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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墓出土的“古镜”——兼论隋唐铜镜的复古问题(下)

 RK588 2019-01-15

四唐人对“古镜”特征的认识

(一) “古镜”的年代

从上述唐墓中出土的古镜可以看出,在唐代社会中, 人们发现的绝大多数古镜是汉镜, 唐墓中出土的借鉴古镜的创新镜和仿古镜基本上都是以汉镜为对象, 也可以证明汉镜在唐代是最为常见的古镜。

但在唐代关于古镜的文字材料中, 从未提及汉镜。唐人对于古镜的年代大致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 将古镜的年代推至轩辕等圣人的时代。

周匡物《古镜歌》:“轩辕铸镜谁将去, 曾被良工泻金取。明月中心桂不生, 轻冰面上菱初吐。蛟龙久无雷雨声, 鸾凤空踏莓苔舞。欲向高台对晓开, 不知谁是孤光主。”‹1›贯休《古镜词》:“我有一面镜, 新磨似秋月。……或问几千年, 轩辕手中物。”贯休《古意代友人投所知》:“……客从远方来, 遗我古铜镜。挂之玉堂上, 如对轩辕圣。”‹2›《古镜记》中侯生赠给王度的古镜也是轩辕黄帝所造。

第二种, 春秋时期。

此种说法仅见于唐传奇《敬元颖》中, 所述古镜为春秋时期师旷所铸。

第三种, 秦与晋。

这是唐代文献中出现最多的一种古镜年代说法, 依托于唐代流行的秦宫镜、仁寿镜为神异灵物和祥瑞之物的观念, 广为传布。

古镜为秦代镜, 见于多首唐诗, 如李白《相和歌辞·白头吟·二》:“妾有秦楼镜, 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 双对可怜影。”‹3›徐夤《咏怀》:“借取秦宫台上镜, 为时开照汉妖狐。”‹4›仲子陵《秦镜》:“万古秦时镜, 从来抱至精。……但见人窥胆, 全胜响应声。”‹5›张佐《秦镜》:“楼上秦时镜,千秋独有名。菱花寒不落, 冰质夏长清。龙在形难掩, 人来胆易呈。升台宜远照, 开匣乍藏明。皎色新磨出, 圆规旧铸成。愁容如可鉴, 当欲拂尘缨。”‹6›李益《府试古镜》:“旧是秦时镜, 今藏古匣中。龙盘初挂月, 凤舞欲生风。石黛曾留殿, 朱光适在宫。应祥知道泰, 鉴物觉神通。肝胆诚难隐, 妍媸信易穷。”‹7›以上唐诗所言的秦镜、古镜皆与《西京杂记》咸阳宫宝镜有关。与此相同的内容也常见于唐镜镜铭中‹8›, 如“花发无冬夏, 临台晓夜明。偏识秦楼意, 能照美妆成。”“赏得秦王镜, 判不惜千金。非关欲照胆, 特是自明心。”“……常云:秦王之镜, 照胆照心, 此盖有神……”等。

与秦宫镜相对应的神异之镜还有三国吴王仁寿殿之镜。晋陆机《与弟云书》曰:“仁寿殿前有大方铜镜, 高五尺余, 广三尺三寸, 立著庭中, 向之, 便写人, 形体了了, 亦怪也。”‹9›《周书》卷四十一《庾信传》:“仁寿之镜徒悬, 茂陵之书空聚”‹10›一句也应是指仁寿殿之镜。关于秦宫镜、仁寿镜的神异功能的表述亦是唐镜铭文中常见的内容, 如“阿房照胆, 仁寿悬宫。菱藏影内, 月挂壶中。看形必写, 望里如空。山魑敢出, 水质惭工。聊书玉篆, 永镂青铜”;“美哉灵鉴, 妙极神工。明疑积水, 净若澄空。光涵晋殿, 影照秦宫。防奸集祉, 应物无穷。悬书玉篆, 永镂青铜”;“炼形神冶, 莹质良工。如珠出匣, 似月停空。当眉写翠, 对脸传红。光含晋殿, 影照秦宫。镌书玉篆, 永镂青铜”‹1›。

以上三种唐人对古镜年代的说法皆基于古镜神异的观念, 希翼圣人、帝王的佑护, 而非针对古镜的形制、铭文、纹饰等特征, 因而也是不准确的。

(二) “古镜”的铭文

唐人已注意到铭文乃古镜的显著特征, 关注到古镜铭文的书体, 但对铭文的文体特点认识模糊。

在唐代记录古镜的诗文中有述及铭文的, 如张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二》:“古镜铭文浅, 神方谜语多。”‹2›薛逢《灵台家兄古镜歌》:“一尺圆潭深黑色, 篆文如丝人不识。”柳宗元《龙城录》:“长安任中宣家素畜宝镜, 谓之飞精, 识者谓是三代物。后有八字, 仅可晓, 然近籀篆, 云:‘水银阴精, 百炼成镜。’”

