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房次郎(1868—1937)收藏的中国书画,是日本关西地区极具影响力的书画收藏,有数件名品被列为日本“重要文化财”,成为今日大阪市立美术馆的镇馆之宝。其中明代绘画部分数量虽不多,但也颇有可观,早中晚期均有名家代表,可串联出画史脉络。 明代绘画初承元末遗韵,随着经济复苏,开始出现地域性的画家团体,浙派、吴派、松江派争抢话语权。中期以后,士大夫阶级的生活品位也开始被新兴阶级仿效,互相影响,雅俗界限逐渐模糊。最后在明末求新求变的时代氛围之下,各种流派百花齐放。而绘画理论的提出,便是文人画家对自我身份的标榜认同。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来看,有明一代绘画风格迭变,派别繁兴,难以一言蔽之。以下举大阪市立美术馆“阿部藏品”为例,以飨读者。 吴派先声 王绂与沈周 明朝初年,曾经百家争鸣的江南艺坛尚处于休养生息阶段。年轻一辈中,王绂(1362—1416)算是较为重要的代表人物。王绂,字孟端,号友石,无锡人。他10岁能诗,15岁补博士弟子员,到京师供职,后因胡惟庸案受到牵连,被谪戍大同近20年,建文帝即位后归乡,隐居九龙山,潜心于画事。由于王绂书法甚佳,永乐初(1403)被荐入文渊阁供职,与沈度为同僚,官至翰林院中书舍人。他曾两次随明成祖巡狩北京,后卒于北京寓所。在永乐、宣德年间,王绂的身价不下于“黄鹤山樵”王蒙(1308—1385)。 年轻时的宦游,使王绂饱览江淮、黄河、太行等名山大川,成为其创作的养分。其画山水、竹石均佳,尤以墨竹为明朝第一。王绂山水继承元代文人水墨传统,画风幽淡简远,干湿并用,苍古而厚重。他不轻易为人作画,对于富人用金钱索画者更是拒之于门外,因此传世作品极少,流传有“舍人风度冠时流,笔底江山不易求”的诗句。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为密斋写山水图》卷(图1),便是王绂难得的山水小品,画江岸送别之景,另由苏州顾寅(叔明)赋诗题字。为密斋所写山水成图于永乐甲申年(1404),此时王绂刚入文渊阁不久。他在绘画上的成就超越书法,多年的游历在笔下化成生气盎然的树石山景,波光灵动,水天一色,兼有黄公望、姚枢之笔,以及倪瓒旷远之意境,确是佳作。此作几经流传,至清代收藏家唐翰题将此图与沈周(1427—1509)、陈淳(1483—1544)作品合装成卷,成为今日所见样貌。 1王绂,《为密斋写山水图》卷,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为密斋写山水图》卷第二段是沈周的山水画,可看出王、沈二人的笔墨传承。15世纪的吴中地区绘画领袖,是人称石田先生的沈周。沈周学识渊博,景泰年间已有重名,却隐居不仕,醉心于画意。他自幼从父执辈习画,后入杜琼门下,仿五代宋元诸名家笔意,中岁后属意于“元四家”笔意,上追董、巨。由于家境殷实,他的曾祖父良琛与王蒙是好朋友,故能得前贤遗墨,书画收藏得天独厚,使其作品融合宋元意趣,自成一家。朝中同乡友如吴宽、王鏊等人大力支持,使沈石田之名远播全国;再加上得意门生如文徵明(1470—1559)、唐寅(1470—1524)等的发扬与传承,逐渐确立吴派在全国画坛的地位。山水之外,沈周还有一类对于动植物、蔬果花卉的写生作品,观察入微,中年后的花鸟画也愈趋老辣。他并非简单地再现物象本身,而是在造型和画面结构上都进行了精心的再创造。 晚年作品《菊花文禽图》(图2),即是沈周此类精准掌握写生之妙的立轴作品,水墨淋漓,生动自然。图中画一羽衣未全之公鸡,方展肉翅,立于菊下,全神贯注于半空飞翔之双蝶。左上方题五言诗一首,以画中公鸡及彩蝶的文锦,预祝晚辈初斋文采焕发,诗句浅显易懂。沈周时年83岁,末笔之作仍然神采奕奕,书法具黄庭坚开合之势。画中菊花掩映,摇曳生姿,菊茎缠绕竹枝而上,浓淡墨色暗示枝叶的水分饱满。菊下公鸡回望空中飞蝶之势,也令人想起崔白秋兔之姿,带入宋人画意。全图未设色,而墨彩焕然,行笔灵动,在欲放未放之间,无不见其规矩,作者对水墨的掌控极为熟练,炉火纯青。王穉登曾评:“宋人写生有气骨而无风姿,元人写生饶风姿而乏气骨。此皆所谓偏长,能兼之者唯沈启南先生。”沈周的花鸟画兼有宋元之长,影响了明清两代文人写意花鸟画的发展。 2沈周,《菊花文禽图》轴,明(1509),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图以诗歌 陈淳与文嘉 16世纪以后的吴中地区,因经济繁荣而出现新的收藏阶级。