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如老师点评:马孔多的此篇文章, 简洁干净的文字,随意若拉家常般道出皖地一串杏林名宿,还牵出画界和文学界的过往轶事,大师级人物,风云际会,一时光辉,转眼远去帆影,令人浮想联翩感慨联翩。这是一篇珍贵的有文史价值的文章,十分难得,读完此文,亦从中了解到很多鲜为人知的东西。谢谢作者。赞! 1 1957年秋,老画家张君逸去黄山一趟,回来画了张黄山山水寄给老朋友、时任安徽省卫生厅副厅长的王任之。 四十年后,张君逸儿子张仲平要办张家三代书画展,此时王任之已去世,他打电话给王任之的小儿子、时在合肥晚报做记者的王行,问他,“你家可有我父亲的画?”王行说有几幅。张仲平说他要办张家三代画展还要出本画册,手里就缺父亲张君逸的作品,能不能把画卖给他?王行说,“这画就是你家的,还买什么买呢,我送给你吧。” 张仲平后来和我说起这件事时,还颇为感动。因为劫难,他父亲的画家里收藏很少,民间倒有一些。张仲平从八十年代开始收购他父亲和祖父两代人的画,有的直接拿钱买,有的则拿自己的画作去交换,像王行这样慷慨还给张家的非常少见。 王任之的堂弟王乐匋 2 这王任之,我初到安徽时便听说过他。知道他是个著名的老中医,也是位经历很丰富的老干部。卫生厅的副厅长嘛。他是1988年去世的,而我是1989年下半年来到安徽的。我这个中医研究生被分到安徽中医学院附属医院,我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门诊部里打杂,和老中医们打交道,统计双休日的专家号头,做点杂事,号称“干事”。 我们中医学院有个老教授王乐匋,便是王任之的堂弟。我记得我们门诊部黄主任还为我讨过一副字。这张字一度被我珍藏着,视为宝贝。毕竟是我收藏的第一张作品。后来搬过两回家后却再也找不到了。我印象中王乐匋教授是乐呵呵的一位老中医。圆圆的脸,戴副眼镜,很有学问。我和他算不得熟悉,更不知道他能书善画还能写诗。所有的传奇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这就是历史的诡异处。 帮我讨字的这位黄主任,是我当时的顶头上司,她虽然是护士长出身的门诊办主任,可她先生是安医大的老教授,她公公是安医大前身那个医学院的教授,她经常说起安医大的那些老故事,还有我们那些老中医的故事。我对安徽医坛的初步了解,始于黄女士的热情介绍。 记得我上班后不久,还和王任之的侄子王键教授(王乐匋的儿子,后来做过安徽中医药大学的校长)打过交道,他听说我研究食疗,还是个研究生,便让我参加卫生部《中医大辞典》的修订工作。我负责编写一百个食疗条目,王键教授则是辞典修订的具体负责人。这本《中医大辞典》我连影子都没见到,只收到三百块钱的稿费。但王键教授的学识和谦和,我却是深有印象。去年在郭因先生一个书画展上我和他劈面相逢,排着队领画册。他还是老样子,不像一个大学校长。名医后代果然是不一样。 3 王任之早年是个文学青年,1932年至1935年,他在上海跟伯父学医期间,以“英子”为笔名,写了许多小说、散文、杂文,并结识了一批作家、艺术家,与他们有过交往或书信往来,其中有的成为终生挚友。2005年他俩儿子王坦和王行把他留下的书信整理出版,书名《英子文友书简》,收有作家巴金、卞之琳、黄源、靳以、丽尼、萧军、臧克家,演员王莹,书画家黄宾虹、赖少其等十二位文友给英子的书信共145封。当时轰动文坛。没想到一个老中医,居然还有这些过往。 王家祖居歙县,世代从医。王任之虽比黄宾虹年轻五十多岁,但因祖辈关系,从少年时期直到黄宾虹逝世,他们有过长达近三十年的交往。在投身革命和坚持临床诊疗的同时,王任之对文学艺术包括书画、文物鉴赏情有独钟,因而与黄宾虹意气相投,交往频繁而默契。黄宾虹给他的信开头很有意思,有写“任之世先生大鉴”的,也有写“任之乡台先生座右”、“任之先生道席”的。王任之对老前辈特别尊重,常送雪梨香茗、鳜鱼、黄山毛峰给黄老前辈,顺便请教书画方面的学问。而宾虹先生则每以书画回赠。 王任之祖父王养涵和黄宾虹系科考同年。1948年王任之曾请黄宾虹为其祖父的一件手迹题跋,黄写下如此跋文:“前清光绪丙戊,余识养涵王先生于郡城试院中。喜其言论风采吐属不凡,询其家世业医……心佩久之。……”任之先生父亲王殿人,1926年起在杭州业医,期间与黄宾虹交往甚笃,少年王任之便因之而识宾老。1931年王殿人病逝于杭州,宾老喟然为其题照曰:“粹然其德,霭然其容;医道活人,世业光隆;新安望族,武林寓公;宇量高雅,器范可风。” 1954年王任之得到一张太祖王心如的处方,即请宾老为之题跋:“前民傅青主,方闻博洽,精通医理,学者搜求墨迹,丹方片纸,珍同球璧。