唐代镜铭以楷书为主, 古镜铭文以篆书为多, 书体的明显差异自然引起唐人的注意。但是, 仅靠书体来认识古镜, 也会产生错误, 前述《龙城录》中识镜者就是一例, 宝镜铭文篆书, 但“水银阴精, 百炼成镜”的文辞为四字韵文形式, 这是隋唐铜镜铭文的典型格式, 类似内容的铭文亦常常出现于中晚唐以后的八卦镜上, 如唐代八卦亚字形镜篆书铭文为:“水银阴精, 辟邪卫灵, 形神日照, 保护长生。”[图二十五]‹3›四川大邑县安仁镇宋代窖藏出土的龟钮八卦十二生肖镜篆书铭文为:“水银是阴精, 百炼得此镜, 八卦气象备, 卫神永保命。”‹4›湖南津市新洲一座明墓中出土的龟钮八卦十二生肖镜很可能是唐镜[图二十六], 其镜篆书铭文:“水银呈阴精, 百炼得为镜, 八卦寿象备, 卫神永保命。”‹5›唐代铸镜者很可能利用了当时人们以书体鉴定古镜的办法, 篆书铭文来仿制古镜。唐传奇《敬元颖》中的古镜亦是以此为根据的仿制镜, 此古镜“镜背有二十八字, 皆科斗书。以今文推而写之曰:维晋新公二年七月七日午时, 于首阳山前白龙潭铸成此镜。千年在世。于背上环书, 一字管天文列宿。依方列之, 则左有日而右有月。龟龙虎雀, 并如其位。于鼻四旁题云, 夷则之镜。”在镜钮周围及镜背装饰较多的铭文起于西汉, 文中叙述的春秋晋国镜镜背和钮座有铭文显然不符合铜镜铭文发展的历史, 而头粗尾细形如蝌蚪的科斗篆铭文则与唐人对古镜镜铭书体的认识是一致的。
[图二十五]八卦铭文镜扬州出土
[图二十六]八卦十二生肖镜湖南津市新洲明墓出土


(三) “古镜”的纹饰

唐代涉及古镜纹饰特征的文献资料不多, 笔记小说《古镜记》和《敬元颖》为最重要的二则。

《古镜记》中记述侯生赠给王度的古镜“横径八寸, 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 龟龙凤虎, 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 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 又置二十四字, 周绕轮廓。文体似隶, 点画无缺, 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 则背上文画, 墨入影内, 纤毫无失。举而扣之, 清音徐引, 竟日方绝”。此镜的图纹为伏兽钮, 图案由四神、八卦、十二生肖、24个秘字分区组成, 从文字记述来看, 这面宝镜的图纹符合唐代道书《上清长生宝鉴图》‹1›第二品镜图[图二十七]的特征。《上清长生宝鉴图》从内容看应为六朝或隋唐上清派图书, 一卷, 收入《道藏·洞玄部·灵图类》。王育成认为《上清长生宝鉴图》是与开元年间道士司马承祯所绘《上清含象剑鉴图》同时流行的道士制造道鉴的镜式图案‹2›。其中第二品镜图没有文字说明, 纹饰由五个内容组成:四灵之象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 八卦卦象, 十二属相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 24个难以辨识通读的道教秘字, 上、下两卦象图。王育成将之定名为上清长生宝鉴秘字镜。由于此镜主区八卦卦象和最外圈的两个卦象图纹有重复, 王育成认为这很可能是抄手、刻工的讹误造成的, 原本并没有外圈的二卦。与此镜图基本相同的唐镜实物也有出土, 偃师杏园墓地晚唐M2901出土一面铭文八卦十二生肖镜[图二十八]‹3›, 虽仅存小半个, 但圆形的镜形、内区八卦图形、中区生肖纹样和外区的道教秘字清晰可辨, 符合上清长生宝鉴秘字镜的特点。另外, 西安东郊晚唐墓出土一面保存完整的同纹方镜[图二十九]‹4›。由此可见, 《古镜记》所述的铜镜应有所本, 只不过此种铜镜并非古镜, 而是唐镜。

