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点点大的时候,就跟着长辈搬出了满是街坊四邻的老墙门,再也没回去住过。长大后偶然路过一些街坊,看到那里的人们东家串西家,有的交流一番晚餐的菜谱,有的凑在一块儿下盘棋,观棋的比对弈的还来劲——与我习惯的生活完全不同,陌生,但又无 端地熟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是一闪而过,抓不准。不由得—— ——记起了老墙门。 记忆中,老墙门有大大的花园,前一个、后一个,花木繁盛,夹植着各色蔬菜,还有一口老井。除了听从大人的告诫不靠近井台外,这里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那时的我还没到有能力像小猴子一样窜进窜出、蹦上跳下的年纪,最爱的是和院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起收集野娇娇的花籽。收到了,还要摊开小拳头,你给我看看,我给你看看,稀罕得很。除了野娇娇,鸡冠花、美人蕉一株一株又高又大,鲜艳无比。当时的我还不认得它们,但却牢牢记住了它们的样子。 长大成人后再踏入老宅,讶异地发现,原来那座天堂只不过是两个比较大的天井而已。房舍主楼倒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两层高,斜顶黑瓦,二楼走廊的护栏是铁艺雕花的,门廊处还有简洁的白色欧式浮雕,只是也没那么高大罢了。院落也基本还是老样子,星星点点的野娇娇依然盛放,鸡冠花和美人蕉依旧娇艳欲滴,但也顶多只是齐腰罢了。 这才了解到,这座小小的庭院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应和着当时的时尚潮流。穿过堂屋,想上楼看看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典型的中式木楼梯又高又陡,还是那么地难爬。楼道间的采光不是很好,尤其晚上,没按楼道灯的那个时候,小小的我是绝不敢一个人独自上下的。 夏天是小朋友们贪玩的好时节。晚饭后,天还没完全暗,牵着大人的手下楼去住在一侧厢房的姐姐家玩。姐姐家有个妹妹,年纪和我相仿。已经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了,只记得很爱去玩,可见是热情和善的姐妹俩。和大多数当时的人家一样,姐姐家的住房也不宽裕,桌椅、柜子、床什么的都在一间房里,但看着倒也不算是拥挤,可能又是我太小的缘故吧。这时的屋外,“战斗机”们正嗡嗡地卯足了劲飞得欢,喂了它们可不划算,我和小妹妹便并排坐在挂着纱帐的床上,纱幔朦朦胧胧的,两个小家伙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等着姐姐来分饼干。你一片、我一片,姐姐很公平,我俩从来都不会有意见。解完馋,开始念儿歌,姐姐教一句,我们跟一句。念的是什么完全记不得了,只留着很有趣、很惬意,学得也很认真的印象。玩够了,天也彻底黑了。跑到门口的长廊下,向着楼上扯开嗓子大喊爸爸妈妈,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我就被抱着通过那段黑漆漆的楼道,安全地回到了自家屋里。 那时的夜晚没有夜生活,也没有多少楼房,自然更不会有五彩斑斓的夜景,有的只是各家各户屋里的一点点灯光,但要不了多久,就都一盏盏地熄灭了。整个院落、整条街,整个城市,早早地便进入了梦乡,只剩隔着好远才有一盏的路灯冷冷清清地站着,还好,有月亮陪它。 孩子们当然也是睡得早、起得早。依稀记得街上临马路不少住户是上排门的,偶尔乘着大人的脚踏车夜归,一路望着那顺着板缝透出来的昏黄昏黄的灯光,眼皮便开始不听使唤了。彻底睡熟前还能感觉到被抱进了被窝,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朝阳伴着晨雾正对着我笑咪咪的。 有时,楼下的姐姐还会喂我和妹妹吃面条。你一口,我一口。就那么普通一碗面,在她手里竟能有万千变化。一会儿长条面,一会儿卷卷面,味道当然就不一般啦!两个傻小妞眼都不眨一眨地盯着变着魔法的面条,啊呜啊呜地一大口、一大口,哄也不用哄、追也不用追。直到成年后,有时吃的面条太烫、太滑,我还会不自觉地用筷子将它们卷起来再往嘴里送,还不容易溅起汤汁,真的很方便。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就是这些缘故,那时“面面”经常是姐姐喂的,倒是省了我家大人不少心了。 小朋友们也会上楼来我家玩。是谁?楼下妹妹?还有谁?真不记得了。有点模糊印象的是一些碎片,有关一次闯祸。记得妈妈当时拿着扫帚,簸箕里满是橙色的碎片。小不点们知道闯祸了,眼神直愣愣地站在一边发呆。多年后提起这事,妈妈说那是一个橙色的金鱼摆件,是她从上海带回来的,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个时髦货,“把我心痛的”,她说。那时的上海,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新鲜玩意儿,妈妈到时候就会带回一些来。不过在小时候的我的眼里,除了这些小玩意儿,上海根本就是灰的,灰灰的房子,灰灰的天,还有被妈妈拖着逛不完的商店,一点也不漂亮,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曾有一段时间,非常不愿去上海。唯一尽兴的,是和表姐去锦江乐园玩,那也是比较大了。至于感悟外滩与整座城市的大气磅礴,那更是以后的事了。反正那时小小的我更理解的是自己的那片天地。又过了许多年,看到路边的小摊贩又在贩售彩色玻璃摆件了,什么动物啊、花朵啊,杭州、上海的马路上都有。复古了?怀旧了?只是我们已经不觉得有那么地漂亮了。 搬出老宅时实在太小了,年龄越长,对它的记忆就越模糊,仿佛两个世界,有时路过附近,也想不到要回去看一看,就是现在把它写出来,也感觉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极偶然地一次和父亲路过,他提出进去看看,便有了文章开头的那段“原来如此”。老墙门里的人看到有人进来,三三两两地出来看个究竟。不作自我介绍,哪里还有人认得我,当然,我也一个不认得他们了,包括自家的一些远亲。很多人搬走了,应该也包括那位姐姐,留在墙门里的大都是老人。他们招呼我坐在长廊下的藤椅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还拿水果给我吃。我看到一楼我们自家老人的房间仍空置着,阳光透过高高的毛玻璃窗撒落到宽阔的窗台上,房间里堆了些闲置的老物件。 老墙门要拆迁了,具体说,应该是搬迁住户,修缮另作他用。这对于至今仍住在墙门里的居民来说是件值得欣喜的事。这座建于上世纪初的宅院,虽依稀还能辨别出当年的风采,但毕竟年久失修,加上住的人多了,洗晒、做饭什么的都挤在一起,居所空间更是局限得很。最头疼的是没有卫生间——这都“得益于”建造之初还没有卫生间的概念——至今也没有。附近虽有公厕,生活到底不便。 而对于墙门原主人的后人来说,多少还是有些不舍。不过时光荏苒,该变的总得要变,新的生活又将开始。不变的,是那记忆中的老墙门,还有墙门里的那些人和事,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就像穿过树叶的一缕缕阳光,和着清风,闪烁着亦真亦幻的耀眼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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