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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六十七回(上):一步之遥

 水清木华kkxa19 2018-12-10

“精读红楼”第六十七回(上):一步之遥

作者

沈默

红楼第六十七回,是让人纠结的一回。

如果不看红学方面的书,或许就囫囵读过去,也无不妥之处,至少读个通行普及本,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但我们知道,脂批本最全的本子庚辰本,共七十八回,缺的就是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因此不少研究者怀疑这两回是伪作,非曹公所写,是其他人拟补的。

而六十七回,问题最多。列藏本戚序本等和程高本这两个版本系统,文字差异极大,连回目都不同。前者为“馈土物颦卿念故里,讯家童凤姐蓄阴谋”,后者为“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篇幅悬殊,差了两三千字,前者详细而觉啰嗦,后者精简而嫌。红学家们为这谁真谁伪,争得不可开交。据我看来,无论是繁本还是简本,都是伪作,后者不过是前者的删改本罢了。

真伪也罢了,从读者角度更关注文字的优劣,而这一回从文字、情节和人物塑造上,败笔很多。

我们且细看看,这一回到底如何亦步亦趋,却做到了东施效颦的效果?

这也算是难得的反面教材。有了前六十多回对文本絮絮叨叨的正面夸赞,如果没有一个反面来映衬,倒显得不恳切了。

“精读红楼”第六十七回(上):一步之遥

假设我们是这个作者的同伙,商量参谋着如何在前后两回间补上一回相衔接。

作者说:“上一回是尤三姐自刎,下一回凤姐已得尤二姐消息,那这一回自然写的是凤姐如何得知消息,这也只能占得后半回,前半回还得填充一下。”

我们说:“自然,尤三姐一死,后事什么的还得操办吧?”

作者说:“罢咧,我不耐烦写这些杂七杂八的俗事。雪芹一向喜欢通过对同一件事的反应,来写不同人物性格的,不如就写薛家母子兄妹三人吧,薛姨妈的热心,薛蟠的痴心……再加一个宝钗的冷心吧。对了,说起宝钗,想起又好几回没写到我的林妹妹了,好歹不能冷落了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转到她身上自然些?”

我们说:“这回跟林妹妹毫不相关的,怕是没什么可写的罢?她也许久不跟宝玉吵架了。”

作者说:“不相干!林妹妹不是多愁善感么?她寄人篱下,只怕她也是思乡的罢咧。那薛蟠不是才从江南来么?不如让他去给林妹妹讲讲路上的笑话古记解解闷?”

我们说:“打住打住!林妹妹如何能随便见野男人?何况那薛蟠你也晓得,只会哼哼韵,别熏坏了林姑娘,宝玉再不会叫妹妹去见的。”

作者不死心,想一下说:“有了,薛蟠可以带一箱子江南土仪给宝钗,宝钗如今跟林妹妹亲厚,让她转送林妹妹自然就妥帖了。林妹妹受礼后不喜反悲,更显得心思细腻,与众不同呀!”

我们说:“这也太过简单无趣了吧?”

作者:“不妨,林妹妹既然流泪,就可以让宝玉去安慰,再去宝钗哪里聊会儿,不就显得三人关系亲密无比了么?”

我们说:“等等,宝钗送礼就送了,为啥又加了赵姨娘一节?”

作者:“这才摇曳多姿嘛,只围着宝黛钗未免枯索罢咧。想那赵姨娘一向小气多舌,让她去说些着三不着两的闲话自讨没趣,不正好符合了她的人设,我也要添上一笔,说明探春因此不喜她,省得读者以为探春嫌弃她是因为她是姨娘。”

我们说:“这也罢了,后面如何引出凤姐呢?”

作者说:“雪芹这套伏线功夫,我早学会了。瞧我的罢咧,我先让莺儿去凤姐家送土仪,看到凤姐怀有怒色,却又不说缘由,这不就是很好的悬念吗?”

我们说:“然后就转到凤姐家事了吧?”

作者说:“没有三四染哪里可罢休?可见你还不精熟!再让袭人去凤姐家探病,再看出点苗头,如此转写凤姐才算到位呢!”

我们说:“这也罢了,只是如今晴雯怎么也叫起袭人姐姐来了?这袭人出去如何与婆子说了这许多话?而且这不是八月呢,怎么风景不对?”

作者说:“袭人一向讲究秩序规矩,让她出头教训一下婆子最妙了。八月?我怎么记得还是七月呀?不管了,让袭人管管葡萄的事,也一笔双敲,写写探春理家后的包产情况嘛。如此算不算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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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假设的对话,可以让我们大致猜想出作者的思路。本意虽好,只是效法不到位,所谓东施效颦,差之千里。

这一回里的对话,大多啰嗦,令人生厌。人物形象也大为扭曲,莺儿变得笨拙,宝钗变得不近人情。黛玉变得矫情,宝玉变得笨拙装傻,毫无灵气。而这些口吻和对话,有些是从前头的情节里改头换面抄来的。只是却不知道刻舟求剑的道理,类似的话,换个地方,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比如宝钗的形象。

