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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伯林特 | 环境的美感

 诺南 2019-04-28

《环境美学

作者:阿诺德·伯林特
出版社: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作者 阿诺德·伯林特(美国长岛大学名誉教授,国际美学协会、国际应用美学协会会长

翻译 张敏 周雨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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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环境的感知,表现为多种形式和层次:对转瞬即逝的暗示进行辨认以获得实际信息或者对自然现象进行专门化研究。在设计、建筑、园艺、规划和生态学中,都会涉及到环境问题。环境感知最简单的形式仅仅是感觉,却是其他一切意识产生的先决条件。从感觉可以延伸出多个终端目标,其中有许多行为偏离了知觉规律而去认识和服务于实际目的,比如科学调查、社会利益,或者经济目的。简单地理解一下环境是审美发生的前提,但单靠这种理解本身还不足以实现审美。

对环境的审美,虽然始终没有离开知觉领域,但观者参与其中的意识会被强化与集中。有意地关注于知觉的品质是审美发生的重要标志。在环境审美中,表现为审美者作为参与者将注意力当下地、直接地集中在大片地域中的特色环境上。在此,感性的体验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不是单独接受外来刺激的被动者,而是一个整合的感觉中枢,同样能接受和塑造感觉品质。感性体验不仅是神经或心理现象,而且让身体意识作为环境复合体的一部分作当下、直接的参与。这正是环境美学中审美的发生地。

很难用简单明了的术语来描述我们对环境的审美经验。无论主观目的如何,解释都不可能直截了当。每一种解释都不可避免地渗透进认知前提、感觉习惯和文化、哲学传统。从最近纷纷扰扰的哲学争论就可以看出,下定义式的讨论是徒劳的。不光其目的将沦为空想主义,而且归根结底这个问题不是概念式的。它是广泛的理论问题,而且最终指向实际生活。那么,哪一种解释可以清楚说明环境的审美经验?附带的问题是:哪一种解释能有效地提升审美感知的广度、量度及精度这三个并非无法协调的目的?在此,我们不必臆造一些体验,也不必苦口辩解。先探讨一下美感发生的机制。

扩大哲学美学的范围,使其既包括艺术、又包括自然,城市与乡村并存,这大大扩展了审美体验的范围。不过增强的感知力常常伴随更多的烦恼,因为我们可能已经学会通过感觉上的自我麻醉来躲避那些与现实生活不协调的经验。即使如此,这些不快的因素仍在潜意识中发挥影响力。同样,一些经过过滤选择的盲点也会提供保护。但只要试着去接受新经验、抛弃限制,我们就能远离那种所谓安全的,却失之狭隘的美学。

开放的体验与宽容的哲学可以齐头并进。同时,厘清二者之间的差异更为重要。体验与理论能够互为补充,但并不是一回事。就好比伦理与伦理学的关系,前者着眼于实际生活,后者注重原则。对环境的审美鉴赏,与那些用来解释、促进理解这些鉴赏的概念是极不相同的。现实中二者互相影响,学理上却必须划清界限。随着我们对环境美学性质的探讨越来越深入,环境美学的意义将更加清晰,同时对环境的体验相应地会发生改变。

下面将分步骤地分析环境的美感。首先,简要地讨论一下美学中的感知问题,补充前一章与审美环境相关的论述。以下的章节将集中讨论环境美学的理论发展,并将其应用于专题研究和特定环境的鉴赏。我们会发现所有讨论都有助于阐明环境美学的重大价值。

从哲学或语源学的角度来看,审美的表面属性似乎非常纯粹、明了。传统告诉我们:审美依赖感觉,比如对视觉或声音的直接领会,对口味或气味的当下辨认,以及物体的肌理、阻力等。古老的“aisthesis”一词也包含对感觉的直接知觉的含义。不过,这些定义并没有真正回答审美是什么,相反恰好开启了一扇问题之门。因此我们必须继续向感觉世界追问,这个世界是康德哲学中至为重要的现象界,是物理学中的核心地带,也是日常生活中各种信息、暗示的丰富源泉。

传统意义上与超验感觉相区分的的感官系统,经常被划分为两类:远感受器(distance receptors)和近感受器(contact receptors)。比如视觉可以分辨光线、颜色、形状、样式、运动和距离,以及更抽象的空间;通过听觉,我们能区分声音属于噪音或者乐声,后者由其音色、顺序、重复、节奏及其他性质决定。二者都属于远感受器。传统的哲学,自从柏拉图的《大希庇亚斯篇》开始,就将视觉和听觉划归为审美的专属感觉,因为它们能不受干扰地反映理想美。

