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男人更喜欢辛弃疾,女性更爱慕苏东坡。更有人说,辛弃疾才是真正身体力行的豪侠,苏东坡只是喝酒吹牛的穷酸而已。那我要问了,自古以来,哪有不吹牛打屁的艺术家和学问家啊?文化艺术,本来就是个虚实相生的东西,只有到了悟到“寂寞沙洲冷”这种境界时候,才有资格开口吹牛啊。 从古到今,人们更喜欢讨论仕途经济,国家大事,海外风云,似乎钻研这些才是大丈夫。风花雪月,莺莺燕燕,那是娘娘腔;千仞振衣、万里濯足,那是神经病;临风洒泪、对月长吁,那是窝囊废;解衣扪虱,裸身骂贼,许多人认为那是臭穷酸。 我帮大家总结一下——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然也得慷慨激昂以笔为刀做键盘党。所以男同胞们就更喜欢“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稼轩了啊。 大家静下心想一想,好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美在什么地方?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文人创作,得靠兴趣,文字、雕塑、美术、音乐到了最高境界没有分别。瞎子聋子都懂的道理——美就是美,不美就是不美,最美的作品,往往浑然天成、想自天来、一句话道尽天人之际,毫无斧凿之痕。这就是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 古来做到这几点的,无非庄子、太白、李后主、东坡寥寥数人而已,辛稼轩不在此列。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文学是要靠天赋的,你当”大江流日夜、明月照积雪“这些句子凭什么调高千古、万人传颂,真当它们是太通俗易懂?你们有没有发现一点——但凡删改数次,用尽技巧的字句反而读起来如同便秘一般?不像李白和东坡那般一泻千里根本停不下来的感觉? 小说可以讲究结构和技法,入世越深,被世俗的酱缸濡染得愈多的人,才能写出好小说;而诗词不是这么回事,越天真越幼稚,越保持童心的人才能有空灵大气的气象和格调。曹雪芹、吴承恩是前者,李后主、苏东坡是后者。 好的诗人,你总会觉得他们政治上很幼稚,因为他们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或者说技能点加错了,他们更多的精力放在思考宇宙人生上面,所以李白会寻仙问道,张若虚会问何人初见月,东坡会慨叹故国神游人间如梦。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又云: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这里点出”胸襟“二字——胸襟是个什么东西?自然不是大皇蟒说的柳岩神器,胸襟说的是:你这个人一辈子关注什么?眼光放在哪里?是天天想着月抛?还是日日想着买醉?是想着成仙得道?是想着四大皆空?还是想着富国强兵?还是想着为万世开太平?乃至于琢磨长生不老和破解宇宙的终极难题? 说到底,问的是你眼光有多远,智慧有多高,容量有多大!就好比张翠山评价张三丰——深不可测,望尘莫及。这就是张三丰的胸襟。 你看苏东坡的胸襟在哪里?他一辈子的追求是什么?你要看他一辈子都做了哪些事?他为人怎么样?轼生性放达,为人率真,深得道家风范。好交友,好美食,创造许多饮食精品,好品茗,亦雅好游山林。除了酒量不行,其他和太白是一样一样的,豁达放肆,不拘小节,当年他参加高考,曾在考卷中胡说八道,生造典故,说:“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把文坛领袖欧阳修吓尿,问他出处,他说:“何必知道出处?”欧阳修感叹良久,摸着他的脑袋说:“未来是你的!” 他政治上幼稚,但不代表他政治上无能,大宋朝各级官儿,他都做过许多。做过大理评事、凤翔府判官、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黄州民兵团长,政绩风评都是相当出色,地方官干得一流。王安石变法失败后,他也升到中央,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这可是三品大员,辛稼轩文韬武略,但一辈子也没有入过中央吧。东坡一辈子治理过水灾、救济过灾民、守过城防、救治过瘟疫,你说他心胸在哪里?在国?在家?在天下众生? 最难能可贵的是,王安石当朝时,他反对王安石,司马光反攻倒算时,他反对司马光,从来不站在得势的一边落井下石,这既是幼稚,也是品格和节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就如这首词里所写——拣尽寒枝不肯栖。 钢琴家格伦.古尔德讲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真正的音乐是作为观念存在于乐谱中。说是为了方便暂且将它变换为声音,但其实不听那玩意儿也没关系,只要作为音乐的观念从乐谱中传递出来就可以了。”因为艺术的本质就是传递价值观,文笔和技法都是皮相,真正的目的都是脱了裤子叫你看屁股,美不美不重要,关键在于我要告诉你我的看法。作家有两种,一种是顽固不化给你看他丑陋的屁股,二是为了迎合你们的屁股而摆出千种屁股。 这个屁股,也就是价值观。 可能辛稼轩抱负更大,理想更远,但他的胸襟只在家国,而不在众生,所以他的文字和苏轼有着本质的区别,苏轼是“旷达”,而他是“豪迈”。这也是李白和盛唐边塞诗人的不同,苏、李求得是万物不萦于心的神仙境界;而稼轩和边塞诗求的只是男儿豪情,开疆拓土,看试手,补天裂,实现自己政治抱负,虽然稼轩也能写婉约词,但大体上的价值观表现的就是打过太平洋,解放全世界。 王国维又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庄子、李白、东坡,属于能入又能出,而稼轩,则属于对世俗生活爱得热烈,不能自拔的类型,不能说他学问和词上面的造诣不高,单论豪放词,他和苏轼并肩而立,不分高下,但他不够洒脱,他出不了那个圈子。 原因就是天赋,真正第一流的诗人都是天纵奇才,如屈原、陶渊明、李白、李后主、苏东坡,技法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太容易了,他们甚至鄙视技法,章法格律只是皮相,一眼就能看穿,他们很不守规矩,情绪一上来就肆无忌惮。真正的洒脱自然是站在山顶撒尿,而辛弃疾是在书斋闺房里擂鼓呐喊、弹铗高歌,他的豪迈之外,少了收放自如的超逸,缺了风度。 稼轩为人,让每一个男子汉佩服,观他的词,满眼都是冲霄的剑气,满耳朵都是金戈铁马的声音,但论这种风格,可谓古今独步。但境界和格调上,并不能超越东坡,如果二人词是一个水平,那么其他的就不用比了,东坡文章书画美食佛道无所不通,是欧阳修之后公认的泰山北斗,文坛领袖。人道:“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根”,整个两宋,他都是文人士大夫界的男神。 而周美成和吴文英,可能在文字技巧和音律上走的更远,但技术再好的孙军、刘炜、李楠、刘玉栋,也不能和詹姆斯比啊!!这是常识,他们的天赋和眼光就那么一点点,修为再深也就是个文字音乐匠人。如何能与时代的天才争锋?单论词东坡可能比不上李清照、李后主,也未必能赢辛弃疾柳永,但决不在周美成吴文英之下,但如果综合文章书画来看,整个两宋都几乎无人能抗衡。东坡有一种随便拈出一点皮毛都能惊掉你下巴的能力,这是天赐,非人力能及。 众所周知,好的艺术品,能给人震撼不已汗毛倒竖的感觉,心灵与作者相通,觉得千古同此心,这才是千古绝唱给人的感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气象。仿佛身出金字塔、希腊神庙、乐山大佛、东非大裂谷、珠穆朗玛峰脚下的感觉。 如果说李白是古典诗歌中的太阳,那么东坡就是词中的太白,词中的明月,辛弃疾的风格是云雷奋发,而东坡则是雪月空明。刚好他的诗文中明月的意象用的颇多,我就用他的文字作为这篇随笔的终结。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总之,我看到这种文字,遍体生寒,高山仰止,毫无抵抗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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