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维吾尔族同胞生活的日子,是我眼里的新疆 2018年7月初,我穿着一件20块钱的T恤,买了张56个小时的硬座火车票,逃离那个城市。从济南到喀什,从中国的东端到最西端,无尽的水泥森林逐渐陨落在轨道尽头,雪山戈壁,大漠夕阳,扑面而来,带着陌生而令人振奋的气息…… 我终于来了! 而此刻,凌晨时分,无人与言,慢慢写着这些文字。才明白,对我这种人来说,从来不存在什么孤独,所有空虚寂寞,不过是因为,我厌倦了。所以那些远方再次在眼前缓缓铺展开来,那些被割裂的大地纹路,绵延无尽的灰色戈壁上,恍然间跃动着一抹璨然的红,仿佛她们旋转时的裙摆飞扬,又仿佛他们双眸中燃烧的炽热火焰。 我承认,我怀恋。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远离家乡,踏入大学校园。找到贴有我名字的宿舍门牌前,令我惊奇的是,旁边竟有一个很长的类似于外国人的名字,而且就睡我对面……我十分好奇自己将遇见一个怎样的室友。 终于,她来了。高高的鼻梁、深邃的五官、黑黑的眼睛,背着电视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大馕。告诉我们,她坐了整整三天火车! 在那之前,我对新疆的了解仅限于:神秘西域、瓜果飘香还有暴力与恐惧。 她跟家里人打电话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军训时跳了一段新疆舞惊艳全场…… 一年后,我对新疆的印象也由从前的神秘而危险到更神秘但向往。暑假前,她说,跟我一起回家吧,我说好,买了张去新疆的火车票。 在这次旅行之前和途中,遇到很多人对我这种行为表示出极大的不理解。说我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跑到新疆那么乱的地方,还待在维吾尔族聚集地。有人说我父母心真大,火车上有位大哥一度担心我被人卖到山沟沟里去给人当媳妇儿,我跟他说不会的,他们那美女那么多,看不上我这号。还有个大叔让我下车赶紧去买个防狼工具…… 我感谢所有人对我的关心,也有很认真的考虑过他们所说的问题,会不会真的那么可怕,如果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怎么办。但我觉得,我活着是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享受生命,而不是风平浪静的安全一辈子。so,不安全又怎样?如果为了绝对的安全而什么都不去尝试,我的人生将失去80%乐趣。 事实证明,以上纯属多虑。在与维吾尔族同胞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我感受到了比以往浓烈十二万分的热意,他们的礼节、语言、生活态度……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时常躺在院子后面的石头堆上望着满天繁星想,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出生在这里…… 也时常在城市的璀璨夜空下,回忆起那里的祥和幽静,写下这篇文章,聊以自慰。 由乌鲁木齐开往喀什的火车,绝对是我此生坐过最难忘的火车。 一上车我就睡着了,醒来时窗外已是大片的戈壁,没有信号,而车厢内的一片歌舞升腾,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在一趟真正意义的火车上。旁边一伙人在弹吉他,动人歌声,每次音歇必引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宛如一场小型演唱会。对面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在声情并茂的讲述,周围围了一圈小姑娘屏声期待,我很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最令人抓狂的是,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体验过那种绝望吗?周围人时而突然沉默,时而捧腹大笑,而我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莫名的很开心,像四级考试听听力一样边咬指甲边认真地盯着他们的嘴一开一合,根据语气揣摩一下他可能要表达的意思,然后假装赞同的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人笑了,我也赶紧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没办法,谁让我心情好呢~ 之后的十天我一直处于这种尴尬中。