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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溪庙的新年

 spw1972 2019-01-25

你七岁那年来到老家金溪庙,所遇到的第一件最兴奋的事是过年。你那时刚到记事的年龄,此前在城里过的六个新年在你的记忆里没有留下深刻痕迹,此后的新年不是在匆忙中度过,就是在乏味中度过,甚至是在牛棚中度过的。在老家过的这个新年就成了你毕生对于新年最快乐也最深刻的记忆。



乡里过新年是一件大事,前后至少要闹腾一两个月,不像城里只热闹两三天,而且乡里过新年是全村的事,不像城里只是一家的事。一进入阴历十二月,说得文一点就是“入腊”,乡里人就开始准备过新年了。在你们老家这时候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柴草准备充足。虽说他们平时也要砍柴,但这个时候要砍得特别多,而且要砍一些大柴,平时只要砍些灌木就好了,这时却要砍许多像碗口粗细的松杉之类。然后把它们锯成两尺左右的木头,从中劈开,小的两股,大的四股,码在禾坪上,像一堆堆立体的“井”字,每每高过头顶,在冬阳中晒干,以备过年之需。不论家富家贫,过年的时候柴火是不能断的,不仅灶里的烟火终日不灭,特别要紧的是堂屋里要生一堆日夜不熄的明火。这明火通常是在屋角用砖头围成一个火塘,火塘或大或小,一般是五尺见方,中间放一个巨大的树蔸,这树蔸是要烧个十天半月的,旁边再辅以小树柴火,从农历小年(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延烧到次年的元宵,元宵以后才可以慢慢熄去。有时一个不够,就要再烧一个。所以进山觅两三个老大的树蔸并且把它们挖出来,扛回家,就成了每家男人过年前的头等大事。这事几乎一入冬就要准备了,因为这样的大树蔸没有个把月是晒不干的,晒不干就烧不着,勉强烧就会烟雾弥漫。而这火塘几乎就是农村过年的根据地,尤其是入夜以后,一家老老小小加上来访的亲友都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取暖,一边聊家常,同时温酒、烤米粑、煨红薯。火要明而不断,有点小烟无妨,但烟大了就不舒服了。《千家诗》里有一首无名氏的七绝:“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暖烘烘。”这后面两句写的正是这种火塘,我们家乡至今还把大树蔸叫做“榾柮”(读骨舵)。你后来在丽江旁边的泸沽湖参观摩梭人的家庭,发现摩梭人也有这样的习惯,而且摩梭人的火塘更伟大,它是终年不熄——也就是永远不熄,火塘熄了,就意味着人丁绝了。



柴火之外,打鱼杀猪是男人们必须做的第二件事。你们老家平时是不吃鱼的,要吃也就只吃点小鱼小虾、泥鳅蚌壳什么的,那是小孩子们在水田里自己抓的,肉则顶多在插秧割稻时菜里加几片腊肉,真正吃鱼吃肉就要到过年了。过年之前要在老家旁边的大塘里用网打鱼。为了能到塘中间打鱼,还得用门板和水桶临时扎一只小船。两个人站在门板上,一人划船,一人撒网。打鱼是全村一年一度的盛事,全村的人几乎都出来了,站在塘边,堂客们叽叽喳喳,细伢们钻来钻去,一网鱼打上来,每每伴着大声的吆喝和赞美,比看戏时戏迷们的喝彩还要兴高采烈。打起的鱼集中在禾坪上,先过秤,再按家分,又是一场热闹,包括挑拣和争吵。



