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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路向北，迤逦而行，忽见一破落书生，骑着毛驴，背着竹箧，面有菜色，衣衫油腻。不知道是真黑还是多日未曾梳洗，弄得脏兮兮的，只这一刹间眼见到他，便知道是不修边幅的人。 咚，但见那蠢物正骑着瘦驴奔我们来的时候，驴腿怕不是吃不住这胖子的劲，一下子栽了下来，摔了个大踉跄。漪儿挑帘而看，也不觉笑出声来，还是晴辉兄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救护起来了他，见这黑胖子已然是昏死过去了，便叫我俩驻马停车，漪儿把毯子铺在地上，我和晴辉便将那厮抬将上去了。 晴辉兄看了看他那匹浑身没有二两肉的瘦驴，便从腰间解下短刀来，只来回几下便似庖丁一般把这毛驴解成了碎肉。他拆了拆驴骨，便连着柴木支起火来，一会儿纵马去河边捡了几块鹅卵石又舀了一壶清水，便回来把大鹅卵石扔在了火里炙烤这驴肉。漪儿又拿来我们车里平常烹茶煮酒的小锅，帮着晴辉兄忙活，晴辉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就是闷头干活弄了一脑门子汗。 “云嘉，你们还有干粮么？”他突然一作声，吓了我一跳。 “饼还是啥？” “饼就行。” 得，我这也帮厨来了。上车拿饼，见晴辉脔割下来的驴脍也基本熟透了，便学着他剖饼的模样把饼从中间掰开，当然，那是因为他有小刀而我没有。漪儿又给我们俩都盛了驴肉汤，也拿着一个小饼坐在我身后吃了起来。我回身相顾，见兄长和夫人都不客气的大快朵颐，我也放下斯文吃了起来。 “今天这条件稍简陋了点，难得看见一头蠢驴，便给兄弟和弟妹做一餐吃食，这玩意在河北一带常见，人唤之驴肉火烧。” 我盯着手里的火烧，也是心里打鼓：“晴辉兄，不告而取是为盗，咱们这就把这位兄台的坐骑吃了，等他醒了怎么交代？天遥有点不敢下口了。” “就他这个破驴，浑身没有二两肉，也就够咱们三个人吃的，走不出一里地自己就累死了，然后扔荒郊野外喂狗。或是这蠢厮自己骑着他往南去，不遇着贼寇劫道，就是碰上野兽横行，到时候连人带驴都看不到骨头渣子了。天遥你这书生，还抱着这些破落的礼义道德，估计这蠢厮就是念叨着子曰诗云被饿死的。” 想金人世居河北又常吃畜肉，晴辉兄这一手露的让我真觉得他不是一般的公卿子弟，再加上他这教训我的几句话，也让我是哭笑不得，便越发觉得这人有趣了。他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这美食的缘起。话说北宋漕河码头有漕帮和盐帮分庭抗礼，一个运粮，一个运盐。最终漕帮大胜盐帮，俘获驮盐的毛驴无数，便宰杀炖煮，做成美食，设庆功宴，犒劳弟兄。这故事虽然简单，但却也算是有渊源传承，想必这河北大地，也是颇为值得玩味。 忽然间，听见有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哎呦！忘了这身后还躺着一个。 “且不用管他，这人一会儿自己便好了。” 嗅着杀驴煮秫的香气，那胖子慢慢爬起来，忽然哇呀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天杀的恶贼！你们竟然吃我的驴！你们这贼人！大元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休得聒噪！”晴辉一声厉喝，吓得那厮也不敢出声了。 “若不是我等救你，估计你已经是路边饿殍了。”我在旁边也不禁言到。 “啊？难不成你们喂了驴肉给我吃？哎嗨呀！真真是易子而食啊！” “哎哎哎，咋了这驴是你亲儿子啊？脑满肠肥的我们才没喂你吃什么东西呢，就给了你一口水，就你这样再饿上半个月也瘦不下来。” “先谢过三位救命之恩。但是这，我的驴啊？！” 一个大男人竟然横踢乱卷，撕心裂肺的手脚扑腾起来，弄得一地尘土飞扬，我们也没法吃饭了。 “蠢货，别叫唤了，再聒噪一句我连你都吃了！” 晴辉一句话还真好使，那厮的确不挣扎喊叫了。估计是饿的两眼冒绿光，便硬撑起来从我们锅里捞驴杂碎吃，唏哩呼噜的把锅里的汤底连尘带土也不嫌弃，全吃了。 漪儿看在一边都呆了，我便唤她上车，收拾东西，我和晴辉便席地而坐和他攀谈起来。 估计是吃的急了，这厮胃肠又有些不舒服，一个劲的打嗝，弄得是和他近坐，浊气盈面。 “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行了行了，别之乎者也的了，说说你是何人，为何流落在此，衣衫褴褛，憔悴不堪。” 那人怕是尚有心防，便斜眼窥视我们一番，细细沉吟还是把原本说了。 “我乃淮右书生伍芳材，屡试不第，见义军起兵，往相投奔。奈何才疏学浅，尺寸之功未立，适逢军中有疾疫，军医短缺，便自告奋勇治病，没想到治一个死一个，惹得头领发怒，把我赶了出来，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正说到此时，又忍不住哭泣起来。但是我听见车驾里女人的笑声，想必漪儿都被他逗乐了。 “我说你这蠢厮，没有这手艺瞎嘚瑟什么？也该着你命大，要是我是你头领，我把你宰了吃肉。” “恩人恩人，心怎么这么狠毒啊？” 我和晴辉兄都沉吟半天，气氛略显尴尬，还是晴辉见多识广，看起来虽然凶了点，但毕竟心肠好，与那蠢厮说道：“还不知道你，下一步咋打算的。” 伍芳材这边扑了扑身上的土，便言道：“还是弃乱从良为好，我且北上谋生，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难怪晴辉兄心肠好，便扔给他两双布鞋，七两银子，叫他自己奔活命去了。 “乱世苍生各安天命，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晴辉上了马，我也赶上车继续北进。不期数日，便到了大都。 自遇到晴辉以后，一见如故相交甚欢，北上的很多疑虑和风土人情方面的掌故都渐渐熟悉，日后见了完颜叔父，更要与他一同共事。想来，也是君子之交。 “汗八里克。”① 遥望着大都十余里的南墙，高不可胜度，比起江州府城还是金陵城，都要雄伟百倍。和中原汉地夯土黄墙不类，也与江南汉地青灰色的石砖墙不同，大都的城墙都是白色的。白漆外涂，蓝瓦接天，与我记忆中读过《阿房宫赋》、《铜雀台赋》里的描画的秦砖汉瓦大相径庭。蒙古武士戍卫城门，大运河又流经城下径直向北城而去，艨艟大趸往来其间，满载着南国的金银丝绢，白面精米。我等一行先从顺承门进来，只望得城内繁华气派，热闹非凡。听晴辉说，这南城乃是金中都旧城，有南城市、蒸饼市、穷汉市、车市、果市、菜市、草市等等等等，生活一应便利，离皇城和官署都很近，若是当真在此安居学习钱法，想来也是生活舒心。 漪儿一介女子，在家尚不出户，这次出入大城大邑也是见了世面，看什么都好玩，看什么都新鲜，面上带着刚买的淡蓝纱巾，缓步轻移跟在我身后，生怕出一点儿动静。 “大都有五十坊，名曰福田，阜财，金城，玉铉，保大，灵椿，丹桂，明时，凤池，安富，怀远，太平，大同，文德，金台，穆清，五福，泰亨，八政，时雍，乾宁，咸宁，同乐，寿域，宜民，析津，康衢，进贤，嘉会，平在，和宁，智乐，邻德，有庆，清远，日中，寅宾，西城，由义，居仁，睦亲，仁寿，万宝，豫顺，五云，湛露，乐善，澄清。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弄通。千步廊街、丁字街、十字街、钟楼街、半边街、棋盘街最为知名。”② “那晴辉兄，这胡同是什么意思啊？”漪儿看见小街口的注名坊牌，见那两个字甚是奇怪，便追问到。 “胡同啊，这是蒙古语古笃穆的汉译。这眼见一条条小街深入坊间，你想起来了南国的什么？” “弄堂，里弄吗？” “对喽，杂剧《张生煮海》便提到了梅香说她家住砖塔儿胡同。得空带你们俩去看看杂剧。南戏有意思，杂剧更有意思。我大元百年出的诗词歌赋一多半是曲子，这元曲散曲有似唐诗宋词，而这杂剧嘛，那写的就是浮世人心了。”③ 晴辉兄在大庆寿寺旁有一处宅邸，原是他家住南城时的旧宅，现在是他躲避俗尘，贪爱清闲，读书消夏的地方。如今借我暂住，我们也就把行李什么的都安排进去了。给他租金他也坚辞不受，只好作罢，姑且暂时安顿着，等着见完颜叔父。 不觉天色向晚，我们在草市作别，晴辉骑马回家了。我与漪儿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居室，这一天奔波也是累的不行。她轻解罗裙，拥和锦被，披开秀发，散着幽香，让人心猿意马。忽听她咬着我的耳朵，娇声说：“车马劳劳，在路上行了月余，想公子也必不轻松。奴家在此，请公子行事，以排遣寂寞，共度欢愉。” 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注释： ①：汗八里克，又称“汗八里”，是突厥语对元大都的称谓。 ②：《日下旧闻考》引《大元一统志》所列举的大都坊数与元末成书的《析津志》中记载的大都坊数尚有出入，故在文中列举可考的坊名四十八种。 ③：南戏，宋元时期流行于中国南方的戏曲剧种；元杂剧，又称北杂剧，是元代用北曲演唱的传统戏曲形式。 关于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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