任之先生获藏此帧传家世宝,宜已。宾虹,甲午年九十又一。” 几十年间,黄宾虹和王任之书信往来颇多,黄宾虹亦每每赠画给王任之,他也多次代友人向宾老求画。据其子女说,王任之姨母和宾老原配洪氏还有着一层亲戚关系。 4 有意思的是,张仲平家三代人都和王任之打过交道。祖父张翰飞是位著名画家,和黄宾虹亦师亦友,是1907年全国优贡会考的第二十名。曾做过《北平晨报》记者、民国铁道部副部长。1939年张翰飞在老家病重时找的医生便是王任之。可见王任之当年的名气已经有点大了。王任之多年后见到张仲平,回忆说,张翰飞当时派一辆黑色小轿车去接他出的诊。但他那时已无法治他。 张仲平父亲张君逸先后就读于清华、辅仁大学。曾做过《北平晨报》记者。解放后做过安徽艺术学院的国画课老师。我的书法老师张良勋先生便是他的学生。他教他们那一班国画课。据张良勋先生回忆说,张君逸是个非常有学问的画家。1964年因家乡的一封举报信说他是“漏网地主”,被迫回到老家接受“改造”。1969年他在郁郁中去世。他的学生钱雨亭,在我2016年访他时,说他五十年代曾跟张君逸先生去过王任之家,他印象最深的是王任之家里挂着的黄宾虹的画。1960年王任之曾请张君逸吃饭,钱雨亭也在。他们饭后便去了王任之家,他记得王家挂着好几张扬州八怪的画,张君逸老师还在一旁跟他点评这些画作呢。 张仲平也曾多次跟着父亲去过王任之家。说他家经常有病人坐着小板凳等着看病。王任之家收藏有几张张翰飞的画,还是张翰飞生前送给他的。张君逸也送过王任之好几张自己的作品。张仲平后来生眼病,也曾找王任之看过病。张家三代画家,都跟王任之打过交道,也是个传奇。 5 关于王任之,还有不少传说。1961年5月30日,刚奉调安徽不久的赖少其进京途中突然大出血,车到兖州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当地一家军队医院抢救,一夜后血仍未止住,安徽省委当即派出王任之赶到兖州,结果王任之只用两味药便止住了血。王任之也因此一夜之间在山东医卫界被传为“神医”。赖少其称王任之为他的“救命恩人”,不光是这一次,二十多年前王任之便救过他一次命。那是1941年,他们俩同时住在临溪监狱,同为囚犯。王任之出狱后,继续边行医边做地下党。解放后,他出任安徽省卫生厅副厅长,到死,他还是副厅长。不过,他这个卫生厅官员总是忘记不了给人看病。 据说王任之开的药,通常都很便宜,用药精而少。他开的处方,只区区一角七分钱。 赖少其后来遵王任之先生之嘱,给他临过两张古画,后来出版的《赖少其画册》中便收了这两张仿画。 在《英子文友书简》中,很多作家的信都写得很消极,灰色,阴郁,牢骚怪话不少。我看过数十通后觉得不免有些无聊,但读到赖少其给王任之的信简时却有了另一种意象和感受。两人一起坐过牢,写起信来感情毕竟不一般。 “任之同志:已经九年了,我没有把你忘记,你那修长的身体,灰色的长衫、灰色的鞋袜,永远留给我深刻的印象。还有令妹丽娟,据说(?)已经发疯!这是悲剧中的悲剧。还有你的爱人……总之虽然九年了,一切如有眼前。现在能够接到你的信,这是多么高兴呢?这九年来,斗争是如此的紧张、复杂,又是何等的残酷呢!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解放军中,并且带过队伍,在炮火的潮汐中来去。胜利了,可是我的身体也像破铜烂铁一样,一部受损的机器呀!胃溃疡,钩虫,肝蛭虫,像反动派一样在肚皮里向我袭击,为了狠狠地治它——我已一个多月了,都住在医院里……你结婚了么?有孩子么?我已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八岁,能念书了,小的也已四岁,现都在托儿所。非常希望得知你的详细近况。专此,致敬礼!弟赖少其一月十日” 这信是不是看得眼泪要出来?那一代的革命者真是不容易。这信写于1950年。赖少其还没到安徽来。第二封信写于1988年2月29日,写于广州: “任之同志:接到王行同志的信,才知道你生病了。你是医生,当然知道静养的重要。记得你在休宁坐牢,病人闹事,要求国民党把医生放出来为他们治病,可见多么得人心。你救活了不少人,也救活过我,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短短几行,却写得情深意长。这一年的七月份,王任之去世。他是1916年生人,活了73岁。不算高龄。 6 王任之写过鲁迅,也写过家乡的老画师。写散文也写小说。他应该是个很热烈的文青,情绪高涨,文字技术不算很高明。可这也是那个年代的通病。不白不古的,不简不繁的。