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考研田府君既殁之二十年,不肖中子敏树,欲有表于其墓,既以请于户部郎中上元梅先生伯言,而许为之文矣。谨具列里居世次,先人之性行事迹,大略如状。 我吴氏上世,明初曰伏一公者,始自南昌徙来巴陵之南乡,十有四传而至府君。我高大父府君讳书泰,曾大父府君讳宅揆,大父府君讳传经。是生先考研田府君兄弟三人,府君次居长。始吾家故贫,先大父之世起有资产,为里中富家。 府君始读书,即笃信宋儒之学,期必行之于身。尝扁于其塾曰“学四字,”而为之序以自励,取朱子淳熙入对时答人语也。为文章,理致深厚,朴而不华。试有司,辄不利,年三十,尚困童子试中。时昆明钱公沣为湖南学使,待士严,府君当入场,人拥失屦,觅屦乃复入。钱公怒其迟,退之不令入,既而召之,府君叹曰:“所以就试者,为进其身也。岂可受辱如此哉?”而先大父年且老,家务多,府君遂弃举子业,佐大父治家,家益起。 初,府君年九岁,而先大母胥太孺人卒,继大母孙太孺人,又继大母李太孺人,府君事之,皆尽诚孝。而大父昆弟三人,仲季两大父皆早卒,府君待诸孤弟,尤有恩礼。然自敏树生时,府君年已五十有一,其前者皆不得见而尽知之矣。顾自其微有知识之日,日趋侍府君于家,而仰其容貌,则见其温然以和,又俨然以庄也。其于兄弟也,与吾仲父异母以生,同居以及老,未尝有一言之相责望也。吾季父早世,季母守节嫠居,其于府君,未尝有一事之不然于其意者也。其于子孙也,爱而教之,加意以抚之,然未敢有不敬恭于其侧者也。其日接于乡之人也,虽妄少年,未有不肃然于其坐者也。 呜呼!此其外之大略可见者也,抑其行事,犹有能道者焉。吾乡家有赢谷者,多积头谷。头谷者,人质贷其谷,加息以偿。至来岁春夏间,除其息,仍以本谷贷。而吾家所积头谷,盖盈万石矣。嘉庆癸酉之秋,府君与仲父谋曰:“吾田产足可业也,而积谷又多,遂积而不已,以多财遗子孙,吾惧其为不义也。今岁颇不登,贷者艰偿,不如放之,此两利也。”仲父以为然,而所贷出谷万石,尽放出,不复收。然府君平时治家纤啬,不忍妄费一钱,人或疑其吝,及是放谷万石,一乡尽惊。有称颂于府君前者,则徐应之曰:“吾年老力衰,计自逸耳。”然自后府君果益少事,惟观览书史自娱。尤喜钞书,积巨册,首尾端楷若一,无违误者。素善饮酒,乃益召诸昆弟劝饮,未尝至甚醉,酒后滋益恭。时时自锄菜畦,树瓜果,及课佣人治田,必尽其法。子孙读书,训课甚勤,不多望以进取。敏树年十七时,补县学生,训之曰:“汝今为学校中士人矣,士者行义,必可观也,可不勉乎?”临终,戒子孙曰:“愿后世不失为读书善人,富贵非所望也。” 自府君之殁二十年间,乡之人往往有叹而言者曰:“厚矣先生之教我也,我奉其教,以有今日之安也。”又有言者曰:“某某婚丧不举,往贷于先生,必得所求焉,不以其贫故疑难之也。某与某讼,以厚质请贷,则不得焉。又力劝谕而已之。凡先生之行皆此类也。”又有言者曰:“昔先生之存,乡之长者常有所听闻善言,以教戒其子弟,少年之为非者不敢肆,今不然矣。”呜呼!此皆府君之实也。 府君讳达德,字怀新,别自号曰研田,太学生按察司照磨职衔,以子敏树候补教谕,得赠修职郎。生于乾隆乙亥八月二十二日,殁于道光乙酉正月二十日,享年七十有一。即以其年十一月初五日,葬横板桥之新阡,直家南十里。府君元配、吾前母罗太孺人,生吾伯兄友树,附贡生。继配吾母徐太孺人,生吾姊,适刘氏。次即敏树,道光壬辰举人,大挑二等,候补教谕。次吾弟庭树,县学生。孙男八人:昌烈、昌煜、昌耀、昌辉、贻孙、庆孙、似孙、雨孙。曾孙男十二人:坦、坚、均、圭、墉、坦、垕、堂、城、坤、域、堪。今吾伯兄与吾弟皆已卒世, 敏树幸侍养老母,无能进取,以图显扬,惟思托贤人之文章,垂先型于不朽。谨状其实,以侯文焉。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不肖中子敏树谨状。 注释 府君:子孙对先世的尊称。 朱子:朱熹。淳熙年间,朱熹被荐为江西提刑,到朝廷奏事,有人对他说:“‘正心诚意’一类的字眼,皇上不爱听,你小心不要提及!”朱熹说:“吾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入对:进朝廷回答皇帝的询问。 照磨:官名,主管文书的对照磨勘。这里的“照磨职衔”和下文的“修职郎”皆虚衔。 大挑:清制,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取其中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六年举行一次。 今译 我父亲叫吴研田,去世二十年了,不肖次子敏树,想将父亲的形状表于父亲的庐墓,就这件事请教于户部郎中上元梅曾亮先生,先生许诺,为我写一文。我郑重而恭敬地一一列举住址和世系相成的先后,还有父亲的本性行为和事迹,大约如下。 我们吴氏先世,明朝初年叫伏一公,从江西南昌迁徙到巴陵南乡,十四代之后传到了我父亲,我的高祖父名叫书泰,曾祖父名叫宅揆,祖父名叫传经,生养了我父研田兄弟三人,我父排行为长。