开始我还琢磨着学点,后来不得不在维吾尔语的庞大体系面前低头。最让我膜拜的是,第一,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构造的差异,很多音我根本没办法发出来,而他们还能从一个没法发出来的音,很自然的滑到另一个没法发出来的音。所以到现在,我也只学会了:你好、谢谢、再见。第二,他们说话可以不带一点停顿的,布拉布拉一大长串,肺活量好到爆炸……而我每次只想学着他们的语气说四个字:我~听~不~懂~ 总之,我像一个来到新世界的婴儿,被剥去语言的能力。但也正因如此,每当回忆起与那些维吾尔族同胞的交集时,浮现在脑海里的都是一双双纯粹的眼睛和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她们拉开衣襟掏出一块包裹着的糖果笑盈盈地递给我,比比划划半天告诉我小心镰刀伤到手,孩子们略带好奇而羞涩地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我…… 我在那趟车上时睡时醒,时而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好几个小时的呆,时间好像一下子就慢了。火车飞驰两天,从日出追逐到日落,也只有茫茫无际的戈壁、一条公路孤独地延伸至天边。有时睁开眼看外面阳光明媚,可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1点多。有时大漠夜黑的透明,却毫无睡意,任灵魂肆无忌惮地融入这片苍茫,在心底蜷缩已久的部分缓缓舒展开来…… 新疆有多大呢?说个笑话,古丽在到乌鲁木齐站就已经跟家里人说快到家了,然而此时距她到家还有整整一天……新疆人说快到了——还有一天、马上到门口了——至少三四个小时。 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有人跟我说汉语!我回过头去,一位穿白衬衫的列车员小哥哥(不过这里除了我好像也就他是汉族人了) “你是汉族人吗?” 我:“嗯嗯,是啊”(妈耶!终于有句我能听懂的话了) “那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我:“可以啊” “冬瓜,和西瓜,哪个掉在你头上更疼?” 哈?这是什么问题。我想了下说:“冬瓜?” 他大笑起来,“哈哈,错!是我的心更疼。” 我…… 半夜我睡的不省人事,他跑来把我叫醒,问我在哪下车……我的意识不知道飘散在哪里,张口就说了个“乌鲁木齐”。 他:“啊?!”(那躺车是从乌鲁木齐开喀什的) 感觉到他明显的震惊我瞬间清醒了几分,仔细回忆了下,我好像已经过乌鲁木齐了。之后跟他确认了好几遍我真的是要去喀什,刚刚只是口误,不是被拐卖来的…… 下火车7点站在喀什的街头,空无一人!古丽说这会是凌晨4点多……好吧。我俩拎着箱子在凌晨4点的寒风中找出租车。她远远走在前面,我没注意旁边什么时候过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布拉布拉跟我说了一大堆,我只能一边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一边赶紧叫古丽过来。上车后他们交谈甚欢,期间那个司机转过来叫了我声“姑~娘~”,然后他们下车互加了微信,经古丽转述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司机:“你朋友为她啥不理我?” 古丽:“她听不懂,她是汉族人” 司机:“啊~汉族的姑娘,来这里玩吗?” 古丽:“对的” 司机:“那就是远方的客人嘛,我们这里很不错的,加下我微信,你们去哪玩随时找我,我拉你们去。” 跟我们一起拼车的还有一个小伙伴。我远远就看见路边平房前站着几个个衣着鲜艳的人,车停下,一个老婆婆走上前来,原来是那个女孩的妈妈。 她们亲切地拥抱,老人双手捧着女孩的头,在自己的脸颊上左右各蹭了蹭。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礼节,还以为这就完了,谁知她放开女儿,走到车前,当时我坐在副驾驶后。她从后背的空隙里伸过来两只黝黑的手,我急忙握住。 “txihumu”(你好) 那是我在喀什学会的第一句维语,握过的第一双手,和一个纯粹的陌生人,甚至我们连她女儿都不认识,只是坐了一趟车。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也不知该怎样回应她,只是记住了那双温热粗糙的手,和她脸上皱纹绽开的笑意。 语言不通,跟我交流最顺利的就是同样不会说话的孩子了。新疆的小孩都太可爱了吧!