《敬元颖》中所述的古镜纹饰描述不及《古镜记》细致清晰, 有环书铭文、天文列宿、左日右月、四神列位等特点。具有这些特点的铜镜在1973年浙江省上虞县文化站曾收集过一面, 此镜发现时已裂为两半, 边缘部分残缺一小块, 出土的时间、地点及伴出器物的具体情况已经无法查出, 因镜背装饰有天象纹并极具唐代风格, 故被定为“唐代天象镜”。该镜直径24.7厘米, 圆形, 瓦钮, 以钮为中心铸出三个同心圆。小圆内布日、月、金、木、水、火、土星, 即七曜,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 北斗七星及四仙人像。中圆圆周内铸出二十八宿的名称, 从东方开始, 其顺序为角、亢、仾、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昂、毕、、参、井、鬼、柳、星、张、翼、轸。“仾”应是“氐”, “”当为“觜”。大圆内铸天干地支, 从正北的子开始, 由北而东的顺序:子癸丑寅甲卯乙辰巳丙午丁未申庚酉辛戌亥壬, 缺“戊、己”。大圆外铸出八卦图, 铭文一周, 其文:“铭百练神金, 九寸圆形, 禽兽翼卫, 七曜通灵, 鉴天地, 威, 山仙, 奔轮上清。”[图三十]‹1›此镜镜纹和铭文与道书《上清长生宝鉴图》中第一种镜铭和镜图[图三十一]极为相似。其第一种镜式前有一段文字, 为:“镜铭曰:百炼神金, 九寸圆形。禽兽翼卫, 七曜通灵。鉴包天地, 威伏魔精。名山仙佩, 奔轮上清。”与上述唐代天象镜的铭文相同。而其镜图图纹的内容、布局与天象镜亦差异不大, 只是镜图瓦钮上有“戊己”, 小圆内以“青龙”、“虎”、“朱雀”、“玄武”、“仙人”、“仙女”、“仙童”等文字代替动物、人物形象。由此可知, 唐代天象镜应是道书所言的上清长生宝鉴百炼镜。
[图二十七]《上清长生宝鉴图》第二品镜图


[图二十八]上清长生宝鉴圆镜偃师杏园唐墓M2901出土

[图二十九]上清长生宝鉴方镜西安东郊唐墓出
[图三十]上清长生百炼镜上虞文化站征集

《敬元颖》出自《博异志》, 作者谷神子, 谷神子其人,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和今人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皆认为是元和间进士郑怀古, 谷神子 (郑还谷) 曾注严遵《道德真经指归》十三卷‹2›。郑怀谷、郑还谷应是同一人, 从他注解道经来看, 他对道教典籍应是比较熟悉的。《古镜记》所述古镜的纹饰特点与唐代道教镜相同, 很可能这则传奇亦是道教术士或通晓道经的士人创作的文学作品。这二则道教色彩浓郁的文学作品借助于唐代社会流行的古镜神异观念, 利用人们对古镜图文特点不甚清楚, 又极度迷信的心理来夸大新铸的道教镜的神异性, 假借古镜以扩大道教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

五结论

综上所述, 隋唐以前就存在着铜镜神异的观念, 唐代开始着意强调古镜的灵异和神奇, 视古镜为辟邪灵物。古镜受到唐代社会普遍的重视, 人们得而宝之, 在宗教活动、社会交往中都发挥着一定的功能。由于古镜难得, 人们迷信古镜心理的需求和得到古镜的渴望, 也促使唐代制镜匠师仿制古镜和借鉴古镜创造带有古风的唐镜。但是, 唐代文献中对古镜的年代、铭文和纹饰特点的认识皆十分模糊, 基于这一事实可以推论, 隋至初唐起唐代铜镜较多地受到汉镜的影响并非是主体自觉选择的结果, 从隋唐墓出土的唐以前的古镜绝大多数都为汉镜的事实推测魏晋南北朝留下来可资唐人借鉴的铜镜资源较少, 学习研究的古镜便主要针对汉镜。以制作精良的汉镜为观摩学习的对象, 无疑促进了隋唐铜镜的快速发展, 使得隋至初唐时期既扭转了魏晋以来铜镜发展的衰退之势, 汉风浓郁铸造精良的隋至初唐镜标志着铜镜铸造业的复兴。盛唐以后, 尽管唐代自身的铜镜装饰风格已基本奠立, 但依托于秦宫镜、仁寿镜等古镜神异思想和人们对古镜的需求, 在工艺制作和纹样设计等方面保持汉镜风格的镜式并未完全消失。可以说, 隋至初唐起至晚唐对汉镜艺术的传统进行学习和发扬,在学习传统的基础上创新, 这一过程从未中断。此外, 有唐一代, 对古镜的钻研并不局限于铸镜匠师, 还包括道教术士。他们在铸造义理明确的道教镜的同时, 利用唐人普遍信奉古镜神异的心理, 借助于文学形式, 从舆论上将道教色彩鲜明的铜镜说成是古镜, 以此扩大道教的影响和道教镜的法力。中晚唐以后, 道教镜的数量大增, 除了道教影响力加剧的因素之外, 古镜神异的观念也应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些道镜很可能被当作古镜受到当时人的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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