现在,有必要超越传统认识,引进其他感官参与审美。传统认为,审美时身体过于密切地投入,会损害对审美愉悦至关重要的远距离静观。以后我们将看到,这种强行分裂感官的做法是不合适的,尤其不适应环境的感知,因为我们并不能从自身脱离出去。近感受器的感官是人类感觉中枢的一部分,在环境体验中扮演积极的角色。比如嗅觉,它在空间、时间意识的生成过程中时刻存在着,即使味觉也有份,普鲁斯特独有的玛德琳蛋糕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触摸的体验,属于触觉系统,更不象平常理解的那么简单。当感知物体的肌理、轮廓、压力、温度、湿度、痛觉及内脏感觉时,既产生表皮触觉,又有皮下感觉。它还包含一些经常被忽略或隐藏起来的感官通道,彼此各不相同。另外,肌肉的运动感觉,包含了肌肉感觉和骨骼、关节感觉,通过它们,我们可以依据物体表面遇到阻力的程度,如硬度、锋利度、钝度、牢固度、柔软度等来感知位置和固体物。我们还能通过前庭感官间接地了解身体动作,判断是否在登高还是下降、转向还是旋转,遇阻还是通畅等。

与区分各种感觉类型同等重要的是认识到各种感觉间的通感,意指不同感觉形式的融合。我们所分辨出的不同感知来源,实际上,仅仅存在于逻辑分析和实验状态中。现实生活并不如此。尤其在环境感知中,通感更为强烈,因为我们投入了全部的感官系统,它们互相作用。正是通过身体与空间的贯通,我们才成为环境的一份子。

虽然感觉领域对环境的感知如此重要,我们若想清楚地描述其外部特征,却会碰到不少难题,包括实践与理论上的。其中,首要的困惑是:人们通常把对环境的经验视为与世界表层间(所谓的“皮肤”)的接触,换句话说,仅仅接收外部现象界的感觉输入。虽然现象论本身是极重要的概念,但几乎不存在纯粹的感觉。20世纪的心理学研究已证明,生理和社会因素同时影响感觉的塑造。格式塔心理学、生理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都做了大量研究,证明作为哲学术语的感官或纯感觉等概念,尽管有其重要的历史意义,但从认知领域的角度来看,已然过时。感知决不是被动的,它积极地参与到环境中去。而且,不光生理与感知相关联,个体过去的历史强烈地影响到各式各样刺激反射和行为制约的形成。社会经验、文化因素同样可以通过知觉习惯、信仰、生活方式、行为模式和价值判断等作用于感知。因此,认为环境感知属于外在属性的看法不可避免地流于肤浅。

同时,把环境体验局限在表层的感觉领域也会招致哲学困境。表层不是一个自足概念,与其相关的是深层,指外表之下的,如康德所说的“物自体(thing-in-itself)”。20世纪以来持续发展的实用主义、行为主义和存在主义现象学等理论已经逐渐抛弃这种普遍的二元论,主张通过广义的感觉体验来把握世界,让自身成为一个有感觉、有身体,积极的,贯通的,而非纯主观的人。

历史上,当人类开始进入社会化进程和大胆宣扬欲望之初,还流行过自愿的蒙昧主义,以保护所谓的“内在人性(inner man)”、“自身(self)”、“灵魂(soul)”、“自我(ego)”和“人类灵性(human spirit)”等。将环境区别为表层和深层的看法,正是人类二元本体论的反映,它把体验割裂为对立的二物。类似的思想还表现为远感觉与近感觉、身与心、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静观与行动等对立概念。无论从学理还是体验上,环境感知都必须摆脱这些划分,让感觉能回复到一个涵容自然、文化背景的整合人所具有的一体状态。统一的人类世界(unified human world),这个概念相对于西方思想还很陌生,但它必须取代传统的割裂观。审美感知要求当下而全身心的投入,使人身心平衡,在环境体验中这一点表现得尤其具体、直接。

