而出。乘将军车,载旌旗斧钺,累⑦若不胜。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利合于主,国之实也,上将之道也。如此,则智者为之虑,勇者为之斗,气厉青云,疾如驰骛⑧。是故兵未交接而敌人恐惧。若战胜敌奔,毕⑨受功赏,吏迁官,益爵禄,割地而为调。决于封外,卒论断于军中。顾反于国,放旗以入斧钺,报毕于君曰:“军无后治。”乃缟素辟舍,请罪于君。君曰:“赦之!”退,斋服。大胜三年反舍,中胜二年,下胜期年。兵之所加者,必无道国也,故能战胜而不报,取地而不反,民不疾疫,将不夭死,五谷丰昌,风雨时节,战胜于外,福生于内。是故名必成而后无余害矣!
注释
①祝史:掌管祭祀向神灵祷告的官。太卜:占卜的长官。斋宿:在祭祀前所要遵守的戒律,包括吃素斋,沐浴洁身,不与妻妾同房等,表示对上天的虔诚。
②从外治:指接受朝廷内外的统治。
③从中御:君主在宫廷内进行指挥。
④鬋(jiǎn):剪除。
⑤明衣:古代丧礼中给死者所穿的衣服。
⑥凶门:朝向北的窗户,古代的门都没有朝北开的,将军在出征的时候凿一扇向北开的门,表示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⑦累:危难。
⑧驰骛:快速奔跑的骏马。
⑨毕:全部。
译文
只要国家有难,君王就会于宫中召见将帅,对其颁布诏令:“社稷的命运寄托在你身上,现在国家面临危难,希望你能率兵作战。”将帅领了君令,就命令祝史、太卜斋戒三天,然后一起去太庙,钻灵龟,卜定吉日,并安排授旗仪式。授旗那天,君王走进太庙以后,面朝西而站;将帅走进太庙,小步到达厅堂台阶下,面朝北而站。君王亲自拿着钺,手持钺头把钺柄交到将帅手上,说:“从现在起,上至苍天,全部听从你的调遣。”君王再拿着斧,手持斧头把斧柄交到将帅手上,说:“从现在起,下至深渊,全都听从你的指挥。”将军接过斧钺后对君王说:“国家的政事不可以交给受命在外的武将,宫廷不能干预军队的事务。臣要是有二心的话是不能侍奉君王的,心神不宁的将帅是不能出征应战的。臣已经接受您的命令,象征权力的鼓旗和斧钺已经交到我的手上,臣行使权力时不需要回朝请示君王了,但愿君王不再对臣下达任何军事命令。君王要是不同意这一请求,臣就不敢率领军队出征。君王要是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立刻出发。”于是剪短指甲,身穿冥衣,打开凶门,开始征程。将帅乘坐帅车,插着军旗、斧钺,神情严肃。一旦和敌人针锋相对时,他就会拼死奋战,绝无二心。因此天地不可怕,前面的敌人不可怕,后面的君王也不可怕,进攻不为求取名声,后退不为逃避罪责,只是为了保护人民,维护君主的利益,这才是国家的珍宝,才称得上是上等将领。要是做到如此,那么有智慧的人自然替他出谋划策,勇敢的人就会为他殊死搏斗,豪气升到云霄,速度如同骏马奔驰。因此,两军尚未交锋,敌人已经闻风丧胆。如果战斗大获全胜,敌人溃败,全军立功受赏,官吏提高官衔,爵禄增加,为有功之臣分封土地,升迁立功的官吏。决定在国境外就已形成,全部事务都在军中得到解决。班师回国,交还军旗和斧钺,向国君报告作战成果,说:“军中没有还未处理的事务。”于是穿上素衣,离开府第而居,向国君请罪。国君说:“罪过全免。”将军告退,于是开始素服斋戒。取得大胜利,需要过三年才可以回府第居住,中等的胜利,需要过两年才能返回府第,下等的胜利,只需要一年就可返回府第。军队所到的,肯定是失道之国,因此战胜敌国也不会遭报复,夺取土地也不会受到攻击,不会给人民带来疾病瘟疫,将领不会英年早逝,农业丰收,风雨调顺,作战于国外,为国家带来福祉,因此定能树立好的名声,不会给后代遗留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