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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劫:大屠杀中彼此矛盾的三种面孔

 凹凸镜DOC 2020-12-01

歌唱者的眼神呆滞,表情悲苦,所唱歌曲的词句和旋律却优美动听:“女孩不要哭,不要如此悲伤,因为可爱的夏天就要降临,我也会随着它归来。当行军路过,女孩们纷纷打开门和窗……”。歌声飘过远处白色的教堂,回荡在森林的深处,好一片寂静悠闲的田园风光。

浩劫

Shoah

导演:克洛德·朗兹曼

类型:纪录片

片长:566分钟

年代:1985


纳粹屠杀犹太人的血泪史[浩劫]长达9个小时,看过的人恐怕永远也忘不掉。

导演朗兹曼曾说:“如果因我的电影了解到事情真相的人超过3000个,这事就算过去了”。

显然他低估了[浩劫]的影响力,这部满是痛苦、死亡、哀嚎、泪水的史诗纪录片,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场无边无际的大讨论。从1985年在法国首映开始,它在世界各地形成了空前的轰动性。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已经有7000万观众看过[浩劫]。 

朗兹曼先生于今年7月5日去世,他一生都在拍摄与犹太人大屠杀相关的纪录片,这一执念已不能仅仅用情怀或者社会使命感来解释了。

揭秘纳粹为毁灭犹太人制定的“最终解决方案”,是[浩劫]的目的之一。朗兹曼用一种散漫的叙事结构处理杀人犯、幸存者和旁观者,对同一事件的描述。从他们口中,观众可对那些无法复原与重演的可怕过去自行想象。可是出于不同立场,这些人的证词不可避免地走进“罗生门”。

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该相信哪一方?朗兹曼拒绝解释,他相信观众自有判断。

全片历史影像完全缺席,风景、面孔和记忆取而代之。

犹太人:幸存者

大屠杀的幸存者,大致分为两类。

其一,是因某项特长被纳粹招募为所用,暂时免遭杀害,而后在纳粹灭绝特遣员时,侥幸逃生的犹太人。他们生命的长短取决于纳粹消灭犹太人的数量和频率,若装载同胞们的火车没有到达,他们就要被杀死。

有人感到绝望:“这是一场海啸、风暴,船只沉没了。而我们活了下来,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每一个海浪涌来,然后随波逐流。做好准备迎接下一个大浪,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破浪前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幸存的特遣队员迈克尔·波德齐莱布尼科,在搬运尸体时,发现被毒死的妻子和孩子。

在全片数不清的不寒而栗的场面中,有一次对话,是朗兹曼采访曾经在毒气室工作的理发师本巴。在诉说从前的记忆时,本巴数次哽咽到说不下去,可是朗兹曼不间断地刺痛他,残酷地逼迫他把一切说出来。朗兹曼甚至哀求本巴:“我向你道歉,求求你了,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你知道这部电影很重要,你必须继续说下去”。

在集中营,本巴曾为即将被送去毒气室的女人理发,被采访时他心不在焉地工作着。

另一类幸存者没有进过集中营,像朗兹曼和他的家人一样,在地下室躲过了一劫。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们身上的悲剧性,因为宗教与家庭将他们紧紧团结在一起,个体的孤独让他们失去了归属感。

与此同时,他们也为自身的幸存感到内疚,一位老妇人对着镜头潸然泪下:“我何德何能可以逃脱厄运,这是我的同胞们无法逃脱的命运,是整个民俗的宿命”。

祖父母在波兰被纳粹杀害时候,这位幸存者还是个孩子,被朗兹曼问到“是否想回到波兰”时,她坚决摇头。

德国人:杀人者

当年的纳粹刽子手大多生活无忧、家境宽裕,隐藏着曾经的罪行。朗兹曼试图靠近他们,却遭到辱骂、殴打甚至险些丧失性命。后来他想到了用钱去解决,希望他们谈一谈自己过去做过的事。

犹太人给纳粹钱,这行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朗兹曼从不回避自身对纪录片的干预,为追求大屠杀真相,采访前党卫军时,他一边偷拍,一边欺骗对方谈话不会被记录。

有时,朗兹曼也连珠炮式地不停追问,与刽子手假装进行日常对话,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时候提出尖锐的问题。最为精彩的是,他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出现在曾经的杀人者面前,让他们神情紧张、汗流浃背。

不断扶额擦汗,自称什么也不知道的“普通官员”前铁路局长。

为接近贝泽克灭绝营的指挥官沃斯,朗兹曼多方走访,得知他在慕尼黑开了一家酒馆。为了不引起怀疑,剧组假装在酒馆拍摄关于当地啤酒的纪录片。三天过去了,当酒馆的所有人已经习惯摄影机的存在时,沃斯依旧表现出对镜头的恐惧与回避,就连“一天卖出多少升啤酒”的问题也拒绝回答。

等朗兹曼终于决定向他发问时,镜头记录下了全部。

镜头先是拉近到一张黑白照片的特写。

紧接着,朗兹曼把它横在躲闪的沃斯面前,咄咄逼人地问:“沃斯先生,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还记得贝泽克吗?”

