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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虞美人》

 wunianyi 2018-12-14

我们讲李煜,讲他的爱情词,讲他的亡国之音,不知不觉就讲到了他的绝命之作《虞美人》,词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想到李煜的命运,这样的《虞美人》真是不堪卒读。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评李后主词,引尼采所言,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而李后主的这篇《虞美人》,真所谓“以血书者”也。那种字字泣血的感受,我们还可以通过诗词的吟诵来感觉一下。(吟词,略)


首先说到“虞美人”的这个词牌,大家都很熟悉。历来词史上大多都认为,它来自于霸王项羽与虞姬的典故,来自于项羽的《绝命歌》:“虞兮虞兮奈若何。”《碧鸡漫志》里说:“‘虞美人’起于项藉‘虞兮’之歌;予谓后世以命名可也,曲起于当时,非也。”也就是说,王灼认为《虞美人》作为曲牌和词牌,当然应该取自这个项羽和虞姬的典故。


但其曲,也就《虞美人》这支曲,要说在项羽与虞姬当时便有此曲,王灼认为不太可能。他认为《乐府诗》中有题为魏夫人所做的《虞美人草行》,其中有句云:“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轻血化为原上草。”这几句世人“尤以为工”,它说的是虞姬死后化为原上的一种草,而这种草就被称为“虞美人草”。


无独有偶,沈括的《梦溪笔谈》里也记载说:“高邮桑宜舒,性知音,旧闻虞美人草,逢人作‘虞美人曲’,枝叶皆动,他曲不然,试之如所传。详其曲,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皆动,因曰‘虞美人操’。观此,‘虞美人’一名,在乐府中曰行;在植物曰草;在琴曲曰操。考其原,皆由项王‘虞兮’之歌而得名也。”这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是说江苏扬州的高邮有一个叫桑宜舒的人。


他是一个乐工,音乐水平很高,他听人说有一种草叫虞美人草,只要听见“虞美人”曲便枝叶皆动,摇曳生姿,但听其它的音乐则不会有任何反应。桑宜舒很有实验与实证精神,于是他学了这种《虞美人》曲,对这种虞美人草当面奏之。这不是对“牛”弹琴了,是对“草”弹琴。果然这种叫虞美人的草随着音乐声起,摇来摆去,仿佛在翩翩起舞。桑宜舒仔细揣摩,发现这种《虞美人》曲是用的吴地的音调。于是他根据这种吴音的音乐节奏,另外又制了一曲。


结果,因为是用吴音作基调所制的新曲,所有的虞美人草听到这种音乐之后,依然翩翩起舞,桑宜舒就给新制的曲取名叫《虞美人操》。“操”是琴曲中的一种体裁,往往表现高洁或悲伤的意境,比如说“文王操”、“醉翁操”。


沈括的这段记载很有意思,虽然他认为所有的《虞美人》曲,不论是《乐府》中的《虞美人》歌行,还是琴曲中的《虞美人操》,确实都应该源自于项羽与虞姬的典故。但作为音乐的《虞美人》曲,它应该是以吴地的文化为基础,以吴地的音乐、吴音、吴韵为核心,这样那种叫虞美人的草才能为之感动、为之起舞。而吴音、吴文化、吴地则以姑苏、金陵为代表。而那正是南唐的故土啊!所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草木尚且有情,而况人乎?



所以说李煜的这首《虞美人》,寄寓深沉,只从其曲牌、其词牌、其音乐特性,便可一望而知。他既作此曲、既作此词,又命故伎作乐,声闻于外,其乐毫无疑问又应是吴地之乐,又岂能不招来杀身之祸呢?


除了音乐,词意更是直截了当,更见悲痛之至。细想开篇之句就特别值得推敲。“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是两个问句,或者说是两句感叹,但细细想来,第一句的感叹实在让人有些意外。“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般翻译、译注都说“春花秋月”代指时光。而“了”在这里毫无疑问,应该是实词而不是虚词,不是语助词。那么就是“了结”之意,“完结”之意。难道李煜在问这样的时光何时才能完结吗?


可是,如果感慨悲伤的岁月没有尽头,再疑问这样黯淡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的话,为什么要用“春花”与“秋月”来代指呢?难道“春花”与“秋月”,不应该代指的是美好的事物吗?张若虚有《春江花月夜》,有“月照花林皆似霰”,那样的花便是春花,便是最美的景象;而刘禹锡则说:“湖光秋月两相和。”辛稼轩更说:“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可见,不论是“春花秋月”,还是“秋月春花”,在诗人眼里都是美好的象征。那为什么李煜要面对着春花秋月,面对着这种美好却问“何时了”呢?



