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内心世界——《聊斋》人物塑造之四:心理 旧社会有句俗话,叫做“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人心隔肚皮”,“人心难测”,“人在对面,心隔千里”等等说法。这些话反映了旧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淡,而这种冷淡正是险恶的社会造成的。作为生活信条来说,这些话今天是应该抛弃的东西了,但是,如果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的经验之谈,确还有其一定的道理。画虎是画皮容易画骨难,写人则是写“面”容易写“心”难。宋朝的陈郁就说过:“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心尤其难也。”难在何处?难就难在皮相是外在的,肉眼可见的,而“心”与“骨”则是内在的东西,不易捉摸,更不易描绘出来。 然而,尽管难,历来的文学艺术家并没有回避它,恰恰相反,是在千方百计地设法把它准确而鲜明地表现出来。他们不是仅仅作为一个皮相的旁观者记叙一点表面的印象,而是努力深入到人物的内心,设身处地地描绘出人物的所思所想,展示出人物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正如高尔基所说的:“艺术家观察着人的内心世界——心理,——表现给人看他的伟大和卑劣,他的理智的力量和他的兽性的力量。”任何文艺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时候,不仅要表现出人物在做些什么和怎样做,而且要表现人物为什么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就是说,一定要表现出人物行动的思想动机和心理活动。 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物的心理,是深化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但在具体运用上,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形式。有的是长篇的心理描写,有的是抒情式的内心独白,有的是代理性质的旁白,也有的是通过人物的动作和说话表现人物的心理。阿·托尔斯泰就比较强调“为了让人物自己描述自己,主要应该寻找这种表现心理状态的动作”,认为“有时,只要一个这样的动作,就足以描绘出那人物的特点了”。蒲松龄也可以说是一个“行动派”,他的《聊斋》较多的是采用以人物的言行来揭示人物心理的办法。 一种是触景生情,直接描绘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如《红玉》这篇怵目惊心的悲剧。当相如吃冤枉官司回来,面对着凄凉破败的家,他是:“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这里,相如触景生情,心理变化十分复杂又十分符合逻辑:他首先想到的是大仇已报,父冤得雪,不由高兴得笑容微露;但想到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何等惨重,又忍不住泪如泉涌;更进一步想到自己后继无人的苦楚,包括对红玉的思念,由于这种感情要表露又不能公开表露,只好到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大哭一场。寥寥数十字,把相如心中的酸甜苦辣和盘托出了,我们对于这个人物的半生经历又有了一次重新回顾的机会,对于他的为人和个性特点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一种是含而不露,甚至完全靠人物的行动来揭示内心的活动。如《崔猛》写性情刚猛、好打抱不平的崔猛随母吊丧的途中,看到大土豪的儿子某甲欺侮穷苦无告的李申,气愤填膺,拍马向前,就想要动武,但被母亲发现制止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作者没有直接描写,只是写道:“既吊而归,不语亦不食,兀坐直视,若有所嗔。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慴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反,掩扉熟寝矣。”这里写的只有行动,似乎并无心理活动。但是,崔猛的这一系列行动,又无不是他内心活动的外在表现。他连着两晚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正表明他内心深处斗争的激烈:他很想去打抱不平,又怕母亲生气。第二天晚上,几次出而复返,是他思谋的逐渐成熟,最后,是“义”战胜了“孝”,下定了决心,完成了“义举”。通过后面描写他在母亲去世后到官府自首的情节,可见这些都是他当时内心翻腾着的内容。如果以内心独白的方式来表示,可以写上长长一大篇,现在用行动表现出来,既简明扼要,又形象鲜明,显得十分经济。 在用行动来表示人物的内心活动时,蒲松龄还注意写好产生这种行动的环境影响,把某种心理活动的发生和变化都置于真实可信的基础之上。《任秀》写原来“佻达善博”的任秀,在母亲的教训下,发誓不再赌博。在母亲身边,他这样做了。但有一次,跟表叔坐船外出,环境发生了变化。一天晚上,他“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忡,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迳去。”评者认为这一段描写“写尽嗜博者之神魂,绘出嗜博者之形态”,诚非过誉。