跟打鱼一样好看的是杀猪。杀猪通常在小年前,也在禾坪上进行。一家杀猪,其他家的人也都出来看.猪的哀嚎和人的叫喊混在一起,也热闹得像在唱戏,这个时候那个握刀的屠夫就是戏中的主角。每家杀的猪大部分都拿到市场上去卖,换回这一家明年买油盐、置农具、添衣被的钱。猪头、猪脚、内脏和小部分猪肉留给自己,过年吃一半,一半还得腌成腊肉,留到明年插秧打谷的时候吃。杀猪并不是家家都杀,也有无猪可杀的,可能是没养猪,人丁单薄或懒散养不起猪,或虽养了猪没到过年就卖了,这多半都是穷人。家里劳动力多的,勤劳会安排的,往往都有猪杀,甚至杀两头三头的都有。杀猪是令人兴奋的,小孩子特别喜欢看。看几个大人如何把猪扳倒,用绳子把四条腿绑起来,抬到大桌子上,用手按住。屠夫把刀磨得亮闪闪的,看准时机,一刀捅在猪的脖子上。猪惨叫一声,屠夫再把刀拔出,血就从刀口哗哗流下来,流在早就准备好的水桶里——这猪血是要留着做菜吃的。再接下去是吹气,去毛。吹气是为了去毛,那办法是在猪的后脚上用刀切开一个口子,插入一根竹管,几个大汉轮流吹气,一边吹一边用木棍敲打,让气均匀地充满猪体,最后整条猪就吹得像一个椭圆形的大气球。然后用开水烫,烫完后用杀猪刀把猪身上的毛剃净,最后还要用一把火在猪身上燎一燎,把没有去尽的绒毛烧掉。最后才是开膛破肚,把内脏一件件拿出来,把整头猪按需要切成几块。你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个过程实在是很血腥的,猪的哀嚎好像还在耳边,让人起鸡皮疙瘩,但当时怎么就不觉得?甚至还觉得很兴奋很好玩呢?可见,说小孩子天性善良富于同情心,其实是可疑的。小孩子喜欢看杀猪,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是杀了猪以后就有肉吃。现在恐怕很少有人,尤其是城里人,能吃到新鲜的猪肉——你说的是刚刚杀好的猪的肉,那味道之鲜美实在无法形容。把新鲜的猪肉放在烧得滚烫的锅里来回炒一炒,撒点盐,再放水略煮一下,什么都不要放,就好吃得不得了。还有猪肝,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新鲜的猪肝,切成小片,放点油爆一爆,最好还拌点芝麻,味道美不用说,据说还很补人。每次杀完猪,这芝麻炒猪肝是伯父一个人的禁脔,只有在他吃不完的时候或者心情极高兴的时候,拨几块给你们这些小孩尝尝,那就简直像是皇帝钦赐的恩典了。伯父总是就着酒吃猪肝,夹起两片猪肝放在嘴里嚼一嚼,再端起酒杯抿一口,然后叹一口气,满脸是陶醉的神色。这似乎是他一年来最愉快最得意的时候。



女人们的事情则主要是打扫卫生和准备食物两大项。那时乡下一般的农民都不大讲卫生——没条件讲,但是哪怕最脏最穷的人家过年大抵也要清扫一番,几件破衣服也得浆洗一下,多半还要煮,把衣被上的虱子煮死。如果有点余钱,家里又有小孩,就要想方设法做一两件新衣服,过年时也体面一点。如果是有点根底的人家,读过书的,所谓耕读之家,那就还得买几张红纸,写几副对联,以示与别家不同。最后这一点你的伯父家里是很讲究的,新年第一天你们几个小孩子一定要在书房里写一两幅字,叫“新春发笔”,这是绝不能忘记、绝不能马虎的。你多年以后都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元旦春节那天照例会写一两张字,兴致好时还做一两首诗——当然是古诗。乡里人冬天难得洗澡,但比较讲究一点的,年三十那天一定得烧一锅水洗头洗澡,把一年的尘垢和晦气洗掉,用古文讲就叫“祓除不祥”。到初一就不能洗了,不仅不能洗头洗澡洗衣,甚至连地都不能扫——不能把财富扫出去,初一那天还不能动剪刀,大概是不能把福气剪掉吧。



对女人们来说,准备食物比打扫卫生更要紧。民以食为天,再穷过年这几天总得把饭吃饱,总得比平时多几个菜。三十吃年饭,稍稍富裕的农家想方设法都要弄出个“十大碗”来。如果有小孩,总得弄点点心让他们嚼嚼。就是没有小孩的人家也得准备几种,要招待客人,要打发别家的小孩。所以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会忙着切这切那,晒这晒那,红薯啦,南瓜啦,腊鱼腊肉啦,腌菜啦。你们家乡的腌菜五花八门,有很多在外地吃不到,例如腌辣椒,腌豆角,腌刀豆,腌茄子,腌香椿,腌紫苏,腌萝卜,腌萝卜缨子(嫩叶)。其实你们乡下腌菜不叫腌菜,叫zhǎ菜,你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后来读《世说新语·贤媛》,“陶公(陶侃,作者注)少时,做鱼梁吏,尝以坩?饷母。”这里的“?”也写作“鲊”,本意是指把鱼类贮藏起来作为食品,像现在的腌鱼、糟鱼之类,后来也借表腌菜,读音正是zhǎ,你于是明白你们家乡的“zhǎ菜”应该写作“?菜”或“鲊菜”,只是这样古老而少见的字,别说农民,就是教授又有几人会写呢?



