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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阅读之《醉书斋记》

 木下客 2022-03-19

木下客原创作品

小阅读之《醉书斋记》

01

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中,喝酒能喝出幽默味道的,大概要数晋代的名士刘伶了。

据《晋书·刘伶传》记载,刘伶“尝渴甚,求酒于其妻”,曾经非常想喝酒,就向他的妻子要酒喝。他的妻子“捐酒毁器”,把酒倒掉,把装酒的器皿打碎,并且劝他说,“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你的酒喝的太多了,不是养生的方法,一定要戒掉才好。刘伶说,太好了。但是“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我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向鬼神发个誓言吧。“便可具酒肉”,你把酒肉等祭品准备好。于是,他的妻子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刘伶“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把酒喝了,把肉吃了,结果又是一次酩酊大醉。

很多时候,我并不以为这是一个笑谈。当人们醉心于某件事情的时候,“刘伶之醉”,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02

后汉有一个人叫周泽,担任太常,经常斋戒。他的妻子顾念他的身体,去看望他,他便大怒,把他的妻子送到牢狱之中。据说,一年三百六十日,他斋戒三百五十九日。“一日不斋醉如泥”。“太常之醉”,是不得已的违心之醉啊。

以上二人,一个醉酒,一个醉斋,其实,都无可厚非。如果按我们现代人的看法,他们最多也不过是个“另类”而已。

03

清代江西的贵溪,也出了一个“醉人”,名叫郑日奎。但他的“醉”,醉的不是“酒”,也不是“斋”,而是“书”。

《续古文观止》中选录了他的一篇记文,名叫《醉书斋记》。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醉书”,其幽默诙谐之中所蕴含的辛苦执着,既让人忍俊不禁,也让人服膺长叹。而其构思之新巧,写法之老道,尤其令人折服。

04

文章一开始便介绍书斋的环境和特点。“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我在屋子的左边整理出一间书房,作为书斋。书斋里窗子明亮,墙壁洁白,清雅而淡泊。书房里摆放二张小桌,一张小桌上放置笔墨,另一张小桌上放置香炉和茶叶茶碗之类。一张竹椅,是用来坐的;一张木床,是用来卧的。四个书架,四个书筒,摆放着古今书籍。琴磬麈尾等用具,随意地陈列在周围。这个书斋可谓小巧玲珑,真是“泊”的到位。

05

有了醉书的环境,接下来就描摹他醉书的状态。先写准备情况。早晨刚刚起床,便随意地穿上衣服,马上拂去几案上的尘土,把水注入到砚中,研好墨,蘸好笔。然后,“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随便拿出一本书,坐在几案前阅读评点。接下来就是“批阅”的过程了。“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不一会便读到会心处,手中拿着的笔上的红色的朱砂一滴一滴的溅到书上,把书上的字都盖住了。而更多的时候,他的醉态就让人惊愕了。“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或起而狂走”。可谓“醉态可掬”了。

06

当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一事物的时候,他的全部的情感便会随着那事物的变化而变化。读书也是如此。每一个用心读书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经历。而有趣的是,这样的“醉态”,在常人看来,却是“骇愕”的。郑日奎的家人看到他的样子,无不指手画脚,窃窃私语,把他的行状当成笑谈。“俟稍定,始散去”,等到郑日奎渐渐平定下来,他们才慢慢散去。

如此之醉态,不过还是只属于他个人的行为,别人看看热闹也就罢了。然而,他毕竟是要生活的。于是,文章拓展开来,写了两件和生活相关的事情。

07

一是吃喝。一开始是丫鬟送“酒茗”来,他也不知道拿取,一不小心碰到,弄湿了书册,“辄怒而加责”,就生气地责备丫鬟,结果可想而知,丫鬟们再也不敢来送吃喝了,只好劳烦他的妻子。文章对他妻子的描写形神毕肖,读之令人难忘。“惟内子时映帘窥余,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只有妻子常常隔着帘子偷偷看着我,找到机会才进来,寻问我说,到中午了,能送饭来了吗?听到他说可以了,才把饭送进来。古人叙事描写的精简形象,令人叹服。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是心不在吃,手里拿着筷子,“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过了好长时间,才发现那不是笔,惹得全家人没有不偷偷笑的。

二是会客。有时客人来拜访,名片早已送来,他就把名片放在旁边,不久便忘记了。“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客人等得久了,非常生气,以至于大骂起来,并且要回了送出的名片。“余亦不知也”,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当然,家中的一切生活琐事,“皆内子主之”,都是他妻子主管,他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因而“嗜益僻”,更加沉湎于书中了。

08

然而,《醉书斋记》的精妙不止于此。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果只是这样的叙写“醉书”的经过,未免有些平淡无奇,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味的东西了。所以,文章的结尾陡起波澜,摇曳生姿,因而也就显出此文的不同凡响。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有一天他忽然有些悔恨,想立誓戒掉对书的沉醉。于是,他和妻子商量。他的妻子笑着说,“君无效刘伶断饮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你不是想效法刘伶戒酒的方式,赚取我的酒脯,补充五脏的劳累吧?“吾亦惟坐视君沉湎耳,不能赞成君谋”。我不赞成你改掉这个习惯,你还是以书当酒,沉醉于其中吧。

应该说,文章中所描写的那位“内子”,还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解人,而且作者着墨不多,她的形象活灵活现。前文中写她来送饭,只用了“时映帘窥余”,便写出了她的细心和小心,同时也写出了对于自己丈夫醉书的理解。而这里也只写了她的一笑,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态度便跃然纸上了。

09

于是作者思忖良久,也担心自己像刘伶一样,“旋折誓且旋畔”,刚立下誓言就反悔了,并且找了个理由,“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就听从了妻子的话,“乃不复立戒”,也就不再想戒掉“醉书”这件事了。而且也因为妻子的那番话,便把他的书斋命名为“醉书斋”。全文至此结尾,既响应了题目,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回味的余地。

10

前面我们曾经介绍过陆游的《书巢记》,可以说,两文有“异曲同工”之妙。两篇文章都讲到了读书的艰辛和读书的乐趣。所不同的是,陆游更强调一个“乐”字,读什么,怎么读,似乎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读,在读书中寻求一种自我的解脱,这颇有点近于道家。而郑日奎的读书更近于儒家,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他在汲取某种营养或者说在蕴蓄某种动力。假以时日,定当一飞而冲天。但无论如何,这种以书为乐,以读书为己任,以读书为生活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一次交心的阅读,从一篇文章开始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饱饮笔以俟。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有时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家人喇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

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得间始进(15),曰:"日午矣,可以饭乎?"余应诺。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啖且阅。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盖余性既严急。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不得白。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炊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不能赞成君谋。"余悄然久之。因思余于书,洵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但为李白妇、太常妻不易耳!"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郑日奎《醉书斋记》

郑日奎(1631-1673),字次公,号静庵,江西贵溪人。清初文学家、文论家。1459年(顺治十六年)进士,授礼部主事,曾与王士祯同为四川乡式主考官,不久病卒。其文质朴刚劲,文论讲求实用,但也主张翻空作奇的技巧。有《郑静庵诗文集》。

生活

岂止于美

木下客  本名李哲  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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