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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瓦尔·赫拉利 | 自由主义的神话

 Tomsp360lib 2019-03-29

尤瓦尔·诺亚·哈拉瑞的《21世纪的21课》。来源:维基百科

法意导言

自由主义最早可以追溯至文艺复兴时期,是一种追求保护个人自由、思想自由、贸易自由的、以法律限制政府权力的运用、支持透明的政体、保障少数人的权利的意识形态。自由主义经历了长期的发展,也面临诸多问题。以色利历史学家、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于2018年9月在《卫报》(The Guardian)上撰写《自由主义的神话》(The Myth of Freedom)一文,认为人类其实不能真正拥有独立意志,政府和企业会利用现代科技侵入人的内心,相信“自由意志”已经变得危险。我们需要质疑自由主义的传统假设,并促进自由主义的革新。

自由主义的神话

作者:Yuval Noah Harari

翻译:姚静宜

学者是否应该以牺牲社会和谐为代价,为真理服务?即使假象维持着社会秩序,你是否应该揭露它?我在写新书《21世纪的21课》时,不得不与这种自由主义的两难境地作斗争。

一方面,我相信自由主义是有缺陷的,它并没有讲述人类的真相,为了在21世纪生存和繁荣,我们需要超越它。另一方面,目前自由主义仍然是全球秩序运作的根本。更重要的是,自由主义现在受到了相信怀旧幻想的宗教分子和民族主义狂热分子的攻击,这是更加危险的。

因此,我是否应该冒着言论可能被断章取义,被煽动者和独裁者用来进一步攻击自由秩序的风险,来公开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者我应该重新审视自己? 非自由政权的一个标志就是使言论自由即使在国外也变得更加困难。由于这些政权的蔓延,批判性地思考人类的未来变得越来越危险。

我最终选择了自由讨论而不是自我审视,这源于我对自由民主的力量和改革的必要性的信念。自由主义相对于其他意识形态的最大优势在于它的灵活性和非教条性。它比任何其他社会秩序更能承受批评。的确,这是唯一一种甚至允许人们质疑其的根基的社会秩序。自由主义已经经受住了三次大危机——第一次世界大战、上世纪30年代的法西斯挑战和上世纪50 -70年代的共产主义挑战。如果你认为自由主义正身处困境,只需要记住1918年、1938年或1968年的情况有多糟糕就好。

1968年,自由民主似乎濒临灭绝,甚至在自己的领土内也被暴乱、暗杀、恐怖袭击和激烈的意识形态斗争所撼动。如果你碰巧在马丁·路德·金遇刺后的第二天身处华盛顿的动乱之中,或在1968年5月的巴黎,或在1968年8月芝加哥举行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你很可能会认为末日即将来临。当华盛顿、巴黎和芝加哥陷入混乱时,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却十分安宁,苏维埃体制似乎注定要永远存在下去。然而,20年后崩溃的却是苏维埃体制。上世纪60年代的冲突使自由民主更加坚强,而苏联集团令人窒息的政治氛围则预示着它的灭亡。

马丁·路德·金。来源:维基百科

所以我们希望自由主义可以再次自我改造。但它如今面临的主要挑战不是来自法西斯主义或共产主义,甚至也不是来自那些像雨后的青蛙一样到处扩散的煽动者和独裁者。这次主要的挑战来自实验室。

自由主义建立在对人类自由的信仰之上。不像老鼠和猴子,人类应该有“自由意志”。这就是人类的情感和选择成为世界上终极的的道德和政治权威的原因。自由主义告诉我们,选民最清楚现状,顾客永远是对的,我们应该为自己着想,跟随自己的内心。

不幸的是,“自由意志”并不是科学事实。它是一个从基督教神学中传承下来的神话。神学家们提出“自由意志”的概念来解释为什么上帝应该惩罚罪人的恶意抉择,而奖赏圣徒的善意抉择。如果我们的选择不是自由做出的,为什么上帝要因此惩罚或者奖赏我们呢?根据神学家的观点,上帝这样做是合理的,因为我们的选择反映了我们永恒的灵魂的自由意志,这是超出所有物理和生物限制的。

这个神话与科学现在教给我们的关于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知识几乎无关。人类当然有意志——但并不自由。你无法决定你有什么愿望。你不会决定是你是内向的人还是外向的人,性格随和还是焦虑,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人类做出了选择——但从来不是独立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取决于许多你自己无法决定的生物、社会和个人条件。我可以选择吃什么、跟谁结婚、投票给谁,但这些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我的基因、我的生物化学属性、我的性别、我的家庭背景、我的民族文化等等——而我并没有选择过拥有怎样的基因或家庭。