感知一词,是心理学、现象学和哲学的基础概念,但理解起来颇为困难。它在美学中也占有中心地位,其含义早已超出了字源学所定义的范围。审美感知的确以感性体验为核心,尤其当涉及到环境领域时。我们不光用眼观看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而且随之运动,施加影响并且回应。我们熟悉一个地方,不光靠色彩、质地和形状,而且靠呼吸、气味、皮肤、肌肉运动和关节姿势,靠风中、水中和路上的各种声音。环境的方位、体量、容积、深度等属性,不光主要被眼睛,而且被运动中的身体来感知。

尽管感觉对于知觉的形成有相当影响,单靠它却不能产生环境体验。其他间接因素也参与塑造体验。因为感知不全是感官性的,也不仅是生理性的。它渗透了文化影响,事实上,这才是一个文化有机体(cultural organism)进行体验的唯一途径。实际体验中,并不存在表面感觉与深层意蕴的微妙区分,因为作为社会性的存在者,我们透过文化模式来认知一切。对于雪、雨、距离、重量,混乱还是有序的感知,都经由根植于文化传统中的典范模式来予以分类和确认,绝不是单由视网膜或触觉接受的刺激来形成。这种情况同样适用于认知噪音、气味、口味和亮度。

文化因素对感知的作用,在一些抽象体验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举例而言,时间感,它从来都不属于客观存在,即使有钟表这样的客观物体来安排时间顺序。不同的个体,由于个性、文化、职业、居住地和宗教信仰的差异,人们彼此对时间快慢、速度、效率、时刻表的理解都不同,进而应证到行为中。同样,空间感方面,人们对远与近、舒适还是拥挤的感受也大相径庭。因此,撇开客观的测量仪不谈,时间、空间的内涵会随着文化模式、以及个人年龄、心境、职业和当时行为的变化,而不断扩展,并且个体之间的感觉常互相产生矛盾。感知,其实就象神话一样充满了文化因子,尽管在过去的信念里,二者似乎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存在。

我们经验的感知世界非常广阔而且内容丰富。作为感觉和文化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它也相当复杂。除了前面讨论过的感觉形式,还有其他类型。比如,形状和线条、声音的音质和波幅、光与影、样式和质地、肌肉紧张度、运动方向和力道、容积、温度和湿度等。当然,所有这些感知都发生在时间、空间和运动这三个抽象却是根本的大框架下。

人类环境,说到底,是一个感知系统,即由一系列体验构成的体验链。从美学角度而言,它具有感觉的丰富性、直接性和当下性,同时受文化意蕴及范式的影响,所有这一切赋予环境体验沉甸甸的质感。因此,环境是极为复杂的概念,尤其从美学层面来考察。前文中,我们已批判了几种普通定义:如环境指某个特定地方(其实是大统一体);环境仅仅是人类活动的容器;环境是不涉及心灵的物质世界;环境是外部世界,不包括内在思想、感情、渴望等。从这些以人类自我崇拜为特征的定义中,我们应体悟到,环境作为一个物质——文化(physical-cultural)领域,它吸收了全部行为及其反应,由此才汇聚成人类生活的汪洋巨流,其中跳跃着历史、社会的浪花。如果承认环境中的美学因素,那么环境体验的直接性,以及强烈的当下性和在场性等特征,也就不言自明。

审美的环境,这一新概念将充实环境的内涵。它提醒人们去关注环境体验中时刻在场,却因为某些文化原因而遭忽视的美学层面。我这里所说的文化原因,是指有意孤立美学的倾向,把它仅仅当作西方工业、商业社会中世俗行为及产品的华丽包装而已,尚未普及开去。事实上,这种做法与其他大多数文明传统背道而驰。如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明、印尼巴厘岛和土生美国文化、以及大洋州、非洲、和美国众多原住民的文明中,都有许多可供借鉴之处。现在西方社会中美学的影子只能在如下活动中依稀看到:宗教仪式、精美的宴会、园林,和尚未被竞争压力破坏的户外运动,如散步、远足、野营、休闲游泳、划艇。

因此,美感决不仅是生理的感觉,但也并非某种抽象的永恒。通常它关联着多种情形,受各类情境、条件影响,经过这些媒介而塑造体验。同时,因为我们生活在文化的环境中,审美感知和判断不可避免地成为文化的美感。这么说,决非言之无物,它实际暗示了文化感知具有无限性。处于每个历史阶段中的社会都有自身独特的审美方式,这与各自不同的文化传统、心理定式及世界观相呼应。艺术领域中,当我们阅读外国文学,欣赏异域作品和观看国际电影时,正是它们各具特色的审美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次丰盛的文化之旅,而且构成促使我们作这样旅行的动因。既然环境是文化的,任何关于环境美学的讨论也必然具有我所称作的文化美学(a cultural aesthetic)。

