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班宇：雪即低语——《渠潮》创作谈

老鄧子 2019-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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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转载。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有小说集《冬泳》出版。

雪即低语

班宇

写小说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这个事情，直到现在，我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我总会想起，小时候骑着自行车去补课，学习奥数，准备打比赛，刻苦大半年，老师跟我妈说，这个孩子成绩还可以，但反应不够快。我听到之后，心里有点沮丧，老师这话说得有水平，相当于下了诊断书，意思是说，我可能不是那块材料。满腔热情，全被浇灭。但反应快到底是啥样呢？怎么才算反应快？谁反应快，我上去给他一电炮，他躲得过去吗？总之，我挺不服的，但也想不明白，太玄奥了。

能想明白的是，我对这个确实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整本奥数教材，我是当作故事书来读的，高斯求和，鸡兔同笼，田忌赛马，还有时间问题，相遇与追及，一个人什么时候能遇见另一个人，一个人什么时候能追得上另一个人。这种问题看似徒劳，其实隐藏着一种普遍的忧愁。往往遇见之后，两个人又要各赴前程，并不作任何停留；或者好不容易追上，只一瞬间，便又拉开距离：仿佛所有前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擦肩而过。我在解题时，经常为了甲乙丙丁而暗自神伤，不能自已，后来读到博尔赫斯，总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一个人一边走着，一边等待着错过，这个时段相当残忍，如他在小说里所写：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之长，而是那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情。

走在路上时，很多人想的就是那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情，反复琢磨，也没有答案，越没有答案，就越去琢磨，跟自己较劲，也是一种奥林匹克精神。我有时会去想想小说，一个句子应该怎么写，人物应该怎么说话，自己演上一出戏，分角色朗读，各种声音，火力全开。有位开店卖衣服的朋友，曾跟我说过，怎么能卖好衣服呢，首先你得了解啊，爱一行干一行，怎么去了解呢，他告诉我，自己在家里时，会把那些正在售卖的服装，不论男女，挨件穿在身上试，站在镜子前，使劲儿照，前后左右，转圈摆造型，想着会穿上这件衣服的，可能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平时一般是怎么讲话，举手投足有何特征，遇事什么心态，一来二去，摸出几分门道，这叫搭配，从精神层面入手，灵魂的对位。除此之外，他还给我普及过一句黑话，说从事服装行业的，管衣服叫“叶子”，买套衣服，一般说成，换一身叶子。这也太优雅了。所以，是不是我也可以说，每写一篇小说，我也相当于是换了一身叶子。

比较来讲，《渠潮》换得透彻，从里到外，类似于在大年初一，不穿套新衣服，没法出门拜年，也不管家里有没有条件，先把年过了再说。所以这篇小说看起来，语气和缓，态度暧昧，句子是柔的，但层层叠叠，交叉追逐，也就变成另一回事情了。小说的名字是后来想的，开始不叫这个，原来是啥也不重要，反正写着写着，故事降落在那道明渠里，水浪泛着油彩，岸上的事物没入其中，没有倒影。老实说，这篇写完之后，我又陷入一阵沮丧，这次不是考虑自己到底是哪块材料，实际上随便吧，人总要去完成自己，而这条路径肯定不是依靠着想象或者他人的声音塑造出来的。沮丧的原因是，那句子是我的，那话语也是我的，天使与雷声也是，有什么是属于小说里的他们呢，我不知道。写作有时候也像一道应用题，狡诈缠绕，给出已知条件与所求问题，但并没有统一答案，解到最后，只想跟所有人道个歉。

小说快要完成时，沮丧情绪进一步扩大，从心里往外渗，像一道捂不住的伤口。当时是夏天，与朋友在室内喝酒，外面刚下过雨，有风拂过，吹散星光，我忽然想到，这篇小说要在雪中结束。在北方，雪即低语，即无法忘却之忘却，即无尽的祝福，它悄然落下，将昼与夜合拢，而人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