为满足市场需求,开始出现雅俗共赏的画题,例如经典文学作品白居易《琵琶行》、苏轼《赤壁赋》等,都是吴派画家常作的画题。此类故事画常描绘经典场景,配以诗文,或以题跋点醒主题,引领观众深入其境。 吴派第三代中,“白阳山人”陈淳青出于蓝,在写意花卉上超出业师文徵明的成就,对明清以后的花鸟画影响极深,与徐渭并称“青藤白阳”。他虽擅长写意花卉,亦曾以文学主题入画。上述王绂《为密斋写山水图》卷,第三段即是陈淳山水小品《前赤壁图》(图3),缘于友人携其早岁所书苏轼《前赤壁赋》来访,以求补图。图为横幅纸本,施以浅绛设色,淡雅可爱。陈淳以粗笔勾勒出赤壁秃荒的石面,再在峭壁下方安排点景小舟,营造出江上孤舟的游赤壁之景。其“X”形构图使画面有聚焦的透视感,笔墨在疏密之间亦有粗放、精细之别。陈淳的赤壁小景相当写意,却把握了“粗沈”风格的精髓,这和他的生长环境有关。陈淳家学涵养深厚,祖父与沈周、吴宽相熟,家中收藏亦精,少时作画工细,中年以后间作山水,学家藏米氏云山,手法简练,才气纵横。陈淳虽是文徵明的得意弟子,但其放逸的性情与文氏拘谨的个性相背,尤其在父亲去世之后,对他打击甚大,和老师的距离越来越远。 3陈淳,《前赤壁图》,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在《前赤壁图》左侧的小楷题跋中,可得见文、陈二人若即若离的关系。此中岁所书小字,楷中带行,用笔尖峭,有些文徵明的影子,然结体较松散,欹侧多姿,已自成一格。陈淳书名为画名所掩,行书出自家藏杨凝式《韭花帖》、林藻《深慰帖》等唐宋名家,和王宠等当时为主流所喜爱的魏晋古体,取法有所不同。 同样延续吴门法脉的文嘉(1501—1583),年纪比师兄陈淳小了近20岁。身为文徵明次子,文嘉不像父亲早年努力于科举功名,仅以贡生任乌程训导,后为和州学正。他能诗,工书画篆刻,精鉴赏,与长兄文彭一起协助父亲整理家藏,摹勒《停云馆法帖》,并担任项元汴的书画顾问。更因火眼金睛,奉命协助清点严嵩旧藏书画,并记录成《钤山堂书画记》。文嘉书画虽为父兄所掩,却也不辱家风,大器晚成。沈周去世后一甲子,文嘉的《琵琶行图》轴(图4)标示着吴派绘画正走向纤细淡雅的笔墨趣味。此幅图文同纸,上文占三分之一,下图大量留白的水面酝酿出空寂而伤感的气氛,衬托着浔阳江上一大一小舟子,正是白居易与琵琶女所乘之舟。而远山上的月夜、江边的红叶暗示季节也有交代出来,大量叙事性细节具体而微,笔触细腻精美。文嘉《琵琶行图》轴一河两岸的构图延续元人传统,尤其令人联想到倪云林的疏秀可爱,尺寸不大的画幅稍加设色,更显清甜。他继承家传“细文”的绘画风格,以细琐的淡墨线条堆栈出狭长的立轴画幅,成为文派山水的一种风格样式,辨识度甚高,再配上书法,甚得市场青睐。 4文嘉,《琵琶行图》轴,明(1569),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文嘉工小楷书,得父亲真传,詹景凤评其“轻清劲爽,宛如瘦鹤”,尤其在晚年书法奇进,不减文徵明风采。本幅上半部虽画有乌丝栏界格,文嘉却以行草书夹杂抄录白居易《琵琶行》全文,显然以迅疾为主;又由于文派书法喜用尖锋硬毫,尤以小行草为然,故有“锋芒削利”的刻板印象。文嘉虽已是古稀之年,却是艺术表现趋于成熟之时,书画雅债亦多,对“琵琶行”此类主题并不陌生,甚至可说十分熟练。 晚明书家的绘画 王铎与傅山 万历朝以后的明代画坛,由董其昌主宰,他所提出的“南北宗”理论,对后世影响甚大。然而在晚明,也有其他不同的声音。例如在北方的王铎(1592—1652)与傅山(1607—1684),两人虽以书法闻名,但笔下的山水世界,亦能管窥时代风格,有可观之处。另外,明末以来流行使用昂贵材料书写作画,如纩本(板绫)、金笺之类,作品本身反射的光泽带来物质奢华感,也与墨色形成某种对比,反映视觉文化的刺激。 王铎为天启二年(1622)进士,仕明至礼部尚书,未及上任,遇兵灾避走江浙,最终和一群河南同乡开城投降。然而在新朝,他的职位没有升迁,亦无实权,只有在笔墨功夫上汲汲努力,赢得时人极高的评价。同年进士黄道周(1585—1646),平生便推崇王铎行草,赞其“骨力嶙峋,筋肉辅茂”。尔后王铎书名更远播海外,日本书家十分倾心其书法,视之为从古典学习中转换而来的浪漫书派。王铎亦有少数绘画作品传世,本次展出之《书画合璧》卷(图5),便是其重要代表作。 -请横屏欣赏- 王铎,《书画合璧》卷 5王铎,《书画合璧》卷,局部,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己丑年(1649)正月,王铎刚授命以礼部尚书官礼部左侍郎。此时年近花甲的王大学士仍临写不辍,自言“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某日由于天晴,将积雨数月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便乘兴小试吴兴新笔,嘱三弟王鑨(1607—1672)磨墨写此《书画合璧》卷,积三日乃成。细观卷中山水,多湿笔晕染,云烟缭绕。山路上还藏有一行撑伞的旅人,王铎本人与三弟或许也身在其中,往山寺前进。图中各式建筑藏于山头,群山之结体架构虽较松散,点景倒也丰富清楚,最后以远山水景作结。整段全景式山水居于长卷中段,夹于书间,尺幅虽不宽绰却五脏俱全,以王铎写字之迅速,这段绘画应是三日积累笔墨的重头戏,也呼应了他在题跋中所言画非易事,应当慎重的态度。卷末提到,此卷为王铎同乡老友张缙彦之子索书而成,故“偶仿宋数家意画”。王铎画学北宗,与其家藏、寓目有关,题跋名迹有(传)关仝《秋山晚翠图》、(传)董源《洞天山堂图》、(传)巨然《秋山问道图》等,再加上三弟与其他亲友的收藏,不容小觑。总之,王铎对五代、北宋初期的画史多有留意,笔下山水也多宗荆关,丘壑伟峻,不多皴擦,以晕染作气。 书法部分,《书画合璧》卷意临《淳化阁帖》诸卷名家字体,不拘帖序,虽言拟某家书体,却全是自家面貌,临古有其创造性。开头从“二王”诸家所宗的张芝《冠军帖》(《知汝帖》)写起(图6),新笔的锐利劲健十分明显,多处强而有力的左撇下拉动作,使线条呈现出芦苇般的折笔。后拟写晋唐名家如褚遂良、虞世南诸帖,段落分明。画后第二段“拟吾家羲之”,并提到自己独宗“二王”书学,50年来临习不辍。全卷以书、画、书的形式分成三段,且草字、楷体夹杂,令人目不暇接。这般杂糅的手卷结构,反映晚明视觉文化的刺激。另外,在绫绢上书写楷书比在纸本上有更大的难度,此卷使用经纬密度更高的纩本(板绫)书写,王铎如此自我挑战,还自嘲“墨猪”之语,也带有炫技成分。 6王铎,《书画合璧》卷,临帖,局部 在政治光谱另一端,隐居未仕的傅山,也同样为应接不暇的书法应酬感到困扰。傅山,字青主,活动于家乡山西一带,明末时为诸生,因曾进京上书为山西提学讼冤,博得大名,后与钱谦益、朱彝尊等大儒往来,既是受人肯定的学者,也在乡里悬壶济世。由于傅山工诗文,兼善书画篆刻,在行医糊口之余,也有画沙乞米的应酬活动。为人书者多草书条幅,大气磅礴,也偶作山水,较多个人抒发。 《断崖飞帆图》轴(图7)是其晚年戏笔,画中一片断崖占据画面右半部,五艘小艇扬帆横于左上方,下方前景为几株树与山门,未见去路。立松抖动的线条呼应中段岩洞纹理的骚动,草书直落款于山壁上。全幅构图奇特,中间断崖与江岸仅以数笔飞白区隔,单劈直下,山头的竖折笔也可见傅山用笔之雄健,实书画同源。如此写意的笔法造成视觉错觉,也和使用的基底材有关,纩本(板绫)本就不易使力,而此幅又以渴笔蘸濡宿墨一类的脱胶淡墨皴擦绢面,都增加了晕染的戏剧效果。太原山多,傅山常以逸笔草草涂抹成册,清人评其画有“骨格确奇,丘壑磊落”之语,以骨力胜,皴擦不多。 7傅山,《断崖飞帆图》轴,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傅山草书时有狂态,个性张扬,多连绵之势,不忌丑拙。从本幅题跋来看,下笔非常迅速,不多作停留,折笔也很锐利,但是在“傅山”二字连笔侵扰、夸饰的打圈中看得出熟练老辣,最后“耶”字末笔也是,拖得非常长。题跋中言:“老笔坏素,古人岂有如此粗劣村抹者耶?”除了体现傅山的审美观“四宁四勿”外,更进一步说明他自认此作前无古人,标新立异。在晚明变形主义的大时代背景下,观众对于造型奇特的山水接受度颇高,胸中丘壑也非常抽象,傅山之画即难以用写实来欣赏理解。傅山署名使用“观化翁”,观物造化,或有此意。 文∣巫伊婷,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硕士 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本文刊载于《典藏·古美术》中文简体版2018年10月刊。原标题:《风格幻变之间:以阿部房次郎藏品观明代画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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