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丨凤姐到底有没有作风问题？

其实，我并不太关心《红楼梦》的版本问题。但有一些关键情节，还是要说一下。

比如，凤姐到底有没有作风问题？

有人说她跟贾蓉有一腿，我原来一直不知道这说法从何而来。后来看了程乙本才明白，原来是程乙本搞的鬼！

第六回“刘姥姥初进荣国府”，凤姐正跟刘姥姥寒暄，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凤姐跟他说了几句话，贾蓉告辞，凤姐又喊他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除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程乙本改成：“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程乙本这么改，是想把凤姐和贾蓉的关系搅浑呢。但凡有贾蓉和凤姐的对手戏，他都让凤姐不管不顾地语带暧昧，脸红了又红，全不顾旁边还有刘姥姥，有一群丫鬟婆子。

说好的贵族体面呢？

还有“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凤姐把尤二姐哄骗到贾府，安顿好，就来宁国府找尤氏和贾蓉的茬来了。贾蓉当初一力撺掇，尤氏虽觉得偷娶尤二姐不妥，但她人微言轻，没人听。凤姐来者不善，又是哭，又是骂，又是装可怜，尤氏哭着认错，贾蓉更是磕头不绝，自己打自己耳光，丑态百出。出够了气，凤姐还得了五百两银子，顺水推舟当了好人，说自己会好好招待尤二姐。尤氏和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子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俩过去拜谢。”

程乙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仅让凤姐看贾蓉示弱，就一下子心软了，而且最后还来了这么一场：“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少不得担待我这一次罢。’说着，忙又跪下了。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

凤姐杀气腾腾，对着二人哭骂一场，最后居然又是脸红，又是眼圈儿红，又是委屈，又是扭脸，这是撒娇调情呢！而且当着尤氏和众人的面！

我要为凤姐抱不平！

有一次贾琏对平儿发狠抱怨：“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平儿却说：“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

平儿是懂凤姐的，至少比程乙本作者懂。

凤姐的世界那么大，她要的是权势，是金钱，是众星捧月，是被人景仰，她是女王大人，哪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何况，上看下看，贾府里的男性，更无一个是男儿，她能看上谁？

再说了，她看得上贾蓉？才怪！在贾家的男性群体里，贾蓉最没品行，最没贵族气质。不是替凤姐捉弄贾瑞，抽空还敲了五十两银子的竹杠，就是趁着筹建大观园，干“大有藏掖”的事，在尤二姐面前更是没皮没脸，人品猥琐、言语下流，连旁边的丫头都看不下去。

即使看得上贾蓉，也不至于当众调情吧？她是“凤辣子”、“泼皮破落户”，公然邀请宝玉叔嫂同车，但这是不拘小节，是对假模假式道德的蔑视，妥妥的名士范儿。阮籍尝与嫂别，旁人怪之。他说“礼岂为我辈设矣！”程乙本的作者，处心积虑地要把凤姐和贾蓉的事坐实了，说到底也是这个“旁人”，是看热闹嚼舌头的吃瓜群众。

还有，两次都写凤姐“脸一红”，这词汇是不是有点贫乏，有点单调？后四十回也是这样，不是脸红，就是放声大哭，就是一跺脚，黛玉也脸红，五儿也脸红，袭人也脸红。宝玉、凤姐都“放声大哭”。贾政、宝玉、贾琏、凤姐都“一跺脚”……处处捉襟见肘。

看看前八十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写小红故意邂逅贾芸“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妆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连个小丫头都这么灵动。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作者：刘晓蕾，大学老师，《文汇报》专栏作家。读红楼，写红楼，讲红楼。公众号：刘晓蕾的红楼梦