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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烧饼的爱和荒唐

 任一西 2019-03-20

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文 | 任一西

2017年12月底,忘记具体是哪一天,也有可能是2018年1月初的某一天,我加入了一个群。群状态很活跃,群主很受欢迎,只要他讲话,话题立马都转向他,然后转向他“爹”。

大家都叫群主——烧饼。在群里,烧饼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滚蛋吧!有人发了一组男模的照片,烧饼说:我没有相中一个。有人回复:他们年龄小,不适合做你爹,你当然看不上。“滚蛋吧!”烧饼说。又有人调侃:烧饼,让你爹去搬砖养你,别人一天300,他100就行。烧饼还是那句:滚蛋吧!

群里成员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个表要脸的!烧饼早上会发起床照,紧接着是上班照、午饭照;下午是一连串的外出照、地铁照以及大量的地图定位;晚上照例是他自己做的晚饭照。虽然这些照片都毫无美感,尤其是晚饭照,总会引来一波“你这是在喂猪吗?”的嘲讽。但他乐此不疲。

有时候他也会生气。有不常聊天的成员跳出来问一句:他们说你有个爹,是真的吗?烧饼反问:难道你没有爹?对方再来一句:不是你老家的亲爹,说是别人赖上你的那个,就是你天天养活他,完了他还不工作。烧饼最后还是那句:滚蛋吧!

群里,每天雷打不动的活动就是“批斗”烧饼,偶尔他会回复两句没头没脑的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

“烧饼,凭啥你在北京幸福,你老婆在家受罪?”

“同志也能结婚,我骄傲!”

“你结婚了,给你生孩子,你当人家是生育机器吗?”

“吃饭去了。口渴了,有点饿。”

“饿死你活该!”

“给你讲啥道理,你又没结婚。”

“臭不要脸的,结婚拖累别人,还觉得自己有理?”

“结了婚才知道有老婆有孩子的幸福。”

“跟你没啥好说的,臭德行!”

“你咬我啊!我就是这么直的人。”

“你那叫直?那叫恬不知耻!”

烧饼说,他看的第一个同志片是中老年主题的,于是就喜欢上了中年同志。20岁时就喜欢40岁的,现在31,喜欢38~55的中年,最喜欢40~45岁的。87年出生的烧饼,看起来倒像78年的,“油腻”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尤其是肚子和头发。东单公园里的中年同志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东单公园是闻名的中老年同志交友场所

烧饼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每次过节回家,他都会将同志交友软件卸载。有一次他睡觉醒来,看到他老婆翻看他的微信,把他和以前的同性朋友的聊天记录翻出来了,她哭了几天,她以为他找别的女人了。以前上班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同事走的特别近,她以为他们俩有事情,最后打电话把那个女同事直接骂哭了。那时,那个女同事经常去他的办公室,他们晚上还在一起过,但只是因为他不想拒绝她,令她难堪,仅此而已。

北京的二环路外,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而不重叠,等待过马路的行人三三两两将手紧紧贴在羽绒服口袋里,透过被水汽朦胧的玻璃窗子,一群人在短暂放肆的麻痹矛盾的苦痛中,这是一个孤独到极致的聚会。

2018年1月的最后一个周六,烧饼组织了一次聚会,20多人参加。拘谨、香烟、骚动和孤独。烧饼也是。很多人,在群聊里和在现实中完全是两个人,根本无法对号入座,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自称“女王”的胖子要将羞涩的高个大男生调教成一个“合格”的释放天性的“妹妹”;说着“越骚越年轻”的“姐姐”,扭动着短粗的脖子,舌头像一个吹吹卷,一进一出的。还有整个聚会都安静的男子,没有被忽略掉,早已不知被多少人拿余光扫摸了多少遍,有人痛恨衣服为什么不是透明的,苦于忍受这“坦塔罗斯之苦”。

一根接一根的香烟,一杯碰一杯的白酒,嘈杂声应有尽有,从深沉浑浊的带有醉意的喘息声,一直到像小公鸡学啼叫时那种嘶哑、断续的尖锐笑声。蛋膜下,有什么东西在骚动着。在这个浮华的社会,人们的心跟它一样浮华、扭曲,男人们只有通过各种畸形的举止和怪异的性行为来排解心中的孤独和宣泄心中的抑郁。