我们先放下这个疑问,来看第二句:“往事知多少。”这一句很容易理解,没有什么疑义。但是我们还是要问,“往事”在李煜那里,这时代表的是什么呢?他自己有过解释,他说:“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原来在李煜那里,在作为亡国之君、作为清囚、作为囚徒的李后主那里,所有的往事,这时只代表了哀愁,代表了悲痛。因为有这种哀愁、这种悲痛,眼前所有的美景,其实都不再是美景。所以春花秋月的美,在现实的生活里,对于此时清囚的李煜来说,都已不再是美,或者说春花秋月的美,在现实里、在生活里早已被冰冷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早已被终结、早已被了结。


而“美”作为一种回忆,从此永远将和“痛”纠缠在一起,成为李煜挥之不去,其实也是此时的他唯一依赖的生存体验。所以“春花秋月”,写的是被终结的美;而“往事”,则是不能排遣的痛。而《虞美人》写的就是李煜、李后主的美与痛的生存体验、生命体验,这是一种命运的哀叹啊!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了接下去李煜的所见、所思、所感、所叹。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不是说“独自莫凭栏”吗?可是,充满了悔恨与不甘的李煜,又有多少次“无言独上西楼”!虽然东风又来,但是春花秋月也只能在回忆里呈现,所以“故国不堪回首”,正是因为故国之美、故地之美,是诗人眼前挥之不去的痛。你看那一轮明月,照着这个曾经为天子、如今为囚徒的李煜,但美丽的月华不也同样笼罩着他曾经无比繁华、无比幸福的故国与故土吗?


因为那样的繁华、那样的幸福、那样的美,只存在于过去的回忆之中,所以他忍不住要想“雕栏玉砌应犹在”。那故国故土中,旧时所居的宫殿、精雕细刻的栏杆、精美玉石砌成的台阶,都应该还在吧?可是,“只是朱颜改”。一般把“朱颜”都翻译作“旧时的宫女”。像当年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中,就把“朱颜”注成“少女”的代称,指南唐旧时的宫女,意思是说宫女们都老了。但其实“朱颜”可以是指“红颜”,是指“宫女”,但李煜所指应该更广泛。


王国维先生所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冯延巳也有词曰:“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里的“朱颜”,即是指所有美好的年华,既可以是其他人的,也可以是指自己的。所以“只是朱颜改”,便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摧残、都被改变,包括容颜、包括青春、包括爱情。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对于李煜来说,除了春花秋月、除了故国故土、除了音乐书法、文学艺术,大概最美好的便是他和大、小周后的爱情。大周后英年早逝,虽有不甘,但却是早早地超脱了,而李煜“一旦归为臣虏”之后,小周后便随他一起来到汴京,一起过上了囚徒的生活。



李煜刚开始来到汴京时,还担心自己的命运,担心太祖对他的反抗不满。可是赵匡胤还比较大度,受降的那天甚至也没有斥责他,也没有宣判他的罪状,但给了他一个颇具侮辱性的封爵——“违命侯”。赵匡胤虽然大度,但终究是武将出身,对李煜时常语带讥讽,这对于不肯放下自尊心的李煜来说,时常会感到非常别扭、非常屈辱。赵匡胤曾经让李煜当众作诗,并称他有“翰林”之才,这在别人听来是夸奖,但在曾为君主的李煜听来,却是辛辣的讽刺。



李煜降宋之后没过多久,也就一年多,宋太祖赵匡胤就在“斧声烛影”中蹊跷而亡。这是宋史上的一大谜案,后世有不少人猜测,是他那个心狠手辣的弟弟——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在那个扑朔迷离的夜晚,为了最高的权力,谋杀了自己的哥哥。赵光义比哥哥赵匡胤文化水平高多了,又爱与文士交流,所以眼见得李煜的命运,有改变、有好转。果然过不了多久,赵光义就下令摘掉了李煜头顶上的那顶“违命侯”的帽子,封他为“陇西郡公”,小周后也被封为郑国夫人。表面的仁慈,其实掩盖的是赵光义的无耻与奸险。


赵光义其实是一个无耻的好色之徒,他觊觎小周后的美色。小周后既被封为郑国夫人,按定例则要定期入宫。宋代王铚的《墨记》最早记载了赵光义的恶行。《墨记》引龙衮的《江南录》记载说:“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多宛转避之。”这是说身为皇帝的太宗赵光义强奸小周后的事实,其实在宋人便是人尽皆知的。据说赵光义的无耻之处还在于,他不仅强暴了小周后,还把宫廷画师招来,将强暴小周后的画面让人画下来,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熙陵幸小周后图》。