宝钗对待柳湘莲事情的冷漠态度,是对金钏事件的形象继承。

宝钗时常被非议冷酷无情,其中有一点正在此处。

虽然宝钗确实是个外热内冷的冰雪美人,“纵是无情也动人”,但接人待物上,大多令人如坐春风。纵然心中真的漠不关心,“并不在意”,面对他人的伤感时,也不会直接泼冷水。这一节看似与金钏投井后宝钗慰王夫人的相关情景相似,可认为是对这一节的模仿。但仔细琢磨,却是不大一样的。慰王夫人一节,主要是因为金钏是姨母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在一般情况下,金钏的死自然会导致王夫人伤心,故而宝钗跑去抚慰。这是一个亲戚后辈的细心周到之处。而王夫人祭出一串饰词,真相显然非当时的宝钗所能知晓,她只能赶着话替王夫人开解。就如同安慰因失败而难过的朋友说“这不是你的错”一样,哪怕其中朋友真有过失,也不便直接指出,何况王夫人的话里已经把自己开脱得比较无辜了。

而这一回是评价哥哥的救命恩人和义兄,面对母亲的伤感,更为和婉的口吻显然更恰当,请伙计等事并不急在一时一刻。宝钗由“只愁人人跟前失于应候”,变成了“不近人情”。所以这种性格刻画,似是而非,反而破坏了宝钗的形象。

“精读红楼”第六十七回(上):一步之遥

就举这么一个例子吧。多了自己都嫌絮叨了。

而这些败笔的特征,不少很类似后面四十回,甚至令人疑心是与后四十回是同一位作者。

比如有意要步步照应前文的细节和人物,对有过的内容进行模仿,造成了重复啰嗦。可以看出作者的小心翼翼,竭力想找糊住那破了个洞的霞影纱窗,却只能找到几张纱布,按照洞口的形状歪歪扭扭地剪出轮廓,染上胭脂。远看倒不大显,近看不忍卒睹。终究那银红色,并不容易调出来,更何况那烟霞般的质地,又如何能以假乱真呢?

这一回,如果按正常走向,应该有的内容,会包括尤三姐自刎后的尤家的后续故事。尤老娘会在这一回悲伤而死。这个屡被读者嘲骂,认为要为两个女儿悲惨命运负责的再嫁老寡妇,就这样终结了生命,在两个女儿的死亡之间。这或许是她的幸运吧,至少只看到一个女儿的死去,而另一个女儿在不久的将来,还要更为凄惨地自尽。到那个时候,她又如何自处呢?作者早早地让她死去,也是对她的仁慈吧。

尤老娘在我看来,并没有那么面目可憎,她的很多行为也是一个寻常女人的必然结果。她显得软弱天真,对贾珍贾蓉的谎言从不怀疑,一心相信他们对自己,对两个女儿好。她眼里看到了贵族的礼法,贵族的排场,天然以为这意味着善意和满足。这也造就了大女儿跟她一样的看不破恶意的糊涂善良。只是我们作为上帝视角的读者,又如何能去苛求身在局中的一个不够聪明的女人呢?她一嫁再嫁,也只是为了可怜的一线生存。两任丈夫相继而亡,没有子嗣的她,只能仰赖着亡夫前妻所生的女儿女婿的供养,她又哪来的底气去争什么呢?

“精读红楼”第六十七回(上):一步之遥

然后,会写到宝玉对柳湘莲出家的反应。或许对他未来的出家,又是一次思想上的铺垫。或许他会很不舍地四处寻觅,却不知未来他自己也要跟随同一个跛脚道士远去。

秦钟的死亡,对宝玉来说,是一次告别少年时代的仪式。他懵懂混沌而野蛮生长的青春性冲动,随着密友的死亡一同走向平静。随后不久,他就进入大观园,开始了怡红公子的护花生涯。而柳湘莲,是他与秦钟共同的朋友。他们在对世俗教条的反抗上,结成过同一战线。他们都是不愿意在男性正轨上行走的人,一个张扬着情欲,虽然外表妩媚羞涩如少女,内心却狂野到敢于招惹尼姑,在出殡期间,于死亡的恐惧哀伤间寻求爱欲的狂欢与刺激;一个不拘小节,不惧流言,明明世家子弟却扮作优伶上台唱戏,眠花卧柳,无所不为,内心却孤傲高冷,有着精神洁癖似的决绝。他们的叛逆是如此张扬明显,与宝玉内敛的叛逆,互相照亮。

他俩都是明清小说里典型的浪子形象,他们怒放的青春和饱满的生命力,哪里甘愿受这社会规范的束缚?而柳湘莲和宝玉,就如同七月与安生一样,野孩子和乖乖男互相吸引,但共同渴慕着外面不羁的天空。柳湘莲的出家,或者说失联,对宝玉的再一次冲击,会是巨大的。宝玉将如何面对这样惨烈的爱情,造成一死一遁的爱情呢?

“精读红楼”第六十七回(上):一步之遥

遗憾的是,在这个伪作六十七回里,宝玉似乎浑然忘记柳湘莲,只忙着逗林妹妹开心。

只是,写作的人也忘了,宝黛诉肺腑之后,已经心有灵犀,他们的互动,基本是问候和探病,何曾还需要这种幼稚无聊的逗乐?

当琐碎替代了苍凉,我们才能发现:不同灵魂的人们,活在不同的文字里面。如果把每一回比作一步,这六十七回的一步之遥,中间隔着灵魂的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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