蛋膜被捅破,欲望流出来。如果将聚会时的欢愉等同于现实,则无疑是对真实生活的一种强暴。毕竟,压抑才是大多数同志真实的生活写照。偏离了常态轨道的同志聚会是所有同志的欲望之歌,它是一场性取向的解放、性幻想的游戏。还有什么比释放自我的欢愉更彻底?但这些中年同志在短暂的激情后会很快冷静下来,而不会像那些害羞的男孩被罗密欧的热情和爱抚击中、吞噬,被一时的激情彻底蒙蔽双眼。金鞍紫缰固然无可非议,可是血肉之躯的马又在哪里?

像被酒精气味和混杂的烟味蒸煮着,或者腌制着。高浓度的香烟气息似乎已经渗入到我的肉里,足足有两厘米深。我多想用纪德《背德者》中的那句话做一条禁烟广告。我的大脑被弄得模糊不清,餐桌上杂乱的碟盘、交杯的人儿,所有的东西好像都蒙上了一层灰蒙的薄纱,那个油腻的“女王”依然释放着滔滔不绝、放荡而毫无营养的喧哗。这时,水汽朦胧的窗子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丝冷风从脖颈钻进了我的后背,楼下街道尖锐的鸣笛声瞬间穿透了胖子的鸣叫。于是一股满载记忆的河流淌进了我的心底——那个不再属于我,可是却曾经给予我最为肯定、最卑微的快乐碎片记忆:暑气开始褪去的夏末、校园钟楼后面的长河边、阵阵金银花的芳香、暮色的天空下、我钟情的他和令人痴醉的性爱。而此时,在这个房间里,我却在听一个猥琐胖子的关于放浪不羁的“演讲”。我想将手指伸进我的喉咙,把听到的都吐出来。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有一个人站起来,说他还有事情,不得不离开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吸了足够的烟,我早已筋疲力尽了。当有人提议聚会差不多要结束时,我内心有了些许小兴奋。我想象着马上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彻彻底底的洗个澡。

那个时候以为,相聚后的欢喜是人间的常态。后来才发觉,相聚并不是人间的常态,人间的常态,是沉默的告别。

2018年2月的第一天,在群里,大家还盘算着年后的第一次聚会安排在什么时候,于是烧饼的一张截图和一句“不好意思,谢谢各位的陪伴!”宣告到此为止,群被解散了!

就在烧饼解散群之前半个小时,群里聊天最多的前任管理员飞鱼和活跃的小熊,被管理员踢出了群。事情的变质源于西瓜将群里的聊天记录截图发到了微信群。软件群跟微信群成员大致重合,只不过烧饼的朋友在微信群,而不在软件群。在微信群里,大家都在巧妙的把握着一个度,但在软件群里,烧饼的朋友是千夫所指的、可以肆无忌惮批斗的“恶人”。

西瓜为什么要将聊天记录截图发到微信群呢?他就像陷入了焚烧心灵的妒火中的波斯少年巴勾鄂斯,因为那个代替他的“赫菲斯提昂”——小熊,正在群里和飞鱼一起“批斗”烧饼的朋友,他们罗列了一系列烧饼朋友的“罪名”:长得实在不堪入目、眼神不好、好吃懒做还挑剔、好几年都不工作了、没有收入和退休金、50岁的人了还撒娇,求包养也要找个有钱的靠家,烧饼是用6位数的密码保护两位数的存款,还要养“爹”,大家感叹烧饼的“博爱”无人能及。紧接着,西瓜艾特了小熊说“你这逼嘴真他妈能瞎逼逼”,撕逼大战顿时拉开。这在所有成员看来,只不过是一场正常的“批斗”,为什么西瓜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且完全是事不关己。要说跟馒头的朋友熟悉的话,小熊还曾经跟烧饼和他朋友睡过一张床。