沃斯没有回答,他局促不安地扶额、低头、转身,最后靠着离摄影机最远的一堵墙大口地吸烟。

也有的时候朗兹曼选择更为缓和的提问策略,先让前纳粹们说说工作内容,不谈论自己。一位前党卫军下士认真地给朗兹曼讲解毒气室的工作原理,用异乎于常人的理性,描述妇女在得知自己将死之前失禁的生理原因。

当朗兹曼逼问道德问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推卸责任,前德意志铁路第33号局长最夸张,坚称从没见过火车。

即便承认无形中杀害过犹太人,前纳粹分子们也把自己的所为解释为“平庸之恶”,否认自由意志可以支配。

隶属于前德国行政部门的华沙犹太区委员长说:“我们只是傀儡,没有任何权力”。朗兹曼反驳道:“你有权力,你是德国权力的一部分”。前委员长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身体向朗兹曼慢慢凑近:“朗兹曼先生,我们的争论是无结果的,你把我的角色高估了”。

波兰人:旁观者 

一位波兰人在特雷布林小镇广场,发表犹太人“罪有应得”的言论。

集中营的集中场域在波兰。生活在那里的当地波兰人在大屠杀中扮演的,是见证人的角色。朗兹曼来到一个叫特雷布林卡的小镇,犹太人建造的华丽住所围聚在镇中心的广场上,只是里面居住的都是波兰人。

波兰人是如何得到住所和变得富裕的,答案很明显了。

朗兹曼采访波兰女人们:“你们喜欢犹太人吗?”其中一个妇女笑着说:“只有这里的男人喜欢犹太女人,她们比我们漂亮。因为她们富有,所以不用工作,只想着美貌和衣服。而我们则又脏又丑”。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掩藏不住的嫉妒。

犹太人被纳粹带走后,波兰女人从此没有了竞争者。

犹太男人的处境也不太乐观。一个波兰工人提起犹太人一脸嫌恶:“他们很脏,也很不老实,我希望他们离开。当然比起杀害他们,我更希望他们去以色列”。

波兰人讨厌犹太人的深层理由大概是,在纳粹到来以前,整个波兰的资产都在犹太人手上。

在朗兹曼进行采访的过程中,小镇里的波兰人都围成一团,或者是站在窗台上看热闹。这样的场面仿佛复刻了当年犹太人被纳粹抓走时,波兰人的旁观态度。

波兰人“看客”的心态,投射出一些令人难过的事实,那些黑暗的难以启齿的人性。

大屠杀结束了,纳粹销毁了大部分证据。留在历史书上的只剩下一个个没有血肉的、冰冷的数据。如果不把这些抽象的数字用具体的形式展现出来,后人就永远不会记得这个民族曾经历过的苦难。

1974年,面对反犹主义的再次兴盛。在大屠杀中躲过一劫的法国导演克洛德·朗兹曼,开始意识到作为犹太知识分子,所面临的赫拉克勒斯式艰巨任务。

11年后,他交出了[浩劫]。这是他走访了14个国家,拍摄素材超过300个小时,后期剪辑5年的成果。这部惊世骇俗的纪录片,最终剪辑版长达9个半小时。被认为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犹太屠杀题材电影。

“我是一个犹太人,这是我生命中压倒一切的力量”

                    --克洛德·朗兹曼

[浩劫]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具尸体,却营造出一种无时不刻存在的死亡气息。这样的气息是用风景、面孔和声音建构的,甚至包括那些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呼呼吹过的宁静时刻。

沉默无言的风景与沉重罪恶的真相对应,传递着缅怀与哀悼之意。

在镜头的指引下,观众仿佛跟随着当事人重访了事发现场。在寂静的空气中,心脏颠簸,灵魂颤抖。

森林

微风吹过高耸着树枝的白桦林,宁静而美丽,这么多年它一点也没变。

当下森林和平宁静,即使在从前,每天焚烧掉两千具犹太人尸体的时候,这里也依然寂静安宁。

在林子深处有一个叫“医疗室”的地方。那儿离铁路很近,是处决老人和病人的秘密刑场。从特雷布林卡的火车站出来,走过斜坡,只有一条小路通往这里。这个刑场甚至没有做任何掩饰,没有围墙,只有一个顶棚。纳粹把红十字的旗帜插在拐弯处,指引着不适合进毒气室的老弱病残来到这里。

这些虚弱的人,大多是坐在破烂的厚木板上被枪决的,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站着迎接死亡。

朗兹曼与曾经的焚尸人走进处决森林,他问:“这里应该有不少动物吧,那有人打猎吗?”焚尸人答:“只有‘猎’人行动,逃跑的犹太人在这被枪杀”。

森林除了处决病人、焚烧尸体之外,还承担着掩盖罪行的职能。1943年初冬,纳粹开始种植松树,这些树木在三到四年内可以长得异常茂密。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密集的簌簌声。连森林深处的哀嚎,也一并覆盖。