个个长了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到让我窒息的睫毛,冲你扑闪一下,心都要化了~ 一次在别人家里做客,她们在交谈着,我听不懂就一个人坐在那。突然旁边跑过来一个小孩,猝不及防的在我脸上“吧唧”一口,然后又跑回去躲在妈妈身后,害羞的露出一只眼睛冲我笑。 第一次见到三年级的小男孩努尔艾力,他害羞的不敢跟我说话,我还文文静静挺像个淑女。之后我俩趴床上教他写语文作业,再后来,就彻底放飞自我了。我们一起掏沙坑,以及他妹妹奈妃赛、他弟弟努尔买买提。他们这小孩都不穿鞋,于是我也不穿了。软软的土地踩上去超级舒服,他们带着赤脚的我到处爬树、摘果子、站树上拿果子打羊…… 一直很喜欢维吾尔族男生的气质,自然、阳光、没有过多雕琢的痕迹,小麦色的肌肤、健康的小臂……高鼻梁高眉骨的阴影下,一双浅色而深邃的眼睛,友好地望着你。乌鲁木齐湛蓝的天,定格了我对新疆的第一画面。 只可惜,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有天跟古丽朋友出去玩,我被安排在一个男生的摩托车后座上,体验飞一样的感觉!两旁笔直的白杨树从身边刷刷的飞过,我看到他碳一样黑的脖颈,结实的肩膀……猛然想起,这可是第一次有男生骑摩托车带我诶!瞬间有点小激动,不禁偷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皱着眉头直视前方……我故意张开双臂,wow,头发被全部吹起,爽!然而他依然……不鸟我。但我总想跟他说句话啊,我大声喊,你会说汉语吗?声音很快被风带走,我担心他有没有听到。过了好几秒钟后,他缓缓转了下头,跟我说了个啥,反正我也没听懂……从此他们在我眼里就只可远观了。 古丽一再跟我说:要矜持。可我一开心就放飞自我了~ 那天跟古丽去别人家吃饭,走着,走着前面有一块尘土飞扬的地方放着音乐。我说,这是干啥的? 古丽:“搬砖的” 我!搬个砖都能这么嗨吗?仔细看去,一个简陋的小砖房里,几个男生在一堆砖后面跳迪斯科,旁边放着个音响,边跳边往旁边扔几个转。哇塞,我头一次见到这么有意思的搬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他们也发现我了,我便走过去,他们停下跳舞时的嗨劲儿,突然无比羞涩地相互推让。原来他们是以为我要跟他们对舞,我解释了半天,我不会跳,想跟他们学学。古丽再次找到我时,我在跟一群男生摇头晃脑地跳迪斯科……后来我在旁边洗手,还有个男生过来递给我一朵紫色的野花,叫我“姐姐”。 迪斯科忘了,但那朵花保留了好久。 新疆舞是有魔性的,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舞,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在新疆,会走路的小孩就会跳舞,搬砖可以跳舞,维吾尔族传统婚礼持续三天,基本见不到新郎、新娘的面,就是一群人没日没夜的跳舞……男女老少,音乐一响就是另一个人了。我所在的那个村里,每周一会举行舞会,全村人都跑来,台上在跳,台下在跳,角落里蹲着几个老汉边抽烟边欣赏。什么烦恼压力在这里都不存在的,我开心,我的世界就是中心。 原谅我所得不多,接受过最大的善意,除了亲人,都来自于陌生人,所见过最美的灵魂,都存在于那些表面平凡甚至毫不起眼的人身上。我一度惭愧,在我眼里只是陌生人,而他们却似乎没有这个概念。 讲几件我亲身经历的小事。 一天我和古丽去吃羊肉串,要好后我们坐在仅有的一张小桌子上等。对面坐着一位大叔和一个老婆婆,不一会他们的羊肉串先上来了,大叔从盘子里拿了两串,然后直接递到我和古丽的手里,让我们也一起吃。我俩推脱再三后接过了羊肉串,后来我们的羊肉串也上来要跟他们分享,大叔却坚持不要,说只是个羊肉串而已。 事后我跟古丽感概,新疆人真的好热情啊。可她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她说这种事在他们这很常见,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都不是陌生人。而我长了这么大,好像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有时候父母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到,他们就担心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很多人对新疆的向往都止步于一些新闻里的暴力事件。可我在这感受到的是莫大的善意。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天上不会掉馅饼没有人会无故对你好……而在这里,是陌生人会热情地跟你握手,递给你他先上来的羊肉串,用你的语言比比划划地和你说“你,我的女儿,一样,一样”…… 我跟古丽来到她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干什么呢?