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的枕边书是《金瓶梅》,简直等于昭示天下我作风不正,但我其实只看里面的吃吃喝喝:酥油泡螺、衣梅、一只柴禾烧得稀烂的猪头……大正月下,六房妻妾轮流做东,吃酒玩乐,西门庆巴巴着人送来一坛茉莉花酒。 在我的想象里,茉莉花酒是醇酒上遍撒一层层碎香的茉莉花瓣。但明代冯梦祯的《快雪堂漫录》记载:“用三白酒(白米、白曲、白水所酿者),或雪酒色味佳者,不满瓶,上虚二三寸,编竹为十字或井字,障瓶口,新摘茉莉数十朵,线系其蒂,竹下离酒一指许,贴纸固封,旬日香透。”听起来不难,我几乎动念想自制一坛金瓶茉莉酒,该有多香艳。 花与酒,一向如男与女,有爱便有憎。《怨女》里头,三爷去找银娣借钱,银娣在情欲和被骗的可能之间煎熬,“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她)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酒是玫瑰烧,三爷虚赞一句不错,银娣简直管不住自己的人来疯,叫人:打酒,给他带回去。干枯的小玫瑰在酒里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大概就因为这可耻,沾了钱腥的欲念是最脏的,银娣一股浊气上头,与三爷一拍两散。 玫瑰烧这名字冶艳,比雪在烧更夸张热烈。方子却简单:“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我有朋友心向往之,又耐不得烦,灵机一动,把玫瑰干花和高粱酒搁进微波炉,叮三分钟。 我问他滋味。他答我:烫。辣得不得了。烈。事后头疼———就是白酒,哪儿有玫瑰香。 用得着这么复杂吗?周作人曾经写过一篇《小酒店》,说到故家的咸亨酒店,曲尺柜台,靠墙放些中型酒瓶,贴玫瑰烧、五加皮字样……在江南小镇上,玫瑰烧一定十分普遍廉宜。现在倒不大有人提起了。 栀子、玉兰、菊花都入酒,我又看书上说,莲花白最早是取万寿山昆明湖白莲花蕊所酿。我猜都不会太好喝,否则超市就会有卖的了。这些花事,只是噱头。 我真正喝过的花酒,只有一种:桂花酿。歌里这样唱:“给你一碗桂花酿,碗底全是碎花瓣,甜得那么淡,心是多么伤……”在菜场,一碗才五角钱,米碎、花瓣浮浮沉沉,喝一口,清甜、微酸、淡淡的酒味,桂花香若有若无。再喝一口,日子好长。 如果有现世安稳,大概只在这一口一口的桂花酿里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