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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的旧时光

 为什么73 2019-01-15

明亡之后,张岱鲜衣怒马的旧时光没有了,“劳碌半生,皆成梦幻”,眼前只余“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



当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文人唯有以文字将其重现。


于是张岱在笔下让自己深深眷恋的旧时光重生,“遥思往事,忆即书之”。


翻开《陶庵梦忆》,属于张岱旧时光中的缤纷扑面而来。


或纵舟于西湖七月半里, “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


或读书于天镜园浴凫堂,“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或于大雪三日, “湖中人鸟声俱绝”,乘舟一叶,往湖心亭看雪;


 

或 “极驰骤纵送之乐”, 在牛首山打猎;


 或 “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亲制乳酪;


或听“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的柳敬亭说书;


或见到名叫“雪精”的张岱外祖养的全身雪白的骡子;


或讶异于张岱家中三世积书三万余卷;


更惊艳于女戏朱楚生“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的绝世风姿。



《陶庵梦忆》仿佛是一个神奇的虫洞,翻开书页,就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之内,充满着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而写出这个世界的他,“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此刻的他,以一个旁观者的笔墨,把对以往生命的怀念之情尽情记录与抒发。


时光中无物能永存。


“昔年种树,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古代冠盖如云的洛阳城,如今只余烟花易冷。

那些旧时光,于肉身上是回不去了,在精神上却能被重新建构,文字就是其中一种重要的载体。


画画其实也是,比如清明上河图之创作,有一说就是因“南宋人追忆故京之盛,而寓清明繁盛之景。”


这种回忆一直都在,“绍兴初,故老闲坐,必谈京师风物,听之感慨有流涕者,故其时西北耆旧,谈宣政故事者,为人所重。”


文字的回忆,类似西方之印象画派,往往浸染着作者的个人色彩。



假如崇祯或李自成也写大明的旧时光,那么一定和张岱写的不一样。


每个人的回忆文字,都是包含着作者个人审美的再创作。


在这个创作的过程中,作者已身处于旧时光之外,看灯灯外,看烟火烟火外。


而在作者笔下,那些湮灭已久的灯与烟火,以每位作者的个人审美方式,重新闪耀。


之前不了解张岱的时候,觉得张岱似宝玉,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一样的从锦绣膏粱沦入破毡酸齑,但宝玉的最后不过是出世而悬崖撒手, 张岱却披发入山,义不容辞挑起文脉流传的责任,书写《石匮书》,为大明王朝还原一个属于天下人的旧时光。


张岱华衣美服、纸醉金迷的贵公子外表下,其实深藏着一颗太史公的心。“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司马迁身受酷刑之后,之所以继续选择活下去而非求死,就是因为要写完《史记》,记录下从黄帝时期到汉武帝时期的种种旧时光。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陶庵梦忆》是关于张岱个人的和家族的旧时光,而煌煌大著的史书《石匮书》,是关于整个大明帝国的旧时光。


有趣的是这两部书的写作过程是同时进行的,张岱的一支笔下,同时还原着自身与大明王朝的旧时光。


清人邵廷采曾评论道:“沉淫于有明一代纪传,名曰《石匮书》。以拟郑思肖之铁函心史也。至于兴废存亡之际,孤臣贞士之操,未尝不感慨流连陨涕,三致意也。”


似张岱的不是宝玉而是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定格了大观园永远的华年锦瑟,当只能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的时候,还可以用笔墨重现“世外仙姝寂寞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间世中许多记忆,都依靠文字的流传,如《洛阳伽蓝记》、《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东京梦华录》,乃至于《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秋灯琐忆》都属于此类作品。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作为一本属于普鲁斯特的一生之书,通篇都是对那些仿佛已经失去却依然存在并准备重现的时间的寻找。


 本雅明对此书的评论是:“普鲁斯特不可思议地使得整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一同衰老,同时又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那些本来会消退、停滞的事物在这种浓缩状态中化为一道耀眼的闪光,这个瞬间使人重又变得年轻。”


时间让一切远去,记忆让一切带着作者的个人色彩浮现,主角由浸泡在茶水中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引发对似水年华的追忆,记忆的触机随之鱼贯引发,在一连串孤立的时刻里,“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而“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这就是为什么回忆看上去都分外美好的原因。


而文字,通过记录这些回忆,从而找回失去的时间。


当时间被找回和记录,那段生命也就重新回来了。



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茨威格笔下的《昨日的世界》,把个人命运和时代融为一体,还原了一个业已逝去的旧欧洲,尤其是旧时欧洲文化中心维也纳的时代风貌。虽然作者本人在孤寂与幻灭中自杀,但焉知他不是回归自己笔下的旧时光中去了呢?


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提出的“四维时空”的概念认为,“时间和空间各自都不是绝对的,而绝对的是一个它们的整体——时空,在时空中运动的观者可以建立“自己的”参照系,可以定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不同的观者所定义的时间和空间,亦可以是不同的。”


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


君不见黄鹤楼上,纵然昔人已杳,黄鹤飞去,但汉阳树的晴川历历,鹦鹉洲的芳草萋萋,烟波江上日暮怀归之情,都凭借崔颢的一首《黄鹤楼》而千古流传下来。


而千载之下的我们,凭着李白的一句“床前明月光”,还隐约能望见大唐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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