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从医有二十年了。 文革中期,他二十来岁,跟着一个赤脚医生提药箱,在广阔天地中为农民送医送药。日子长了,耳濡目染,就懂了些医理。赤脚医生离开当地之后,他接过药箱,继承了这副衣钵。就这么悬壶济世起来。 四叔住在很偏僻的乡下。他行医的处所,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只在自家堂屋,摆了些瓶瓶罐罐的药片药水,酒精药棉;床下塞了几箱输液瓶。只要人不出远门,大门一年到头是一直敞开的。 四叔的房子在村子最西面,东面是一条通往村里的泥土小径,没多远就四下分散,通往村里的百多户人家,雨天就被踩的泥泞不堪。 西面临着一条不宽的水沟,水几乎不流动,常年是暗绿色,看不出有多深。靠近岸边的地方,还泛着发白的气泡,尤其显得污浊。几只绿头鸭子并不介意水质,常扭动着身体,不紧不慢的踱过来,扑到水里钻来钻去,似乎尚有食物可以寻觅。水沟上并排摆着几根树干,成了一座一尺来宽的桥。桥那边的土坡挖出几个坎,走上去上几十步,便斜着连上村道,村道向西二里半,是另一个村庄,就叫西庄。 “何止西庄上!”四叔有时候吸一口烟,用被熏的焦黄的手指弹弹烟灰,自得的说,“东西南北这方圆十里,谁家没吃过我的药?” 这是实话,公社医院在十几里路以外,不方便,价又高。那年月还没有药店,庄户人家,头疼脑热的,哪里去的起医院?找四叔要几片药,就好了。 每隔几个月,或者大半年,四叔要去一趟七十里外的城里,到药厂门市部进一些药。退烧的,感冒的,消炎的,林林总总,直到把一个印了“上海”二字黑色人造革皮包塞的不能再鼓——有时候也扛上一箱氯化钠注射液。 先坐五分钱公交车到车站,再坐到邻市的客车,半道从公社下来,然后转载客的农用三轮车——照例车主是不收四叔钱的——颠簸半个小时到村道口,通往村子的最后五六里路得走回去。好在走惯了,就算扛着输液瓶,也并不觉得辛苦。 而且路上总会遇到邻近村子的熟人,会主动抢过箱子扛上肩头送到家里,四叔就笑着为他们递上烟。 这些药,就是四叔解救方圆十里乡亲的灵丹。 头疼脑热了,拿几粒药,撕一个烟盒,用烟盒纸包了,回去一天三次。 有伤口化脓的,说一句忍着点,用力把脓血挤出来,找个塑料瓶盖,倒点消炎的药粉进去,加点温开水,用手指头搅搅,涂在伤口上。 耳朵流脓的,用棉签沾出脓液,把消炎粉倒进耳朵,再用纸管吹进去,吩咐吃两片消炎药。 实在病的厉害的,青霉素也直接打一针。 有城里人听说了,就说,我的乖乖,也不怕出人命。 有一次两个半大孩子打架,一个头上被另一个用碗开了瓢,一块碗渣子嵌在了头皮里。当妈的用手抠抠没抠出来,领了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孩子来找四叔。 孩子有点怯,迈进门槛,靠着对开的木门,就站住不动了,眼睛盯着桌上几十个瓶瓶看,血糊糊的头发一绺一绺,蹭的门上发白的春联上一道道血印。 四叔问明白缘由,拨开头发看看孩子头上,从厨房拿个碗,找个镊子扔碗里,倒了开水涮了涮。还是一句忍着点,手起镊落,玉米粒大的一块碗渣子就被丢到了门外泥地里。 孩子痛的忍不住,骂了句“我x你妈”。随即被当妈的一巴掌扇在脸上,老实了。 四叔不做声,用烟盒纸包住一粒什么药片,拿玻璃药瓶在桌面上碾碎了,轻轻抖动纸片,把粉末敷在伤口上,剪块纱布盖上,让孩子自己按住。“过一时不流血就好了。” 当妈的按着孩子对四叔点点头,算是鞠个躬,千恩万谢的走了。走出一段了,还能听见叨叨的咒骂孩子不省心。 这种上门要几粒药,或者简单动动手的小毛病,照例是不好意思收钱的。而且都是乡里乡亲的熟人,很少当下交款,大家也都没有现钱。 逢节的时候,端午、中秋、过年,就有平素的病人络绎上门,或者带包果子点心,或者拎一二十个鸡蛋,或者提巴掌大一块肉,或者拎一瓶光瓶的白酒,就当做是平日的医资,和交情。 有时候病人拿了药,就年把不见面,路上遇到也闭口不提这事,四叔也不介意。毕竟家里还有田,虽然四叔不善躬耕,但不至于因为这个断顿。 多少年下来,四叔在乡里也留下个仁义的名儿。赶集时候总有人离很远就大声招呼着,有的还拉着吃碗面喝杯酒。走到哪个村子到饭点了,也总有人敲着碗招呼四叔进家吃一口。 四叔喜欢这种感觉。他的床头摆了半部忠义水浒传,翻的书边泛黑发卷。还有线装的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什么清宫太医写的书,年代更久远,纸张泛黄,脆薄如蝉翼。 “都是他们从古堆里挖出来的,就送给我了。上次有人要九十块钱一本收,我没卖。不是说值钱,这是交情。” 古堆,当地话发音叫“gu dei”,指的是平地上隆起若山丘的土坡,往往径有一二百米,实际是数百年前的古墓。这些书到底是不是古墓里弄出来的,已不可考,但是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 四叔口中的他们,是一群半农半盗的人,行踪飘忽,明面上不显山漏水,和一般乡农无异,暗地里纵横乡里,做些不黑不白的勾当。 有时候兴头上来,四叔也会对至近的个别人略略谈一些这群人的事。 “西庄的古堆,一夜之间就被挖开了,他们十几个人,拿了枪在门口守着,里头有五层楼那么深。” “往集上去,路旁边,四川提督他妈的坟,早些年就被他们掏空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去,喊我去我没去,我最多就给他们保管一下东西。不参合。“ “枪?……,那就不能多说了。” 一天晚上,四叔正睡的熟,砰砰有人砸门。是他们中的四五个,要在四叔这里蹲一夜。那一夜屋外有人疾走穿梭,偶尔还有厉声呼喝,却没有人到四乡闻名的四叔家里查问。 第二天蒙蒙亮,他们走了。四叔等到天明,照例大开房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个月后,他们给单身五十年的四叔带来个女人做媳妇。四叔给了他们三千块钱介绍费。 半个月后,女人跑了,才知道是从外省卖过来的。 又半年后,他们传消息给四叔,要他到外地躲躲。 四叔去邻村交好的一个朋友处拿钱准备远行时,被公安半道捉了。 林林总总的判下来,三年。 三年后,四叔出狱,身躯佝偻,满鬓斑白。 出狱后的四叔,还是大开着门行医,桌上架上还是摆了瓶瓶罐罐的药片药水。 集上路上遇到的乡亲们,也还会拉他去吃碗面,喝一杯酒,离很远就很大声的打招呼:“四叔,你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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