西瓜将截图发到了微信群,于是事情的性质变了,他的目的也不言自明。西瓜喜欢群里的一位哥哥,他们一个像大哥,另一个是小弟,刚认识时,西瓜还曾发了一条公告:从此我也是有大哥罩着的人了。他去大哥家吃饭,大哥问他到哪儿了,他说“到心里了”。西瓜发自拍照,大哥回应:天天发自拍照,就怕别人不知道你长啥样,是吧?大哥晒美食照,西瓜说:猪,胖死你。

后来,西瓜在群里刷着自拍照,大哥冒出来一句:有些人不值得深交,因为他不可靠。一语双关,明眼人都知道说的谁。而此时,大哥艾特的人也变成了小熊,频频示好。后来我向烧饼求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大哥和西瓜形同陌路,烧饼说,就是因为一句话的事。

烧饼还告诉我,大哥的朋友要结婚了。他们在一起15年了,早已是兄弟之情,但却这样的默默收场。我们不禁感叹:那相聚拥抱的欢喜,并不是人间的常态。人间的常态,是沉默的告别。

我们何尝不是跟西瓜一样,既需要又无法容忍一只于人无害的猫。

赫菲斯提昂死了,亚历山大近乎癫狂,他曾立志要和赫菲斯提昂成为另一对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幸运的是,波斯少年巴勾鄂斯像一只温柔的小鹿,守在了他的身旁。亚历山大击败了大流士,却无法弥合胜利者与臣服民族之间的鸿沟,就像他与巴勾鄂斯的爱情,只能藏身于历史的烟雾里。

烧饼,包括群里的每一个人,以及这一类人,就像一只鸟儿,无论怎么振翅飞离,都摆脱不了自己的影子,唯有躲到黑暗中。可是,人都只有一个一生,谁又愿意一辈子呆在黑暗中,将爱慷慨赠予不爱之人呢?

我们之前在群里讨论:烧饼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于我们来说,烧饼是一只无害的猫;但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又该如何评判他?有人说,他是一个“老好人”;也有人说,他是一个“背德者”。

我们给烧饼判了刑,量刑的依据是他“有罪”。但他却没有犯法。他跟加缪笔下的莫尔索相反又相似——莫尔索被指控杀人,而因为他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泣,便被决定处以死刑。

有些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

群解散一周后,我跟烧饼约了一次饭。我急于想探知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却发现他太普通了,普通到没有任何波澜。他讲到他的朋友,每天早上他会给他烧一壶热水,放到电脑的左手边,电脑的右手边是零食和面包,他只喜欢吃面包,从早上到晚上,他的朋友会坐在中间的电脑桌前看视频、玩单机游戏,这个电脑桌也是为了方便他朋友玩电脑而买的。到了晚上,烧饼会买菜或者带外卖回来,还有明天的零食和面包。他的朋友每天走的最远的路就是从电脑桌到厕所的距离,做的最大强度的运动就是起床站起来走到电脑桌前坐下。他说这些时,很平淡,只是嘴角有一丝害羞,大概是因为他对我还觉得陌生。

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他的心湖像结了冰,冷风会加厚冰层,暖阳只会让湖面更加平静。听着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讲着他过去的情感经历,脑海中我想象出他“初领圣体”的样子,远远没有让·热内的“神女”“鲜花圣母”,那么强烈、印象深刻和美,至少我不会在一秒内就给了他。

他太和善了。我无法将眼前的他同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那个男人爱老婆孩子、爱婚外情、爱父母亲、爱“爹”、爱逛东单公园、爱约炮,只要有人对他说“给我一点爱吧”,他就毫不犹豫全部拿出来。我想到了自己,爱和死一样伟大,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的爱我,但狂风暴雨般的鄙视与猜疑夺走了我的希望,我像暗夜长空一样一无所有而冷漠。我和他是如此的不相像。他是那么的和善,对我那么的和善,对他的朋友、对每个人,这种感悟让我感受到他向来都是快乐的,现在也依然是快乐的。

晚饭结束后,我们从商场里下来,在门口分开,烧饼穿过广场到对面找他的朋友去了。这个时候天色暗了下来,肃杀的寒风放肆起来,广场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模模糊糊有些喧闹声。我明白,没有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利说这是爱还是荒唐。

注:本文是以第一人称为写作手法的非虚构故事。文中的“我”口述,作者记录。应要求,相关人名均以昵称代替。

边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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