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那天中午,妻子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她抓阄抓到了一只大海螃蟹。 这是只一斤左右的大海螃蟹。自1958年“大跃进”以来,近十多年没看到过这么大的海螃蟹了。妻子将螃蟹洗了洗放进蒸锅,刚刚冒出热气,螃蟹味儿就在整个楼道弥漫开来。那个时代我们居住的是筒子楼,邻居们吸吸鼻子,好奇地问,谁家在蒸螃蟹呀?多年没有闻到过螃蟹味儿了。 妻子原是一名演员,在那个残酷的人性扭曲的年代,那些天生丽质、气质端庄、举止高雅的年轻演员被轰下了舞台。为了生存,这些演员自己成立了碳刷厂。从此,墨黑色的碳粉在她们周围的空间飘浮,涂染在她们原本白皙的双颊。这种有毒作业完全打破了她们以往那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生活。 或许因为她们的演员身份,或许是当时计划供应她们食堂的副食商场对她们有所照顾,那天,副食商场竟然卖给了她们食堂十几只螃蟹。这多年不见的螃蟹,按说给领导们分了,也不会引起什么反响。可当时的领导刚刚“解放”不久,全都战战兢兢的,谁敢要?食堂做菜用吧,百多人的食堂,炊事员也很为难——最终决定,抓阄。妻子运气好,抓到了一只最大的。 螃蟹摆上饭桌,四岁多的儿子两眼盯着螃蟹问我:“爸爸,这是嘛呀?能吃吗?”我看着儿子疑惑的目光,竟一阵心酸,出生在海滨城市,四岁的儿子竟然没见过螃蟹。 我掰开螃蟹后盖儿,这真的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大黄”,后盖儿里的蟹黄儿塞得满满的硬硬的。我用筷子取出一小块儿,蘸上些由姜末和醋泡的佐料,递到儿子的嘴边。儿子用小手捂着嘴,边躲闪着边说:“不要,我不要!”我说:“你尝一点儿,咬一小口,不好吃就吐了。”妻子也劝儿子说:“好儿子,你用舌头舔一下,尝尝是什么味儿的?”儿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妈妈,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咂了咂嘴巴,又指了指嘴和我手中的筷子,意思是他还要再尝尝。这次,他不是舔了,而是一口把那一小块儿螃蟹黄儿吃了下去,接着说:“我还要。” 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楚,四岁的孩子了,到今天才认识什么是螃蟹,在一种巧合的环境下才知道螃蟹是什么味道的。 “妈妈,明天你还‘抓’一个来,我还要吃。”妻子看了我一眼,苦笑着说:“好儿子,明天是‘抓’不来了。”我连忙和儿子说:“以后一定会‘抓’来的,一定。”我在儿子面前扬了扬拳头。 妻子边说着话,边把螃蟹腿、螃蟹爪、螃蟹盖儿上没有吃净的肉用一支细竹签仔细地挑来挑去——哪还有什么螃蟹肉呀,可妻子硬是挑出来像栗子一般大的一团碎肉,笑笑说:“明天包螃蟹饺子吃。” 第二天,妻子拿着肉票和副食本买了点肉和小白菜,把这一小团螃蟹肉放进去,搅成了馅儿,把那几个螃蟹腿、螃蟹爪外壳和螃蟹盖儿用温水泡上,等水凉了,再用这些水和面,还美其名曰:“可以增加一些海味。”用当代的词语可以说是创新吧! 饺子的味道还真有点海味,邻居和我说,昨天吃螃蟹,今天吃螃蟹馅的饺子,“后门”够硬的呀!当时,“一打三反”运动刚刚结束,“批林批孔”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走“后门”也是一项被批判的罪状。我忙解释说,是我妻子抓阄抓来的。邻居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抓阄抓来的,有人信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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