生物传感器能帮助企业更了解你。阿法米·斯托克摄影

这不是抽象的理论。你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一点。只要观察下一个浮现在你脑海中的想法就可以了。它从何而来?你是自由地选择去思考它吗?显然不是。如果你仔细观察自己的思想,你就会意识到你几乎无法控制你在想什么,你不能自由地选择思考什么、感受什么、想要什么。

尽管“自由意志”总是一个神话,在之前的几个世纪,它还是非常有用的。它为那些不得不与宗教裁判所、君权神授、前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和三K党作斗争的人们壮胆。相信这个神话也没有什么代价。在1776年或1945年,相信你的感觉和选择是某种“自由意志”的产物,而不是生物化学和神经学的结果,是无关紧要的。

但是如今,相信“自由意志”突然变得危险起来。如果政府和企业成功地侵入人类,最容易被操纵的人将是那些相信自由意志的人。

要想成功地侵入人类,需要两样东西:对生物学的良好理解和强大的运算能力。宗教裁判所和前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缺乏这种知识和能力。但不久之后,企业和政府可能会两者兼得,一旦他们可以侵入你,他们不仅可以预测你的选择,还可以重新设计你的感受。要做到这一点,企业和政府不需要完全了解你,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只需要比你更了解你自己,而这并非不可能,因为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自己。

如果你相信传统自由主义的故事,你很可能对这个挑战不以为然。“不,这不可能的。没有人能侵入人类的灵魂,因为灵魂中有些东西远远超越了基因、神经元和算法。没有人能够成功预测和操纵我的选择,因为我的选择反映了我的自由意志。”不幸的是,不在意挑战并不能让挑战消失,这只会让你更容易受到伤害。

这个挑战会从一些小事开始。当你上网时,一个标题吸引了你的眼球:“移民者强奸了当地妇女”。你点开了它。与此同时,你的邻居也在上网,另一个标题吸引了她的眼球:“特朗普准备对伊朗进行核武器攻击”。她点开了它。这两个标题都是假新闻,可能是由俄罗斯的好事者或热衷于吸引阅读量以增加广告收入的网站制造的。你和你的邻居都觉得点开这些标题是出于你们的自由意志,但事实上你们已经被侵入了。

当然,宣传和操纵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过去,它们像地毯式轰炸一样工作,现在它们正在变成精确导引武器。当希特勒在电台发表演讲时,他的目标在于最小公分母,因为他无法根据个人大脑的各自弱点来调整他的演说内容。现在已经可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了。算法可以表明你对移民有偏见,而你的邻居不喜欢特朗普,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的是一个标题而你的邻居看到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标题。近年来,世界上一些最聪明的人为了让你点开广告并卖给你东西,一直致力于破解人类的大脑。现在,这些方法也被用来向你推销政客们和意识形态。

这只是一个开始。目前,黑客依赖于分析外部世界的信号和行为:你买的产品,你去的地方,你在网上搜索的词。然而,几年之内,生物识别传感器就能让黑客直接进入你的内心世界,他们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是自由幻想所钟爱的比喻性的“心”,而是那个控制血压和大脑活动的肌肉泵。黑客随后就可以将你的心率和你的信用卡数据、血压和搜索历史联系起来。如果宗教裁判所和前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能用生物识别腕带来监视你的情绪和情感,他们会怎么做?等着看吧。

自由主义已经开发了一个巨大的的观点和制度的武器库来保护个人自由来抵御来自残暴政府和极端宗教的外部攻击,但它对个人自由从内部颠覆,或“个人”和“自由”的概念本身不再有多大意义时是毫无准备的。为了在21世纪生存和繁荣,我们需要把“人类是自由个体”这个从基督教神学和现代启蒙运动中继承的天真观点抛在脑后,并转向描述人类真实面目的术语:可驯化的动物。我们需要更好地了解我们自己。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新提议了。自古以来,圣人们就反复告诫人们要“认识你自己”。然而,在苏格拉底、佛陀和孔子的时代,你并没有面临真正的竞争。如果你忽略了认识你自己,你对其他人来说仍然保持神秘。相比之下,现在你身处竞争之中。当你读到这篇文章时,政府和企业正努力侵入你。如果他们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他们就可以推销给你任何他们想要推销的东西——不管是产品还是政客。

了解自己的弱点尤为重要,这是那些试图侵入你的人的主要工具。电脑因为预先存在的错误代码被黑,而人类被预先存在的恐惧、仇恨、偏见和欲望所攻破。黑客不能凭空制造恐惧和仇恨。但当他们发现人们已经恐惧和憎恨什么时,就很容易触动相关的情感按钮,并激起更激烈的愤怒。

如果人们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了解自己,也许黑客用的技术可以转而用来保护我们。就像你的电脑有一个可以过滤恶意软件的防病毒程序一样,也许我们的大脑也需要一个防病毒程序。人工智能助手会根据经验得知你特有的弱点——无论是搞笑的猫咪视频还是让令人恼火的特朗普的故事——并会帮你屏蔽它们。