开始的时候,我家贫穷,祖父那一代开始,才有了资产,为乡里富户。父亲开始读书,就非常的相信宋儒理学,希望自己亲身实践宋儒理学,曾经题写一匾,悬于书房之上,叫“学四字”,还为此写了一序言用于自励,用的是朱熹淳熙年间到朝廷奏事回答人家的话。父亲写文章,义理情致深厚,朴实而不华丽,参试国考却往往不利。三十岁了,还在考童子试,当时,昆明的钱公澧,担任湖南的学使,对读书人极为严格。父亲进入考场时,人群拥挤着,挤掉了他一只鞋子,等他寻觅到鞋子再入考场时,钱公澧发脾气怪他来迟了,不准他进入考场,一会儿又叫他进入。父亲叹息说:“来参加考试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怎能受如此的羞辱呢?”钱公澧勉励一番后,父亲才进去。这时候,祖父年老,家务事多,父亲只好放弃学业,帮助祖父治家,家业开始兴起。 当初,父亲年九岁,祖母胥太孺人去世,有继祖母孙太孺人,又有继祖母李太孺人,父亲事之,都尽诚尽孝。祖父兄弟三人,二祖父三祖父都早逝,父亲对待各位堂弟,尤为有恩有礼数。然而,生我的时候,父亲已有五十一岁了,以前生养的都没见过面只知道有过。 独自我稍微学得知识之日,一天天开始懂得在家侍奉父亲,观看他的容貌,只感到温暖和蔼,又带着庄重的样子。父亲对于他的兄弟(很仁和),他和我叔父是异母兄弟,住在一起以至于老,从没一言是责怪抱怨叔父的。我三叔早逝,三婶守节寡居,父亲对于他们的家事没一件事是做得不如他们意的。对于他们子孙,在爱上面进行教育,特别留心抚养,子孙们也不曾出现过不尊敬长辈的人。接待乡亲,即使是狂妄少年,也不曾见过谁对父亲不敬佩的人。哎呀,这就是父亲表露在外大略可看到的事情。父亲所做的事,还有一些值得一说的。我们乡里有些人,家有余谷,一般多用作头谷。什么叫头谷呢?有人向他借谷,偿还时要加息谷,到第二年春夏之交,除开息谷,仍以本谷借贷,而我们家积聚起来的头谷,超过了万石。 嘉庆癸酉那年(1813)秋天,父亲和叔父商议说:“我家田产足可以撑起家业,积谷已经很多,这样不停地积下去,把很多的财产留给子孙,我怕这是不义的行为。今年年成不好,借谷的人很难借到谷,我们不如把谷借出去,这是两赢的事情。”叔父以为我父亲说的对,就借出了万石谷子,借出去了也不曾收回来。其实父亲平时治家是很节俭的,舍不得浪费一厘钱,有人怀疑他吝啬,等到他放谷万石,地方上的人都惊呆了,有人在父亲面前称颂他,父亲则说:“我年老力衰,这是自讨安逸啊。”自此后,父亲果然很少管事了,只读读书用来自娱,父亲最喜欢抄书,积了厚厚一册,首尾皆用楷书,没有参杂其他。父亲平素喜欢饮酒,于是更喜欢叫我们兄弟一起饮,从没有看见他喝得很醉,喝酒后更加有礼数了。时时去园子里种菜栽树培育花果,叫长工做农事,必将办法教给他。 子孙读书,督查学业十分勤勉,却不希望他们有什么进取。我十七岁的时候,候补县学生。父亲教训我说:“你现在是学校中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品行道义必然可观,你能不自勉吗?”父亲临终时,给子孙留下的遗言是:“愿意后世子孙不失为读了书的好人,我不希望你们大富大贵。” 从父亲去世后二十年来,乡亲们往往有人叹息说:“厚道啊,先生对我的教导,我遵奉先生的教导,以至于有今日的安宁。”又有人说:“某人不举办婚丧,以前从先生那里借了谷 ,必然得到了所要求的,不因为他的贫困怀疑他偿还的能力。”某人与某人诉讼,用很多的抵押物请求贷谷,父亲不借给他,又力劝他们不要打官司。父亲的言行,都是这一类的。又有人说:“过去有先生在,乡里的长老,经常能听到良言,用来教育自己的子弟,年轻人做坏事的,也不敢放肆,现在不同了啊!”啊,这都是父亲的言行实际。 父亲名达德,字怀新,别号自号研田,太学生。按察司照磨职官,因儿子敏树候补浏阳教谕,得到一个修职郎的封号。生于乾隆乙亥(1755)八月二十二日,殁于道光乙酉(1825)正月二十日,享年七十一岁。就在这一年十一月初五日,葬在黄板桥的新阡,正南面离家十里远。父亲原配我的前母罗太孺人,生我兄长友树,是个附贡生。父亲继配,就是我的母亲徐太孺人,生我姐,嫁给刘氏,次生我,道光壬辰(1832)举人,大挑二等作教职用,候补浏阳教谕。再生我弟庭树,他是个县学生。父亲有男孙八人,昌烈、昌煜、昌燿、昌煇、贻孙、庆孙、似孙、雨孙,有曾孙十二个,坦、坚、均、圭、墉、垣、垕、堂、域、坤、城、堪。现在,我的长兄和弟弟都已经去世了。敏树我有幸侍养老母,没能力进取,以图显扬家世。只想托贤人文章,让父亲的事迹流传不朽,小心写下父亲行状以等候先生文章。 道光二十四年(1844)十二月十二日,不肖中子敏树谨状,年姻晚生毛贵铭顿首拜填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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