登记。我也要登记,警察叔叔还特意嘱咐古丽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然后他们进行记录,我站在门口。期间有几个人在旁边洗桃子,看见我了,就叫我过去吃。 去香妃公园玩,要十元门票,学生半价,可我没带学生证。古丽跟门卫说我是学生暑假来这玩什么的,然后那位大哥用极其生硬的汉语对我说了句:远方的客人,你好,然后,免票免票。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对我好过的维吾尔族同胞,那些无所求我也无所报答的善意。我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会计较得失,会对最简单的善良产生怀疑,会保持恰当而生疏的距离……而那个我们以为“恶”的地方,却提醒着我找回遗失的美好。 古丽姐姐喜欢穿一身红衣,对三个孩子温柔有耐心。她从院后拔来一种草,叫奥斯曼,将草汁挤出,用棉棒蘸着涂在每个孩子眉毛上,据说能让眉毛变黑。 古丽哥哥平时不笑很严肃,但一旦见到自己的小女儿娜迪莱就瞬间变成逗比大男孩……带着女儿的小黄帽得意洋洋。每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玩吃鸡,靠着一般的手机,语言不通,居然还吃到过鸡…… 室内装修。睡觉时在地上铺一个毯子,平时叠起来放在角落。 在这里不管见到什么人,必先握手,在喀什这十天握的手比我这辈子都要多。关系好的还要拥抱贴脸,重要的客人要端出一个精美的壶和盆子,给客人浇水洗手。跟古丽走了无数家亲戚,每到一家必呈上丰盛的美食,新疆东西又那么好吃……我一没忍住就吃饱了,完了到下一家还要吃…… 来讲讲新疆的美食吧。 首先,是我最中意的:凉皮 在喀什几乎每天吃一碗,一碗才三块钱!而且巨好吃,清新的辣香,配上花生屑、黄豆。每次我都怂恿古丽去跟那个老板搞好关系学学咋做的…… 我吃过最好吃的羊肉串,没有之一。带骨头的羊肉,一串15,基本能吃饱。上面裹了一层鸡蛋淀粉之类的东西,放到烤馕的炉子里烤出来,皮很脆,但肉还是嫩的,带着烤羊肉独有的鲜香。 巴扎,各种美食的天堂。 冰激凌 石榴汁,瓜果自不必说 很有特色的一种冷饮,做法很原始,把一大块冰凿碎,加入蜂蜜酸奶,意想不到的口感。 一天家里做了羊肉包子,我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的品尝包子,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突然,我感觉有一丝不对劲,怎么突然这么安静,我抬起头,嘴里还刁着半拉包子……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 发生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来不及咽下包子,我看到我面前站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婆婆,咧着嘴露出一口金牙,黑色的脸上皱纹绽成了一朵花,伸出手冲我笑,我急忙扔下包子,起身握住她的手。有趣的老太太…… 古丽带我去给羊割草,夕阳下的玉米地里,安静的像首诗。我第一次用镰刀,她割的平整迅速,而我半天割了一点还参差不齐…… 棉花、玉米、西瓜苗。大温差强日照。这片纯朴的土地上供养着这群纯朴的人。 最终还是要走了,临别前去跟古丽父母打招呼,他们十分震惊,给我杀了个瓜,说这么远路我一个人走不放心,最后得知我已经买好票了才答应,但一定要请我吃顿饭才能走,我不知所以然地看他们推来一辆三轮车,然后从树上撇下许多柳条。我问古丽这是在干嘛?她解释道,他们要送你,拍把你箱子弄脏了,扫扫车里的土。 我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就我这破箱子…… 老人一定要带我去吃羊肉串,我说凉皮子就可以,还是被他拉进一家羊肉串馆子里。我们依然听不懂彼此的语言,古丽坐在中间当翻译,老人说我任何时候想来,他们都很欢迎我,还邀请我毕业来这里工作……直到送我上车,笑着道别,与古丽妈妈拥抱,视线模糊,不敢相信,就这么走了…… 真的对一个地方有感情,是能找到归属感的。比如火车两旁的戈壁,是最能给一个西北人安全感的苍茫,而那里的一切,那么轻松就抓住了我…… 去市区的汽车冒着黑烟激起一阵尘土飞扬,模糊的异域建筑,恍如隔世。这里是边疆,塔克拉玛干边缘……以及我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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