打开某一个网页可能并不是人的自由意志。来源:盖帝图像

但所有这些都只是次要问题。如果人类是可驯化的动物,如果我们的选择和观点不能反映我们的自由意志,那么政治的意义何在?300年来,自由主义理想激发了一幅政治蓝图,旨在让尽可能多的人拥有追求梦想和实现愿望的能力。我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实现这一目标,但我们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认识到这一切建立在幻觉之上。我们发明的帮助个人追求梦想的技术,也使得重新设计这些梦想成为可能。那么我怎么能相信我的任何一个梦想呢?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发现给了人类一种全新的自由。以前,我们非常强烈地认同我们的欲望,并寻求能实现它们的自由。每当脑海里有想法浮现,我们就急匆匆地去努力实现。我们每天疯狂地跑来跑去,被过山车一样的想法、情感和欲望驱赶着,并错误地认为这些东西代表了我们的自由意志。如果我们不再认同这样的过山车呢?如果我们能仔细观察下一个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并问一句“这是怎么来的?”呢?

首先,意识到我们的思想和欲望并不反映我们的自由意志可以帮助我们对它们不再那么执著。如果我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纯粹自由的人,在完全独立于世界的情况下选择自己的欲望,这就造成了一个在我和所有其他实体之间的障碍。我真的不需要任何其他实体——我是独立的。它同时给我的每一个突发奇想赋予了极大的重要性——毕竟,我从宇宙中所有可能的欲望中选择了这个特定的欲望。一旦我们把欲望看得太重,我们自然会试图根据欲望来控制和塑造整个世界。我们发动战争,砍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以满足我们的一时冲动。但是,如果我们明白我们的欲望不是出于自由选择,我们就有希望少关注它们,也会感到与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联系。

人们有时想象如果我们放弃对“自由意志”的信仰,我们会完全失去热情,只是蜷缩在某个角落饿死。事实上,放弃这种幻想可能会产生两种相反的效果:首先,这可以与外部世界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让你更加关注周围环境和他人的需求和愿望。就像你在和别人交谈一样。如果你总专注于你想说的话,你就很难真正做到倾听。你只是在等待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塞给别人。但当你把自己的想法放在一边时,你一下子就会听到他人的声音。

第二,摒弃自由意志的神话可以激发强烈的好奇心。如果你强烈认同出现在你脑海中的想法和欲望,你就不会花太多精力去了解自己。你以为你已经很清楚自己是谁了。但一旦你意识到“呀,这不是我。这只是一些变化的生物现象!”然后你也会意识到你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这可能是人类最激动人心的发现之旅的开始。

怀疑自由意志或探索人类的本性不是什么新鲜事。人类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成百上千次了。但以前我们从未拥有过现在的科技。科技改变了一切。古代哲学问题现在正变成工程学和政治学的实际问题。虽然哲学家都是很有耐心的人——他们可以为了毫无结果的事争论三千年,但工程师就没那么有耐心了,政治家又是最缺乏耐心的。

自由民主如何在一个政府和企业可以侵入人类时代发挥作用?“选民最清楚”和“顾客永远是对的”的信念还剩下什么?当你意识到你是一个可驯化的动物,你的内心可能是被政府代理,可能你的大脑杏仁核正为普京工作,下一个出现在你脑海中的想法可能是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算法的结果时,你如何生活?这些是人类现在面临的最有趣的问题。

不幸的是,这并不是大多数人关心的问题。世界各地的人们不再探索“自由意志”的幻想之外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而是带着更古老的幻想,撤退到避难所。许多人没有直面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的挑战,而是转向了宗教和民族主义幻想,这些幻想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现实的联系甚至比自由主义还要少。现在所呈现的的不是新鲜的政治模式,而是重新包装过的20世纪甚至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东西。

当你试图沉浸在这些怀旧的幻想之中时,你会发现自己在思考一些事情,比如《圣经》的真实性和国家的神圣性(尤其是如果你恰好和我一样住在以色列这样的地方)。作为一个学者,这是令人失望的。在伏尔泰时代,争论圣经是热门话题,一个世纪前,争论民族主义的价值是前沿的哲学,但在2018年,这似乎很浪费时间。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即将改变进化本身的进程,我们只有几十年的时间来弄清楚如何应对它们。我不知道答案会从何而来,但肯定不是来自数千年前所写的故事集。

那么该怎么办呢?我们需要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作战。我们应该捍卫自由民主,不仅因为它已被证明是一种比任何其他选择都更为温和的政府形式,还因为它对争辩的人类未来限制最少。与此同时,我们需要对自由主义的传统假设提出质疑,发展出一个更符合21世纪科学现状和技术力量的新政治项目。

阿喀琉斯,女神西蒂斯和凡人珀琉斯国王之子。来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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