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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旅途随笔》题记及海上

 芸斋窗下 2019-05-02




​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是孤独的,我有朋友,我有无数的散处在各地的朋友。

我常说我是靠朋友生活的,这并不是一句虚伪的话。友情这个东西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就像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点光彩。我有时候禁不住要想,禁不住要问自己:假如我没有那许多朋友,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可怜的人?对于这问题我自己也不敢给一个回答。

我和别的人一样,我在生活里也有过快乐和痛苦,也有过眼泪和欢笑。但是在这些时候,总有什么东西激动着我的心,这就是同情。通过广大的空间,朋友们从各个远近的地方送来了眼泪,送来了安慰,甚至送来了笑和祝福。我的眼眶里至今还积蓄着朋友们的泪,我的血管里至今还沸腾着朋友们的血。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孤寂的心,而是许多朋友的暖热的心。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我是靠着友情才能够活到现在的。

朋友们给我的东西的确是太多,太多了。然而我拿了什么东西报答他们呢?我是一个心地贫穷的人,我所能够献出来的,就只有一些感谢的表示。所以我要到各个地方去看朋友们的亲切的面孔,向他们说一些感谢的话,和他们在一起度过几天快乐的时间。抱着这个目的,这一年来我走过不少的地方,而且我也许还要继续走下去,到另一些我的脚不曾到过的地方去。我并不是因为喜欢“名山大川”才开始旅行的,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各个地方人民的生活状况。

在旅途中我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朋友们慷慨地给我预备好了一切。要是没有他们给我的种种方便,我决不会走完这许多地方,而且我也没有机会写下这些见闻和感想。这些不过是一个纪念,我现在编成一本小书,我愿意把它献给所有我的朋友,并且跟这本小书一块儿,我还要献上我的感激的心。

这一样小小的东西算不得一件礼物,但是,朋友们,请大度地接受它罢,因为我真挚地把它献给你们。

巴金1933年12月在北平。


海上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了上海。那只和山东省城同名的轮船载着我缓缓地驶出黄浦江,向南方流去。时间是六点钟。

我是在前一个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我们搭的是统舱,在船尾舱面上放着我们的帆布床。晚上落过大雨,把我们的铺盖都淋湿了。好几位朋友到船上来送别,其中有一位就留在船上和我们整整谈了一个夜晚,直到天明开船时,他才跨着大步上岸去。他的瘦长的身子消失在码头上拥挤的人丛中去了。这个朋友平日被我们称为粗暴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是憎恶女性的。但是他那晚却用颤抖的声音向我们吐露了他的心灵的秘密:他的恋爱的悲剧。去年先后有两个女性愿意把她们的爱情给他,却被他无情地拒绝了。他这样做,他自己很感到痛苦。可是他并没有悔恨,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献给一个理想,不能再有个人的感情了。

这个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中像这样拒绝爱情的并不止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顾惜地让爱情毁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等到后来尝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情的话来时,已经太迟了。我对他说,我要写一个中篇小说,题名做《雷》,朋友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笑里带了一点苦味。

统舱客人的生活自然不是舒服的,但我们也习惯了。在海上,篷布下面,甲板上面,帆布床载着我的身子,我的眼睛望着深蓝色的吐白沫的海水,我想起那个瘦长朋友的苦笑,我想起在我们朋友中间常见的为了理想抛弃幸福、拒绝爱情的事实,我想起巨大的生活的斗争……我想起种种的事情。我如今有了思索的时间。

船整整走了两天,我整整想了两天。我偶尔也和那个同伴谈几句话。但是除了吃饭的时间外,他常常蒙着铺盖睡觉。晚上的时间很不容易度过。甲板上没有灯光,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海的吼声和人的鼾声响成了一片。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够闭眼,思想折磨我,热情折磨我……

1933年5月底在广州。

一个回忆

回忆折磨我。我好像又回到去年春天里了……

在上海闸北的宝山路上有我平日称做“家,,的地方。然而一个多月来,我就不能够回到那里去了。许多穿制服的人阻拦着我,每一条通到闸北的路都被铁丝网拦住。我冒险地奔走许多次,始终找不着一个机会回到我那个“家”,回到我在一个凄清的夜里分别了的那个“家”。

我一个人带着一本书离开了微雨中的上海,那时宝山路上只有寂寞和寒冷。等到十多天以后我从南京回来时,就只能够看见闸北的火光了。

轮船驶进黄浦江的时候,我站在甲板上,我看见黑烟遮满了的北面的天空,我听见大炮隆隆的怒吼和机关枪密放的声音。我冷静地看着黑烟的蔓延,我冷静地听着船上许多乘客的惊叫。我又望着那些江边的高大的建筑物,我又望着外白渡桥上拥挤的行人,我又望着外滩马路上来往的载行李的车辆,我咬紧我的嘴唇,不让它们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觉得我的血已经冷了,冷得结冰了。忽然一阵恶毒的憎恨抓住了我,使我的全身颤抖起来,我明明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历史上没有一次血是白流的。”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十六浦码头登了岸。如今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晚上我没有固定的住宿的地方。这样地傍徨了几天以后,我才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找到了住处,同时我还找到一个可以消磨时间的工作——我拿起了我的笔。我就这样地度过了将近三十天的痛苦的生活。三月二日的夜晚,得到闸北落在侵略者手里的消息,看见半个天空的火光,听见无数人的绝望的叹息,我又一次被恶毒的憎恨压倒了。我一个人走在冷静的马路上,我也叹息,我也呼吁,我要血海怒吼起来把那些侵略者淹没掉。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到闸北去了,我同一个朋友从北四川路底绕进去。我们受到了两次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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