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 读者 我和朋友到河边看水鸟。 每年10月中旬,在这条作为本市与邻市分界线的河里,栖息着许多从外地飞来的水鸟。到11月、12月,水鸟的数量会达到顶峰。一般这群水鸟从北方飞来,它们把这里当成往南飞行的暂栖地,也有一小部分就在这儿过冬,不再往南飞。但这两年由于城市的不断开发,邻市把河滨多处当成垃圾场,严重破坏了河的景观,当然也波及河水的品质,因此依据赏鸟学会及一些生态学者的统计,这两年水鸟有逐渐减少的趋势。不仅是我居住的城市,就连屏东那边统计的灰面鹭的数量,都在逐年下降。我的朋友告诉我,这说明两点:其一是这几种水鸟的数量正在逐年减少,它们可能逃不过被消灭的命运;二是它们的数量并没有减少,而是台湾这个地方变得再也不适于它们生存,它们只好直接朝南方飞去。 “所有与时间的竞赛,似乎从来没赢过。”我的朋友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他。 “我最近出席了一个维护古迹的会议,大家在会中讨论应该如何维修、保护台湾所剩不多的古迹。当时我没说一句话,心里想,古迹是能维护吗?没有古迹是能维护的,没有古迹是能真正长久保存的,就像人不能长久保持青春一样。” 他回头,带我走出河边的冷风,走进这座城市西边纵横如迷宫的巷道。我闻到一阵咖啡香,推门进去,果然是一家咖啡厅。这间咖啡厅距离河口很近,由于地利之便,每年秋冬之际,这里变成了附近赏鸟人最常聚会与休憩的场所,这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咖啡厅的主人无疑也是喜爱鸟类的,因为四壁都挂着写有学名、绘工细致的水鸟图像,就连喇叭里放着的音乐,也是法国作曲家梅湘的一组《鸟类图志》钢琴曲。 我和朋友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我想听听他在古迹和鸟类命运等相关问题上的看法,刚才他没有说清楚。他在除去外套、脱下帽子的时候显得有些急躁,他可能在为鸟类、古迹甚至是人的现实处境而忧心。 “你知道吗?侏罗纪、白垩纪的生物,很多都灭绝了,而进化繁衍至今的这些生物也不是永存的。遭遇时空变化,现存的生物,包括人类也会完全消失。到时候,会有别的生物占领这个空出的舞台,成为下一场戏剧的主角。” “你刚才说古迹,现在又说生物,这是两回事呀!” “不是两回事,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所有消失了的东西就不能恢复,正在消失的东西,我们也无法阻止,这点你懂吗?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把苏州网师园的部分园林'搬进’他们馆内,你认为他们保存了什么?非洲的大象和犀牛在这个世界上已逐渐失去生存的能力,我们为它们建立保护区,让它们在没有天敌、食物不虞的状况下继续生存。老实说,失去自然的象和犀牛其实跟死了没有两样,顶多算是人类刻意保存下来的活标本吧!” 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悲愤,有点无法控制情绪的样子。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点燃之后重重地吸了一口。这时,吧台上方几只木雕的禽类吸引了我的注意。两只颈上有白环的应该是雁鸭;一只全身羽毛泛着鸳鸯的光彩,但形状却与鸳鸯不同的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还有一只则像普通的家鸭,白色的羽毛上杂着咖啡色的碎斑点。它们的眼睛都是同一色的黝黑发亮。如果不是放在架子上,我们会误以为是活的水鸟呢。我推了一下朋友,对他说:“以后看鸟,也许只能看这些漂亮的模型了。” “那不是给人看的模型!”他大声地说,有点不顾礼貌,继续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压低音量缓缓地说,“那个叫作诱鸭,是人类诱杀水鸟时用的。在天上飞了一整天的鸟,到黄昏时要找一个栖息的地方。所有鸟类都是多疑的,它们很敏感,也很聪明,它们即使很累,也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才敢下来。谁晓得人比它们更聪明。人做了很多惟妙惟肖的木头鸟,身上漆着和它们一样的颜色,放在池塘上面载浮载沉,上面的鸟看到下面有它们的同类,便以为是安全的地方,它们一个个飞下来。猎人躲在深草中间,只要一发霰弹枪,就能射杀十几只,连续射几发,池中的鸟就都逃不了。下了水的鸟,不是说飞就飞得起来的。” 他又吸了一口烟,看着我说:“从鸟的立场看,你还以为那是漂亮的模型吗?” 我答不上来,我对朋友的感受是完全了解的。他的话有点主题不清,语气颇有责备我的意思。但我不以为忤,原因是我知道他正陷入任何智慧都不能宽解的悲哀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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