过年大人忙,小孩也不会闲着,除了帮大人做事以外,小孩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印象最深的是做松香棒。这松香棒有点像蜡烛,当然没有蜡烛那么大、那么漂亮,但那意思是差不多的,就是用一根竹签,四周涂上厚厚的松香,下面留一段空白,以便手握或插在地里和墙缝里。要做这样的松香棒,先要进山找老松树,在松树根部寻找松香,然后把松香剥下来。松香当然越多越好,只要背得动。回家后找一口破铁锅,用几块砖头架起,在铁锅下烧火,把松香倒在锅里融化。再用竹签在锅里滚动,使竹签周围都粘满松香。松香要有一定的厚度,否则将来点火就不猛,容易被风吹熄。但松香融化后是流动的,如何让松香有一定的厚度,就要靠技巧和经验了。这里的关键是掌握火候和松香的热度,太冷滚不上,太热又滚不厚,所以要把握中庸之道,还要反复滚动几次,这样效果才好。做这样的松香棒,往往是几个孩子一起努力,一起上山找松香,一起融化松香做成松香棒。几个人嚷嚷叫叫,同心协力,兴高采烈,新年还没到,孩子们却已经觉得年味很浓了。松香棒做好后,晾干,收起来。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孩子们才把松香棒拿出来,先在各家的屋前屋后插上一圈,天一黑就点亮,火光熊熊,煞是好看。每人还手上留一把,高兴时就点一支,到处耀武扬威。这样的把戏每次过年要演两次,除了年三十以外,元宵节那天还会重演一次。



不过,还有让孩子们更高兴的事,那就是耍龙灯。耍龙灯通常在元宵节,一条龙灯十几个人耍,还有一个锣鼓队跟着。那龙灯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村里的闲人像小孩们一样也跟着龙灯队,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队伍越走越大。每到一个村子,龙灯队就在禾坪上很卖劲地耍上一回,耍完后村里人还要合伙给赏钱。耍龙灯的时候几乎整个村子的人全都从家里拥到禾坪上,把龙灯队围个水泄不通,中间就是舞台。锣鼓声,舞龙灯的人的吼叫声,全村大人小孩的欢呼声尖叫声,都混在一起,形成新年的最后一个高潮。



金溪庙的新年还有一个重要的节目是“出行”,行不读行走的行,而读行列的行。“出行”是一个大仪式,标志着新的一年的开始,也标志着同族人的浓厚情谊,标志着他们要相帮相助地度过新的一年的决心。这“出行”大概包括三段。第一段是初一大清早乡亲们就互相走动,一家家地去拜年。这个时候孩子们都跟在大人的后边,每人的口袋里都会陆续地收获很多点心,到后来口里手里口袋里全都是满满的。拜年的队伍越滚越大,最后村里每家都拜到了,大家就排成一行,走出村子的大门,走到田埂(你们乡下一般叫“田塍”)上,穿过水田,走上小路,最后到祠堂会合。午时左右,各村的人都走出来了,你就会看到好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兵分几路,都向祠堂进发,那景象相当壮观。一年就此一回,平常是看不到的。



到祠堂之后,主要的仪式是在长老们的主持下祭祀祖宗。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也不关心那详细的过程,只记得祠堂的大门前有“唐氏宗祠”四个大字,进门大厅很大,正对着大门的就是放祖宗的牌位的神龛。牌位不是塑像,而是竖立的一块块木板,上尖下方,有点像你长大以后在故宫博物院里看到的“圭”,或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牌位有一大堆,放在神龛里,神龛的上方还有几个大字,是“天地国亲师”。祠堂很大,大厅的左右还有好些厢房,你最早上学就是在这些厢房里,那时你们的小学还没建好,厢房就权且充当教室。土改时这些厢房又充当过临时的牢房,你的伯父和谷满爹都在这里被关过、拷打过,你伯父还自杀过,差一点送了命。拜完祖宗后,女人和小孩就各自散去,只留下长老和家长,每家一个,在祠堂里吃饭。你那时是刚回到老家的新客,受到族人的宠爱,便被族里的长老拉在身边同他们一起吃饭。你记得那顿饭很丰盛,菜至少在十大碗以上,每碗都堆得尖尖的,一桌八个人无论如何吃不完。令你觉得奇怪的是大家几乎没吃什么,很快就忙着分菜,每个人的面前都铺着大张大张的干荷叶,把每碗菜都分成八份,一人一份,用荷叶包起来,为的是带回家去同家人共享。你那时正跟着谷满爹在读《古文观止》,所以立刻想到《郑伯克段于鄢》,里面说郑庄公请大夫颍考叔吃饭,颍考叔却把肉夹出来包好,郑庄公很奇怪,就问他,他答道:“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你很开心,真是学以致用,马上就觉得族人分菜其实有古风。



乡下,这样丰盛的饭菜平时是吃不到的,家长们不愿意独享,要留给家里的老婆孩子们都尝一点,这很自然啊。更大点之后,你读到古人诗:“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王驾《社日》)“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陆游《游山西村》),立刻就想到你在老家所看到的春节出行的情形,由此悟出中国农村一两千年来的风俗其实没有多大改变。


作者:唐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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