现在的人恐怕是不太会去看的。 王任之那个时期也和现在的粉丝一个样,到处给人写信,求人大作求人签名求人照片,是一个十分标准的文青。 萧军1936年12月8日给英子写的第一通书简中透露,“现在是夜深的时候。你十二月六日给我的信收到了。明天我打算把《八月的乡村》及《生死场》捡两本挂号寄给你,至于中途是否被扣,这要看运气了。签名是可以的。只恐怕这对你不方便,因为这是政府所禁的书呢!不过你有时感到不方便时,可以把那一页撕掉它。……自从鲁迅先生死后,我总是不能安心工作下去——虽然努力克服着——但这没有用。每一想到他,我的心就酸……”萧军对鲁迅先生的感情非常真。我在香港诚品书店犹豫复犹豫就想买一本萧军的东北日记,可终归还是没有买,只是坐着看了一个多小时。 巴金给英子的信只有一封,却很有意思。“听你的话,不称你做先生;但我信恐怕依旧会叫你失望。我忙,而且东西漂流没有固定住处,所以没法安静地给你写封长信。我对这世界知道的并不多,而且我随时都在学,随时都想着从过去和现在的人那里得点东西,因此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的事恐怕会成为一个梦。你或者不会以为我是个吝啬的人罢。对于'作家’还是看他的文章有意思。我自己也有过一个经验。有时因为认识了这个人,连他的文章也不想读了。自然伟大的作家不在此例。他们的生活与思想是一致的。不过我够不上。因此我还是希望你只读我的文章。”这封信写于1935年3月11日。发自东京。那时候巴金31岁,已有些名气。鲁迅去世时他和萧军一样都是抬棺人之一。 王任之的伯父王仲奇 7 在王坦、王行为父亲王任之整理的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兄弟俩写的后记。在后记中说,他们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他早年写的一份自传,其中提到一段经历:“一九三一年初夏……父亲病故了,母亲精神也失了常。这对于我,真是一连串意外的变故,幸而我的伯父在生活上予以支持,总算没有流离失所,不过从此也就没有进学校的机会了。这年秋天,把全家送回故里安顿之后,我又重回了杭州,随叔父习医。这时,'九一八’'一二八’相继发生,作为一个青年,心情郁闷极了。”这期间几个郁闷青年发起组织一个文艺社团,出版了《呐喊周刊》。可这份周刊只出了二十来期就被停刊了。文青们各自四散而去。而王任之在过了一段“饮酒猖狂”之后应祖母之召,又去上海跟伯父习医去了。 这个伯父就是王仲奇先生。据王键先生透露,王仲奇在兄弟中排名老二,老三便是王任之的父亲王殿人,而他祖父则是排名老四的王季翔。 “新安王氏医学”起源于1820年。从王学健到王心如到王养涵到王仲奇到王乐匋到王键已有六代。其中名气最厉害的便是和近世名医丁甘仁并称“丁、王”二氏驰名沪上的名医王仲奇。王仲奇是王乐匋和王任之的伯父。胡适曾有一段话说到他,“唐代神医孙思邈尝说胆欲大而心欲小,今日科学家所用方法有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之说,即是此意。仲奇先生家世业医,我曾观察他的技术,有合于此者。”看来胡适和王仲奇是有交往的,还不浅。 在上海跟伯父学医三年。王任之这个阶段文学意识空前觉醒。他一边行医,一边用“英子”的笔名写稿投稿,欲在文学上找到他的精神出路。这期间他和很多文坛写手都有书信联系。给他影响最大的人既不是巴金也不是萧军,而是王莹和王淑明。一个是电影人,也写小说写散文,另一个是搞文学评论的。“英子”这一期间发过一些作品,但在文坛上并没什么大影响,随着抗战爆发,“英子”回到老家,文学梦渐渐淡出,改以王任之的名字出场。这时候他既是地下党,又是中医。尔后数十年间,只闻世上有老中医王任之,却不知有个作家英子。 8 王任之的两位公子王坦和王行,我都认得,只是不熟悉。一个做记者,一个做官员。做官员的早已退了休,做记者的也已退休成了老记者。别的也并不知道。 他们给父亲做这一本书,我还是从旧书网上买到的。不过,他们父亲的这些事情,询之当代中医,却有很多是不知道的。包括我的那些前同事。 我只写过几位中医。王任之是其中之一,还是无意得之无意写之。从前年写到今年。不过写着写着,这人就似乎就站在我面前了。这是一位大中医。 医学硕士,高级编辑,资深媒体人,书画修行者。有薄书数本问世,在文字里修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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