从外面看这片森林,绝对想不到它所埋葬的一切。

大屠杀幸存者,曾经的焚尸人站在草地中,感慨万千:“简直不敢相信我又回到了这里,没有人敢试着回忆这里发生的一切”。

大屠杀是不可描述的,即使是当事人彼时彼刻身在事发处,也无力重述它的细枝末节。

火车铁轨

火车轰隆隆地开过田野、远山、丛林、夕阳,拥挤车厢里的犹太人预感到即将发生可怕的事。但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他们要被集体杀害。

有时镜头扫过火车铁轨,抑或是穿过通往集中营的森林小路,没有人声,只听得到风声和汽笛声,我仿佛跟随着不幸的人们走向死亡,可又因知晓一切而悲苦万分。

火车将犹太人从欧洲各处运到奥斯维辛,有的长途跋涉长达十天以上。体质较差的妇女、小孩和老人在到达终点时,就已经死在了拥挤的闷罐车厢里。

快要进站的时候,会波兰语的犹太人询问铁轨边的牧羊男孩:“我们这是去哪?”男孩没有说话,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阳光照耀着通往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的路,迎接这群客人的是穿着纳粹军服的死神。

1944年以前,有175万人通过铁路送到比克瑙,再由铁轨尽头的小车送到奥斯维辛的毒气室。

整个集中营运作的原则就是,从火车进站到进毒气室为止,绝不能让那些犹太人,知道他们将死的命运。否则会引起恐慌,既而在铁路边上引发血案。扰乱秩序就是浪费时间,意味着耽误杀人效率。

那些试图告知同胞死亡预告的特遣员(参见前文),会被棍子打死,或者带到车厢后面被枪杀。况且,告诉这些疲惫不堪的人也无济于事,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救他们。这个悲痛的消息,只会在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徒增难以承受的痛苦。

一个特遣员在毒气室遇见朋友的妻子,告诉她“将在三个小时内被毒死”后,所发生的一切。

在特雷布林卡,朗兹曼找到了当年被纳粹雇佣的开火车的男人,他还活着。旧火车准备就绪,朗兹曼请求他重回驾驶室再现当年的场景。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男人穿着制服,在驾驶室站着,时不时地往后面张望。

亨里克·夫考夫斯基的司机生涯贯穿集中营的始终,每天清晨六点上班,在铁轨的另一边有20列火车等着他。

他回忆道:“我极端痛苦,在不喝酒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工作。”这些酒是德国人给的,为了麻痹他的良知。

亨里克在火车头听见人们的惨叫,心乱如麻,“一个人再铁石心肠也无法对此无动于衷”,他说。

河对岸

翠绿的草丛和发着嫩芽的柳树,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之上。缓慢划舟的船夫的对面,站着一个唱歌的男人。

河水、教堂、城堡、森林,这里是可爱的波兰小镇,可倘若你听见教堂里悲怆的歌声

,看见人们涣散悲苦的眼神,还会如此认为吗?

歌唱者的眼神呆滞,表情悲苦,所唱歌曲的词句和旋律却优美动听:“女孩不要哭,不要如此悲伤,因为可爱的夏天就要降临,我也会随着它归来。当行军路过,女孩们纷纷打开门和窗……”。歌声飘过远处白色的教堂,回荡在森林的深处,好一片寂静悠闲的田园风光。

朗兹曼在以色列找到已经47岁的斯莱伯尼克,说服他重回故地,再次唱起那首歌。

对于曾经在大屠杀时期,听过这歌声的幸存者来说,这样美妙的嗓音却让人心跳加速。它把人拽回了死亡的边缘,逼迫他们回想起发生在河对岸的一切。

这是一首德语歌,那个唱歌的犹太人曾经在河边为纳粹唱着它。他叫斯莱伯尼克,当年只有13岁半,嗓音干净清澈。纳粹德军教会了他这首歌,逼迫他为他们歌唱。是的,他在歌唱,心却在滴血。

“如果你可以舔我的心脏,那会毒死你”。

少不更事的年纪,恐惧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永恒的烙印。经过他身边的波兰妇女对看守纳粹说:“放这个孩子回到他父母身边吧。”那个纳粹回答:“别担心,这孩子很快就会和他在天堂的父母相聚的”。

人们被杀戮,他却被迫唱歌,对斯莱伯尼克来说,往事就像讽刺又荒唐的噩梦。

1945年1月8日,苏军到达的前两天,纳粹按照“工作名单”枪决特遣队员们,就在这些“活死人”工作过的秘密处决地“医疗室”。子弹没有击中斯莱伯尼克的脑部,他逃出时被苏军救活。几个月后去了以色列。

特雷布林卡小镇的人们开心地围在斯莱伯尼克身边,他们记得这个曾经遭受苦难,而后死里逃生的男孩,在一片欢乐的笑声中,斯莱伯尼克表情复杂。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 电影少女放浪记

    调反唱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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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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