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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加斯东·巴什拉一样读诗(二)

 圆宝盒 2019-01-12

1

回忆是诗的源泉


  心理学家荣格说过,到了老年,人开始让记忆展现在灵魂的眼睛之前,在沉思之中,在过去的内在和外在形象之中辨认自己。      

       一位古罗马诗人这样描写记忆:


       当我生命最后的时刻来到时,让我看着你,

        让我用生命将尽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你。 

       

  回忆是人对生活的二次体验,是对自我存在的一种确认。只有那些曾经用心用力去生活过的时间,才能成为日后回忆的片断,才能进入心灵的历史,这也是人生的价值之所在。在生命的暮年,悠长的回忆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在弥留之际,人对世界最后的留恋都包含在这记忆里。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这是戴望舒《我的记忆》的开头,弥漫着一股情感、梦幻、回忆交织而成的浓雾。它描述了一种特殊的心灵状态,当面对旧物、水或者火(灯),我们伴随诗人陷入了沉思或遐想,记忆开始复活。在回忆中, 往日热爱过、眷恋过的事物再次被细细地品味。回忆向我们提供了一种更深刻的体验生命的方式,它让我们着陆在逝去的某个存在状态的片刻之上。  

由此还可以看出,诗与回忆有着不解之缘,诗就是回忆的记录,它记录那些被深情地体验过、被郑重地珍爱过的时间。“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诗使我们能够在宇宙这片广袤的画布下细啜某个瞬间的滋味,使它拥有特殊的意义,在它周围架起一个画框,并把我们的体验消化得更充分”。

  诗歌脱胎于回忆,里尔克对此有一段极富生命感的描述:

  

  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父母,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种快乐;我们并不理解他们,不得不使他们苦恼;想到儿童的疾病,病状离奇地发作,这么多深沉的变化;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象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得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这段话列举了我们每个人生命历程中都会经历的种种重要时刻和事件:生老病死、聚散离合、孤独与爱,这些体验是沉淀过的生活,是日后心灵返顾的时光,是诗的源泉。


2

一边梦想,一边回忆


  掺杂着回忆的诗篇是特别的,它不仅有一种深沉的动人力量,而且将人带入了悠远的时空,让读者也坠入了回忆。


                     殒石


小小的殒石是来自天上,罗列在故乡的河边

像植物的根子一样,使绿色的叶与白色的花

使这些欣荣的童话茂长,让孩子们采摘

这些稀有的宇宙的客人们

在河边拘谨地坐著,冷冷地谈著往事

轻轻地潮汐拍击,拍击

当薄雾垂缦,低霭铺锦

偎依水草的殒石们乃有了短短的睡眠


自然,我常走过,而且常常停留

窃听一些我忘了的童年,而且回忆那些沉默

那蓝色天原尽头,一间小小的茅屋

记得那母亲唤我的窗外

那太空的黑与冷以及回声的清晰与辽阔       

  

                仿佛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

只是在游戏中间

有时仿佛有一段歌调在我玩具上回旋,

是她在晃动我的摇篮时所哼的那些歌调。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

但是在初秋的早晨

合欢花香在空气中浮动,

庙殿里晨祷的馨香仿佛向我吹来母亲的气息。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

只是当我从卧室的窗里外望悠远的蓝天,

我仿佛觉得母亲凝住我脸上的眼光

布满了整个天空。

  

郑愁予的《殒石》和泰戈尔的《仿佛》正是这种类型的诗,梦境、幻境与回忆通过诗歌凝聚在一起。关于童年、母亲、故乡、往事,各种细节涌入回忆,往昔的精灵如从童话中被召唤出来,若隐若现,似幻似真。两首诗的结尾更有一种惊人的相似,都写到了窗外的天空,辽阔而悠远,如诗人面对生命来处追怀时感到的空茫。在这两首无事件的诗中,我们很容易地进入到记忆的深处,认出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些状态。

  诗人都是一些善于呼吸过去的人,他们总能为梦想添上一缕缕的回忆。而一边梦想,一边回忆,则是我们读诗追求的效益。巴什拉深得读诗之道,他自嘲:“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文学教授啊!我在阅读时遐想太多。我回忆得也太多。每次读这本书,我都遇到个人遐想的事故,回忆的事故。一个词,一个动作都会中断我的阅读。”他在几本诗学著作中,经常中断对诗歌的评论,转而回忆自己的家人、故乡以及童年的生活。

在《梦想的诗学》中,他不止一次地强调要让回忆参与到诗歌的阅读中来,这也应该成为我们进入诗歌,享受诗歌的方法:


让我们更仔细地阅读吧,在阅读时一边梦想一边回忆。


我们边梦想,边回忆;边回忆又边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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