任秀的复赌念头,全是由邻舟骰声引起,在他内心斗争的过程中,这骰声又不断加强了他复萌的赌博之心,而可能约束他的母亲却又远在他方,他那复杂的内心活动好像洞开在我们的面前了。虽然故事在于写“冥报”,但这样一段心理描写,对于刻画任秀这样一个刚刚迷途知返的青年的性格,是十分有特色的一笔。 “言为心声。”有些作品善于通过人物的富于动作性的语言与动作结合来表达人物的心理状态。如《凤阳士人》写士人的妻子梦见士人与另一个女子私会,气得要死,恰好遇见自己的弟弟,就向他诉苦。弟弟一怒之下,举起一块大石头,从窗外扔了进去。当士人妻听见里面大叫“郎君脑破矣,奈何”的时候,她又“愕然大哭”,埋怨起弟弟来了:“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弟弟也不示弱,鼓着眼睛回答:“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通过姐弟二人的对话,把士人妻对丈夫又恨又爱、对弟弟的鲁莽行为又喜又怨的矛盾心理和弟弟的单纯鲁莽心理都表现得生动如见。 还有的作品,通过旁人的说话和本人的反应来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如《邵女》,邵母在媒婆面前没有说话,只接连写了她“微笑不答”,“复笑不言”,“沉吟良久,起而去”三个动作,而她在女儿的婚事上,既动心于千金聘礼,又顾虑有辱秀才门第的矛盾心理,都通过善于察言观色的媒婆之口表现出来了。冯镇峦说媒婆的话“说入邵母心里去”了,的确不差。在《胭脂》中,这种旁人代说式的心理描写则表现得比较含蓄,主要的还是写本人的行动。少女胭脂看见鄂生走过:“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邻居王氏问她是不是爱上了鄂生,她“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这里,胭脂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的心理状态却跃然纸上。她对鄂生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真可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作为浪漫主义作品,《聊斋》还有其表现人物心理的特殊方式,那就是通过人的幻觉和梦境来表现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心理状态。像《狐梦》、《凤阳士人》、《莲花公主》的写梦境,《张鸿渐》、《画壁》等的写幻觉,都是借子虚乌有之物来表达人物的实际心理。这样,把本来抽象的、难以捉摸的心理活动转化成了可以触摸的形象的东西,较之枯燥冗长的心理独白,要有趣和感人得多,也便于为读者理解和接受。 如上所说,《聊斋》以行动揭示人物的心理,其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是,方式的多样又是服务于一个共同的目的,即为深化人物性格服务。它不是为写心理而写心理,也不是离开人物的具体特点乱写一气,而是让那些表现人物心理状态的动作最有利于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像《张诚》的末尾,写张诚的父亲与三个儿子及“太夫人”突然相见时的情景:“忽见讷入,暴喜,怳怳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老头子的“太夫人”被北兵抢去,几十年不通音讯;后来继娶所生的儿子被虐待得不知所往;继室死后,他只落得“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家境也贫寒了。突然间,看见饱经忧患的儿子张讷回来了,想起他备受后母折磨的遭遇,九死一生终于回来,怎能不喜从中来,暴喜而惊?接着,又看到本以为被老虎吃掉的小儿子张诚出现在眼前,自不免喜出望外,悲从中来,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更没有想到的是,离散了几十年的原配夫人也回来了,还带回了当官的大儿子,他的心理活动几乎来不及胜任这种剧烈的变化,以至于呆住了;及至再看到“婢媪厮卒,内外盈塞”,一下子从贫穷孤苦的境况中升入天堂,而毫无思想准备,当然便会“坐立不知所为”了。这些描写,把老头子在霎时间内复杂变化的心理活动,表现得何等的富有层次,又何等的细致入微! 《王成》写王成、店主人与大亲王之间为卖鹑而讨价还价的情形,简直是一场精彩而扣人心弦的“心理战”:
……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而重直,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 ……
这里,爱鹑如命而又有钱有势的大亲王,明明是看中了王成的鹑一定要得到手的,却又故意杀价,以图便宜,但一见王成真的不卖,又急得连呼“鹑人来!”自愿加码;店主人则因为熟悉亲王的性格、为人,所以有把握要王成狠狠敲他一记“竹杠”,故意把价钱抬得很高;王成则是一个虽懒而正直老实的穷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生怕失去这个赚大钱的机会,所以,尽管事先店主人曾关照要王成看他的眼色行事,但王成还是在认为已经超过自己的标准时,自作主张地做成了买卖,以至落得店主人一顿善意的埋怨。这一场“心理战”中,三个人物不同的心理活动,不仅合乎情理,合乎逻辑,而且显示了人物的不同身份、经历和个性特点,对于最后他们性格的完成,形象的丰满,起了重要的作用。评者说这一段描写“写得栩栩欲活,似从台上演出,真妙笔也”,这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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