地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已经描述过不同文化群体之间,各自生活经历、行为会具有多么鲜明的差异,包括其生产方式、家庭组织、商品交换、土地耕作和礼仪等。它们将这些反映特色行为方式的地理景观称为“文化景观”。文化美学的概念与此相关,产生于上述关于审美感知的讨论中。文化美学是一个巨大的感知母体(matrix),它真正构成每个社会中的环境。它融合了环境的物理特征,如建筑结构特色、景致的外形,以及心理感受,如感受形式、主导感觉等,共同组成一系列的体验。这个母体里包括了各具特色的颜色、声音、肌理、光线、运动(包括感觉本身的运动)、气味、口味、空间(包括距离)、时间和大小,这些因素一起决定了特定时空中环境体验所具有的独特性。

文化美学解释人如何认识自己的世界。一个精明的观察者能马上从样子上辨认出自己的同胞,一个见多识广的旅行家则为异乡的风光而流连忘返。我们这里所讨论的感受将为文化美学的专门性研究打下基础,那时就不仅仅是研究个别风景,而是普遍的文化体验。而且,一旦确立文化美学的观念,我们不仅能研究单个文化传统的美学特色,而且能深入考察是否已经形成成熟的文化模式及类型。这种交叉学科的研究方式是我们追求的境界,只有与文化地理学、人类学和其他相关学科鼎力合作,才可能达到。

那么,到底什么是环境美学?诗学或绘画美学的主题是其美学性质和价值,相应地,环境美学应研究环境中的审美体验和价值。我们对艺术中各种审美价值的理解将形成一系列综合的评判及思索,包括批评性的、说明性的和哲理性的。与之类似,环境美学将回答环境是什么、环境体验是什么,以及其美学性质、审美价值。

价值,一直都是美学关注的中心问题之一,尽管不大被直接提及。作为一种规范性(normative)的概念,任何关于美学的争论中都必然潜伏着价值问题,如同它时刻潜伏在人类生活中。价值产生于体验当中,它是成为一个人所必需的要素。有什么是比人类生活世界更为普遍的体验?而这恰是最广义的环境定义。因此,从任何角度对环境进行研究,都不能不包括对这个规范的讨论。但是在环境美学中,对价值的体验更为重要。虽然环境体验经常受目的论的因素影响,有时甚至被它主宰,但审美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当下、集中全部注意力的感知投入。

梭罗曾说过:“诚然,绘一幅画、塑一座像或者创造几件美的东西,这样的才干实为可贵,但通过我们的眼和手去描绘、塑造周遭的氛围、环境,那要伟大得多。去改善生活的质量,这是最高明的艺术。”审美的环境正是每个人生活的介质(medium),是环境的艺术、人类生活的艺术。感知的世界才是人类世界。我们自身的能与不能,影响着这个世界的范围和其中一切可能性。这种观念并非要将人类感知的能力和局限强行施加到实际的整个世界,而承认这些能力与局限仅仅构成了人类生活世界的状态和范围。因为人类的感知范围与其他种群不同,并且通常不及后者。比如狗和蝙蝠拥有比我们强得多的听觉,比目鱼的视野范围可以扩张到将近360度;而在黑暗和远距离条件下,鹰和猫头鹰的视力远远超过人,变形虫和蚯蚓拥有比我们更敏感和独立的身体。

但是,人类世界决不荒凉,也不贫瘠,它的可能性远远超出想象,虽然我们经常受自身的迟钝和功利目的的牵制而不免目光短浅。必须加强自身的感受意识,提高感受力,因为我们不是只活在当下。我们是文化的生物。人类的感知中混合了记忆、信仰、社会关系,它们一并又拓深体验。因此,关键问题是:如何保持理性意识对当下感受力的忠诚,而不去人为地编辑它们以适应传统的认识。

总地来看,运用最大限度的感知能力,就是在拓展我们的体验、人类世界和自己的生活。这一目标将让感知世界既广博又敏锐,成为充满生机的社会生活中的一部分,它需要机敏、智慧,并且积极地投入到体验世界中去。可以说,这种生活的核心就是环境之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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