因为赵光义死后葬在河南巩县的永熙陵,所以称其为“熙陵”。据说到了仁宗朝的时候,宰相文彦博,还在笔记里记载,说他在内府看到过这幅画。而明人沈德符则在《万历野获编》里记载说:“偶于友人处,见宋人所画《熙陵幸小周后图》。”赵光义不仅强暴小周后,而且还让人围观、让人画下当时不堪的场面,实在是无耻之尤。


所以小周后每次出宫回家,先是大哭,然后便在屈辱中大骂李煜无用,李煜无可奈何、悲苦莫名,只能宛转避之,所以李煜在给南唐宫人的书信中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所以这样的囚徒生涯,不只是故国山河,不只是故土故人,一切曾经美好的朱颜全都被改变、全都被摧残,因为所有曾经的美好都已被摧残、都已被改变。


所以,留在李煜心中的只有痛彻肺腑的浩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该是怎样愁如江海的愁啊!可是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值得推敲,李煜要说愁如江河湖海,他当时身在汴京,眼前能见到的只能是黄河,那么他为什么不说是一河春水向东流呢?他不说,他不说眼前的黄河,他要说,他要说的是故土金陵城外的那条缠绵不尽的长江,所以便是说痛、说愁,他也要把他痛苦的心灵和故土、故国紧紧地绑在一起,这就是《虞美人》,这就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以血书者”。


一代词学宗师唐圭璋先生先生评价说:“此首感怀故国,悲愤已极。吐露心中万斛愁恨,令人不堪卒读。通首一气盘旋,曲折动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所以这首《虞美人》其实就是囚徒天子李煜的美与痛的生存体验的终极悲歌。因为他书写的是最真实的美与痛的生存体验,所以他也终将要因此迎来生与死的终极超脱。


陆游《避暑漫抄》里记载说:“李煜归朝后,郁郁不乐,见于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这是说,李煜既做出如此悲痛至极、心怀故国的《虞美人》,还让故妓作乐演唱,声闻于外,流氓成性的赵光义闻此《虞美人》,深为忌恨。


在李煜七月七日四十二岁的生日之夜,阴险狠毒的赵光义让自己的弟弟赵廷美带一壶酒与李煜庆生,赵廷美雅爱诗文,向来崇拜李煜,当然乐于复命,但他不知道他那个狠毒的哥哥,早在御赐的酒里下了“牵机药”。所谓“牵机药”是在马钱子里头提取出来的,它的药理反应就是中毒的人会产生窒息、无力和身体抽搐的症状,然后脖子发硬,然后是肩膀和腿痉挛,最后身体会蜷缩成一个弓形,这个弓形和古代绷起来的织布机很相似,所以就叫“牵机药”。


李煜是个特别重真情、重友情的人,一看来的是赵廷美,当然非常高兴,赵廷美走后,他就喝下了赵光义所赐的御酒。然后在经过几个小时的挣扎之后,这个“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改变了词史的艺术天才,就在七月七的生日夜里悲惨地死去了。他生于七月七,又卒于七月七,他的晚境、他的命运无疑是悲惨而悲凉的,但是因为他用他的笔写下了美与痛的生命体验,所以他的死反倒是一种生命的终极超越。


王国维先生说:“词至后主境界始大,感慨遂深。”说“温庭筠的词只是句秀,韦庄的词是骨秀,而李煜的词则是神秀”,是一种最高的境界。就是因为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写下了命运中美与痛的生存体验。其实,艺术与文明的终极追求就是真、就是善、就是美,而在美学中最高的美便是悲剧美、便是崇高美。李煜用他的真书写了爱情之美,也用他的真书写了命运之痛,所以,在历史的“成王败寇”里,他虽然是失败的,但在艺术的王国、文明的长河中,他却是永恒的千古词帝。


在李煜死后没多久,与他一起承受了不堪命运的小周后,他最后的爱人,自明心志,没多久便抑郁而终。我想当他们一起去了天国,当小周后遇见了自己的姐姐,当李煜遇见曾经的发妻,那样天使一样的三个人又重聚在一起,那才是李煜最美好的归宿吧?没有世间的荒凉,没有命运的苦痛,对于永葆一颗赤子心的李煜来说,最美的永远只是他的爱,他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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